善心供養陰沉盲女天真和尚
妙槐又偷偷下了山。 一個月前他生辰,剛滿十八開心的不得了,師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準許他下山吃些好吃的。 自從木桃和妙寂師兄先后病了,妙槐郁郁寡歡了好一陣。 他想不通,好好兩個人怎么說病就病了,這么快人就沒了。師父只高深莫測地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br> 妙槐很想念師兄也想念木桃,想著想著就十分傷心。 云心看他這模樣,總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過了兩年,他才漸漸將兩個人忘了,又恢復往常樂呵呵的模樣。 他常年在后廚待著,以往跟著木桃做菜,廚藝大有長進。但妙槐總想著木桃說過的山下,話本子和許多新奇的吃食。 他因為年紀小,從來沒跟師兄們下過山?,F下趁著生辰,就想下山去瞧一瞧,買些話本子和蜜餞。 本有其他師兄想要陪他同行,妙槐一股腦全拒了,道自己成年了,要自行去。 師兄們失笑,拿他沒辦法,只得準了。 妙槐就開開心心下了山。山下果真熱鬧,才過晌午,鎮上的人可多了,來來往往的人一路說笑,攤販們熱情叫賣著,吃的穿的,當真眼花繚亂。 妙槐摸著自己的銀兩,大著膽子沿路買了許多東西。 他心滿意足地拎著大包小包就四處去尋書店,想買幾冊話本子看看。他成日里念的都是佛經詩文,從來未曾讀過那些志怪話本。 可當他買完踏出店門,一轉身便撞到人,買的東西嘩啦啦掉了一地。妙槐下意識就去扶那個人,誠懇地道歉:“施主對不住,貧僧不是有意的?!?/br> 他剛扶完,才發現是個女施主。妙槐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覺得她像寺里常開的淡紫桐花,清麗溫婉,只是雙眼無神,好似是個眼盲的。 他也不敢多看,手還扶住人家,又覺慌亂,想抽回手又怕人家摔著了,一個勁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施主你還好嗎?” 那女施主卻不答,默默站直了,又想起什么,立刻又彎下腰去摸自己買的東西。 “施主,這里,你的東西?!泵罨毖奂彩挚?,立刻蹲下去幫她撿起那不多的木杖和紙包塞到她手里,他聞了聞,好似是藥材。 他不由自主再度打量起這位女施主,陳舊的煙紅粗布麻裙,頭上也只戴著支簡單的木簪,干干凈凈一張臉,看起來家境也不是很好的模樣。 那女施主只沉默地接過就要走。妙槐心咯噔一聲,不會是啞巴罷,這施主眼睛看不到,又無法開口說話,家境還貧寒。 妙槐在山上極少看見人間苦難,此次初次下山便撞見一個可憐人,現下便十分同情。他看著她拄杖探路,小心翼翼走掉的樣子,心中十分不安,撿起自己一大堆東西就跟上去。 “施主,貧僧送你回去罷?!泵罨弊叩剿韨?,謹慎地開口。 對方沒有回應,妙槐一緊張,不會耳朵也聽不到罷? “施主,你能聽到嗎?”妙槐緊張地看著她,沒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虞珍停了下來,輕輕點點頭。妙槐這才松了口氣:還好她聽得到。 “那貧僧送你回去?!泵罨本o緊跟著她身側,沿途替她擋開那些莽撞的孩童和散碎的石塊。 妙槐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四周,生怕她被什么擋著撞到。 越跟著她走,沿途僻靜荒涼,杳無人煙,直到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老舊的木屋,他們已走到了鎮子南邊,四周幾乎沒有人家了,破舊的墻瓦,長滿青苔的老路,那木屋破破爛爛,門上還有不少石子劃痕。 妙槐心下越發可憐這位女施主,她慢慢走到門前,推開那木屋,嘎吱一聲,那木門緩慢地開,里頭一片昏暗。 是了,盲人是不需要燈的。但這女施主好似是顧忌他,把門敞開,透了些光亮。屋子還算寬敞,但也只有零星一點家具,是必需的桌椅床鋪。妙槐注意到,她那木桌上只有一點還未吃完的面餅。 妙槐目光停留在她干凈的面孔上,那雙漂亮的眼睛毫無光亮。他不吭聲跟著她進了屋子,把自己買的東西一窩蜂地放在那張不大的桌子上,細心地擺好,除了話本都是些吃食。 話本,想來她是看不了。妙槐默默收起來,又看了看她方才就捏在手中的藥包:這也沒廚房,她去何處煎藥? 那女施主就又慢騰騰走出去,妙槐趕緊跟上,原來這木屋后頭還有個小屋,里頭堆了許多細柴樹枝,旁邊是個大水缸,有兩個破碗,灶臺倒是干凈的。 虞珍自顧自開始生火,她放下拄杖,在地上摸了摸兩塊石頭,反復摩擦才生了火,她摸了兩塊樹枝點燃了就往灶臺下放,火光晝亮,她慢騰騰地開始加了柴。妙槐一看,這哪兒行???藥罐里水也沒放,她就開始燒柴? 妙槐趕緊去用碗舀了水加在藥罐里,水聲嘩啦一響,那女施主這才緩慢起身拆了藥往里頭倒。但這火燒了有一會,藥罐也燒熱了,她看不見,手指便不小心碰在藥罐邊緣。她猛地收回手,妙槐一驚,一把拉過她,急道:“施主,你燙傷了?” 那纖長干凈的手指燙出一片紅,妙槐拽著她就往水缸旁走,舀了碗水將她手放在里頭。 太可憐了。妙槐看著安靜的女施主,她痛也沒法吭聲,又想著師父教導的樂善好施,他想他要幫幫她。 “好些了嗎?”妙槐問她,虞珍輕輕頷首——事實上還是火辣辣的疼。 妙槐看她手指還是通紅一片,水也熱了,他捧著她的手就對著那食指輕輕吹氣。 虞珍一愣,柔和的風吹過,帶著水意的食指感到一片涼意,緩解了那有些灼熱的疼痛感。那個人就這么捧著她的手,耐心又溫柔地給她輕輕吹著。 虞珍有些發懵,妙槐吹了許久才停下來,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別,扶著她走回了木屋,好心道:“施主你休息會,貧僧替你去煎藥?!?/br> 說罷就出了門,虞珍又在黑暗中坐著,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想,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撞到了她就一路跟她回來,她以為他圖謀不軌,便敞開屋子給他看家里一窮二白,結果他全然不是這個意思,他還要去給她煎藥? 不一會兒妙槐就回來了,捧著那碗藥給她吹涼,執起她的手小心地遞給她藥碗。虞珍干脆地一口氣喝掉,剛放下碗,唇邊一甜:“施主,吃塊蜜餞?!?/br> 虞珍下意識咬了進去,是很甜,蜜餞軟甜清香,壓住了那澀然的藥味。虞珍開始不高興了,他為什么要這樣? “施主,桌子上放的是蜜餞,你餓了就可以拿來吃?!泵罨蹦托慕淮?。 哦,他要走了。虞珍沉著臉也不理他,聽到老舊木門輕輕被關上,那腳步聲逐漸遠去。 虞珍閉了閉眼,下意識摸了摸那被吹過的手指。 算了自己一個瞎子,有人對自己稍微好一點,別又開始多愁善感了。 妙槐飛快跑回鎮上,他掂了掂自己的銀兩,應當還夠為她添置些東西。他便飛快地去買了些鍋碗瓢盆、蔬菜瓜果,想了想又買了些跌打損傷的藥膏,看到布莊里衣裙咬咬牙也買了兩身,大包小包掛了滿身,又想起那無光的木屋,再買了些燭火,把錢花了個精光。 他氣喘吁吁跑回去時,虞珍又在慢騰騰地燒火做飯,他放了東西,立刻去攔住她:“施主,你歇著,貧僧給你做飯?!?/br> 虞珍沒有想到他會去而復返,直到被拽著回了木屋按在椅子上還沒反應過來。妙槐自己也剛成年,卻當她是小孩子一樣,拿了包蜜餞塞給她:“施主先吃些蜜餞,飯一會兒就好?!?/br> 虞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她覺得自己現在一定特別僵硬。 這個人到底要做什么?無緣無故對她好。虞珍伸手往紙包里捻了塊蜜餞往嘴里塞。 很甜,自己是在做夢罷。 半個時辰后,妙槐端著飯菜往屋里走,熱氣騰騰的飯菜擺在虞珍面前。 虞珍拿著筷子捧著碗,她摸出來這不是她常用的破碗,是有雕花的細瓷,筷子也是新的,不是她那粗糙的發霉木筷。 “吃罷施主,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合不合你的口味。貧僧也沒法買魚買rou,委屈施主吃些素菜了?!泵罨币娝粍?,好言好語地解釋。 妙槐給她夾了菜放進碗里,是脆甜的清炒藕片。虞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妙槐看不出她的表情,也十分忐忑。 他自認為做菜還是不錯,但這女施主面無表情,他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只好一個勁給她夾菜,清炒玉米,清炒萵苣。妙槐越夾越心虛,這女施主看起來年紀小,人又纖瘦,他一個勁給人吃素,看起來確實不大好。 待她吃完飯,妙槐又麻利地收拾了桌子去洗了碗。虞珍仍舊坐在木椅上愣神。 黃昏已近,妙槐把鍋碗瓢盆放好,轉身回了木屋,一邊拿東西一邊說道:“施主,這是兩身衣裙,這是些傷藥,這還有些果子,都放在桌子上?!?/br> 他怕這女施主碰到燭火再傷著,將燭臺放在最遠的高臺上,室內從他回來就亮著,他這下便覺得這木屋里有些人氣了。 虞珍仍舊安安靜靜坐著,聽他絮絮叨叨,仍舊無甚反應。 妙槐又拿了什么東西叮叮咚咚鼓搗著,天徹底黑了下來,妙槐才反應過來他應當回寺里了。 那女施主乖乖坐在椅子上,雖然沒法說話,安靜溫柔的臉讓人看了也十分憐惜。妙槐抓緊時間替她燒了水,一桶桶提進屋里,同她講:“施主,貧僧燒好水兌好了,你若洗漱便在此處用水?!?/br> 虞珍這才慢騰騰起來,妙槐上前扶她碰了碰那水桶,低聲道:“施主,貧僧今日就先走了?!?/br> 虞珍一頓,妙槐已挪了凳子扶她坐下,自己起身要走了。 轉身的瞬間,他的衣角被拉住了,妙槐回頭,那女施主拽著他好似想說什么。 他想了想,她大抵是害怕,師父說送佛送到西,他應當幫她好起來,否則她一個孤苦無依的盲女今日過后還是無依無靠。 他開口承諾道:“施主,貧僧今日要回寺里,明日再來看你,好嗎?” 虞珍這才緩緩松開他的衣袍,垂下的眼眸仍舊是無光的,卻有情緒在醞釀。 你不要騙我,你一定要來。 妙槐風風火火回了寺,師兄們見他空手回來還很訝異:“妙槐,你居然沒買東西?” 妙槐尷尬一笑,打著哈哈繞過去,心虛問道:“師父呢?” “算你走運,師父去靈緣寺了,一月以后才回來?!?/br> 天助我也。妙槐心頭一喜,明日偷摸下山也不會被抓住了。 次日,他大清早就下山了,記掛著那位可憐的女施主,他想著今日也好好地給她補補,他把自己所有攢的錢都帶上了,想著留給她治病。 妙槐從小到大被愛護長大,無憂無慮,見不得人受苦,此番下山見了那苦命女子,懷著一腔熱血就想著要幫幫她。 趕到她門前時,妙槐又買了許多新鮮菜,還給她帶了些熱氣騰騰的甜糕。 妙槐輕輕敲門:“施主,你在嗎?” 緩慢的腳步聲傳來,門輕輕開了,室內居然點著燈,妙槐有些驚訝。 虞珍還是穿著一身陳舊的蓮紅布裙,拄杖來給他開門。妙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她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雖然那張清麗的臉還是沒什么表情。 “給,施主吃些甜糕?!泵罨睂⑹种械奶鸶膺f給她,順手就扶著她進了房。 虞珍捏著那溫熱的甜糕,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咬著。 從小到大,除了過世的母親再也沒有誰對她這么好了。 妙槐扶她坐下就去小廚房放菜了,回來的時候在屋子門口看了許久。這處離鎮里遠,外頭只有些草木亂石。 妙槐皺起眉頭,這位女施主一個人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若是有人心懷不軌,她一個弱女子可怎么是好。 還是替她修個籬笆把屋子圍起來,看起來會安全些。打定了主意,妙槐便決定迅速動作起來。 虞珍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除了午時他端來飯菜同她一起吃飯,他好似一直在屋子外頭忙活著。 直到天黑,妙槐才將將把籬笆修好,那不甚精巧的粗木籬笆把兩間木屋圍起來,他滿頭大汗地站起來。 虞珍坐在門口一直聽著他的動靜,妙槐這才笑著過來扶她,聲音清亮:“施主,貧僧修好了籬笆,這樣以后出門的時候要記得開這個門?!?/br> 妙槐扶著她走了一遍,又送她進屋坐著。虞珍直到他這又是要走了,果不其然他開口道:“施主,貧僧要回寺了,明日再來?!?/br> 虞珍點點頭,聽他輕快地走掉,又開始盼著明日他來。 她沒有朋友,沒有家人,這屋子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財產。從小到大,因為眼盲受了不少欺負,她漸漸沉默下來,不愛說話。 每日磕磕絆絆出去買干糧和藥,就這樣在黑暗中日復一日的生活。 直到昨天,她死水一般的潦草生活好像活了過來。有人不厭其煩地對她絮絮叨叨,耐心地扶著她走路,按時給她做菜,還替她修籬笆。 這樣好,待她這樣好。 她知道不應該這么快開始期盼起來,可是溺水已久的人驟然得救總是免不了想抓住這塊浮木。 她在黑暗中沉寂了太久,習慣在人群中被無視,習慣磕磕絆絆將就生活,現下有個人看著她在意她,她便忍不住想要抓住他。 她看不見他的樣子,只知道身量比她高,十分愛笑,聲音總是清亮明朗。她喜歡聽他笑,喜歡聽他說話。 虞珍想要他天天來陪她。 妙槐也果然天天來陪她了,今日給她添置了晾衣服的架子,幫她抱著床褥出去曬太陽。 明日給她帶來兩雙柔軟的繡鞋,并幾支好看的發釵。 后日又采了寺里的淡紫桐花擺在她床前,花朵的清香散了滿屋子。 每日都變著法子給她做菜,某日還帶了個外頭買的烤鴨給她吃。 她安靜地吃完,聽他收拾桌子的時候還小聲念叨著:“阿彌陀佛,佛祖在上,弟子沒有殺生,阿彌陀佛?!?/br> 她忍不住悄悄抿嘴笑起來。 下午的時候,外頭風柔柔的,陽光輕輕曬下來,妙槐同她一起坐在籬笆院子里,給她念那些有意思的話本。 “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這更闌時節,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儻然夢里相親,也當春風一度……” 妙槐越念越古怪,一下子停了,驟然合上書,仔細看那書封上四個大字——。 瞧著是正經書啊。妙槐小心看虞珍一眼,虞珍溫溫柔柔笑著,專注地聽他念書。妙槐是個單純的小和尚,不通情事,但也覺得這段話輕佻得緊,無論如何念不下去了,打著哈哈說天色暗了,要扶虞珍回屋子里。 虞珍沒什么異議,隨他進了屋子,妙槐又去替她開始熬藥了。 前些日子他便另尋了個大夫,雖然年紀輕輕,但聽說醫術了得,妙槐就領著虞珍去看了看,大夫重新給開了藥。 那藥香悠遠綿長,妙槐一邊添柴扇風,開始算了算日子,師父這兩天就快回來了,他恐怕不能常常下山來看這位女施主了。 吃完藥,妙槐便開口了:“施主,貧僧最近可能不能常常來看你了,師父要回來了,貧僧不能隨意下山了?!?/br> 虞珍剛喝完藥,一聽他的話,臉色就難看起來。 妙槐抓緊找補:“但是貧僧會盡量下山來看你的,施主不必擔心,蔬菜瓜果都買夠了……” 妙槐還在絮絮叨叨交代,虞珍已經聽不進去了,她開始焦慮又憤怒。這半個月來,這小和尚天天來陪她,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現下他說不能常來了,是厭煩她這個瞎子了嗎? 她許久未曾如此憤怒,因為可能要失去這個人而感到無比憤怒。 他憑什么?憑什么可以來去自如? 他不能走,他應當留下來陪她。 虞珍鎮定下來,捏著衣角,柔婉的面孔上恢復了平靜。 沒關系,她有的是法子留住他。 妙槐走了,果不其然五日未曾再來。 虞珍后悔了,她以為她可以忍耐的,忍耐沒有那個人的生活。而后她發現她根本做不到,不過五日而已,她已經開始焦躁不安。 屋子里的花干枯了,味道是陳舊的苦味。 瓜果還是那樣甜的,可是沒人耐心給她剝開切好了。 她磕磕絆絆做的飯菜以往吃得尚好,現下卻難以下咽,覺得難吃至極。 沒人給她念書,傻乎乎地念到艷情話本尷尬地停下來,轉而同她絮絮叨叨,也沒人扶著她提醒她小心石子。 沒有了。虞珍開始夜不能寐,她一日日在等妙槐來,五日,整整五日他都沒有來。她害怕他再也不會來了,她一刻都不能忍受,她甚至想要去尋他。 第六日大清早,她終于聽到了久違的敲門聲,她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快速跑去開門。 “施主?怎么不穿鞋?” 她終于再度聽到那個人清亮的聲音,語氣驚訝又憐惜。 很好,這次來了就別想再走了,我不會再給你機會走了。 虞珍溫柔地笑笑,不太在意的模樣。 妙槐這下可心疼壞了,他覺得這女施主幾日不見就瘦了,屋子里也沒點燈。他一直照顧她,有點像以往照顧寺里無緣無故蹦出來的小動物,看她怎樣都可憐又柔弱,心疼的不得了。 妙槐扶她進去坐著,把買來的東西放桌子上,給她穿好了鞋,再去點了燈。 正是春日,師父今日又不在,他今日偷偷摸摸下山時看到許多漂亮的桃花,折了下來想著帶給她。妙槐把那花瓶里的干花丟掉,重新加了水放了花,他這才滿意地看看屋子里,這才像樣嘛。 桃花的香味縈繞在鼻尖,虞珍方才被他扶住的時候便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和青草味,很熟悉也很安心。 這些日子的焦慮惶恐退去,全部化為了勢在必得的決心。 這個人很干凈很單純,她要定了。 入夜時分,妙槐一如既往給她燒好水搬進屋里就要離開,虞珍卻抓住他不放。 “怎么了,施主?”妙槐不解地問。 虞珍拽著他走到床榻,上頭擺著最開始他給她買的兩套衣裙。 什么意思?妙槐摸不著頭腦,他一直未曾見她穿過,還以為她不喜歡。 虞珍指了指那衣裙,又指了指自己。 噢他明白了,她是想穿好讓他看看? 妙槐覺得自己真是聰明伶俐,明朗地笑起來:“貧僧明白了,那貧僧在外頭等你?!?/br> 虞珍一聽就知道他沒明白,她也輕輕一笑,點點頭不再阻攔。 妙槐就在屋外等著,他看著夜空上零散的星星,想著不知何時女施主的眼睛才能看見呢?太可憐了,好好一個小姑娘,什么也看不到。他不由幽幽嘆了口氣,自己也沒法時時陪著她,他得待在山上的。 約摸一刻鐘,里頭的水聲才停了下來,門嘎吱一聲打開了,妙槐回神轉過身去,霎時愣在原地。 虞珍身上披著他買的那身月白色襦裙,但卻歪七扭八地覆在身上,胸口漏出一片春光,為了開門,兩只細白的胳膊也露在外頭。她好似怕那裙子墜在地上弄臟,提著裙擺堆對著門口,筆直修長的腿在那月白的裙擺下若隱若現。 妙槐轟的一聲鬧了個大紅臉,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自己轉身就要走。 門卻再次開了,虞珍茫然無助地要走出來,好似要來尋他。妙槐聽到腳步聲,轉頭見她要踏出房門,立刻四下瞧了瞧,又想閉眼又怕她被人看了去,立刻回頭關上門,硬著頭皮要去扶她,又不知道碰哪兒。 胳膊?那像奶糕一樣雪白的胳膊他不敢碰,看了一眼都覺得自己輕薄了人家。 肩膀?他目光稍稍往下就要瞧見那起伏的玉峰。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誰來救救他。妙槐一著急,臉紅得更厲害。 他沒辦法,扯了扯那將欲墜落的衣裙拉在她肩頭,僵硬地扶著她進了屋坐在床榻,一路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敢多看。 “施、施主,我、我……貧、貧僧要走了?!彼痪o張,自稱都忘了,顛三倒四地說話,轉頭急著離開,甚至開始有些同手同腳。 可他的衣袍再度被抓住了,妙槐不敢回頭,問道:“怎、怎么了?” 沒有聲音,妙槐一著急,忘了虞珍不會說話。他只好轉頭看她,虞珍沐浴完,臉色十分紅潤,一雙眼睛也好似有了些生氣,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衣裙,做了個穿的動作。 妙槐這才恍然大悟,她不會穿這件衣裙。以往她的布裙樣式都十分簡單,而他買的那兩件襦裙十分繁復,她看不見自然穿不好。她是想讓他幫她穿衣裳。 “可是施主,貧僧是個男子,男女授受不親,貧僧沒法幫你穿衣裳?!泵罨庇行殡y地開口。 他總不能將人家身子看了去罷,那是不對的。 虞珍輕輕松開手,不聲不響地坐在床榻,低著頭摸了摸那散開的裙擺,好似十分喜歡又無可奈何。 妙槐心揪起來,他太迂腐了,女施主不過是讓他幫她穿衣,他胡思亂想才是小人之心,只要問心無愧,這也沒什么。 “貧僧幫你?!泵罨苯o自己打氣,虞珍的表情就有些驚喜,她輕輕站起來,抬起手衣服驟然就要落下來,妙槐手忙腳亂去接,猝不及防就摸到一片溫軟。 “對、對不起,貧僧不是有意的?!泵罨睗q紅了臉拼命道歉。 他長大了,以往圓圓一張臉褪去稚氣,有了些鋒利的棱角,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舊天真又干凈。少年人始終青澀又無措,看虞珍一眼都恨不得立刻閉眼默念心經。 虞珍搖搖頭示意沒關系,仍舊乖乖地展開雙臂示意他動作。 妙槐抱著那襦裙也不知如何下手,他也不知這女子衣裙如何穿,又不敢亂扯,怕拉散了衣裳。還沒開始動作就緊張地一腦門的汗,妙槐現下沒法不看著虞珍,那瓷白的肌膚,飽滿的胸脯,妙槐臉上的熱度就沒下來過。 他心一橫,試探著將那襦裙拉至她胸前。 應當是這么穿的。妙槐呼吸困難,虞珍里頭什么也沒穿,妙槐也不知道女子應當穿著貼身心衣的。 虞珍胸前微立的乳尖便撞進他的視野,妙槐慌慌張張不知眼睛往哪里放,他下意識覺得不妥,又不敢走開,笨手笨腳給她拉上襦裙,這才繞到虞珍身后去系腰帶。 他往下看,那腰盈盈一握,背上大片肌膚還裸著,月白色的襦裙落在她身上,妙槐又臉紅起來,傻乎乎地覺得她似那花一般好看。 他飛快給虞珍系上腰帶,去拿了那外裳給她披上,忙了一刻鐘才勉強給虞珍穿好,如釋重負般道:“施主,穿好了,貧僧要走了?!?/br> 他火急火燎就要往外頭跑,虞珍卻再度拉著他,妙槐不明所以回頭,虞珍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指了指外頭,意思害怕。 妙槐一下子怒了,難不成有登徒子晚上來欺負女施主,她居然這般害怕。都是他不好,居然沒照看好她。妙槐愧疚起來,一個勁安慰虞珍:“別怕施主,貧僧不走了,今夜在外頭守著?!?/br> 虞珍點點頭,拉著他走到床榻,示意他一同就寢。這下妙槐可嚇得一激靈,連忙退后拒道:“施主,貧僧去外頭守著就是了,不必如此的,你休息罷?!?/br> 虞珍已躺在床榻,聞言便直起身蜷縮起來抱住膝蓋。妙槐心一下子又軟了,太可憐了施主,到底什么人把她嚇成這樣! 妙槐放柔了聲音:“那貧僧守著你睡,你睡床上,貧僧躺在地上?!?/br> 虞珍搖搖頭,轉而拉住他的手。妙槐第一次被女子牽手,那柔軟的手牽著他,讓他僵得跟個木頭似的,稀里糊涂就隨她躺在床榻上了。 等他回過神,虞珍已給他蓋了被子。 好近,她身上沐浴完后的清香直往妙槐身邊飄,兩個人雖沒挨著,但一床被子下熱度仍舊很快傳遞過來。 阿彌陀佛,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絕無冒犯他人之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妙槐不斷反省,緊張地開始默背心經。 虞珍卻在想,方才她著意引誘他替自己更衣,他也不為所動。 “男人嘛,你把身子給了他未必能留住他,但總歸是有些特別的?!毖牡呐暬厥幵谒X中。 前兩年的時候,虞珍旁邊還緊緊挨著一個小木屋,里頭住著個風sao的寡婦。那寡婦夜夜帶著不同的男人春宵一度,呻吟喘氣聲總是傳到她這頭來。 “官人……好大……入得奴家好深……啊……嗯……” “小浪婦,舒不舒服?爽不爽?” “舒服……官人……啊……” rou體交合聲,那些下流話落在她耳朵里,她只覺得惡心至極。 但那寡婦待她還算不錯,時不時會施舍般地給她些吃食,同她說些話,大抵都是些男女之事。 直到后來,那寡婦不知何處又引誘了個呆愣的書生,這次她敏銳地覺得那寡婦待那書生不同,那書生和以往的男人也都不一樣。 “月娘,月娘,可以嗎?我……我不大會?!蹦钦Z氣小心翼翼。 “郎君,進來罷?!?/br> 柔媚的呻吟與以往都不大相同,那書生十分rou麻地喚那寡婦:“月娘,你終于是我的了,月娘我心悅你,過幾日便來娶你?!?/br> “郎君……嗯……休要胡言亂語。奴家一個寡婦,能同郎君春風一度已知足不已,又怎配得上你?!?/br> 那書生急急表白道:“月娘我不是登徒子,既要了你的身子,定然會娶你的!” “郎君……啊……!” 虞珍今日倒是聽得有些興味,隔日月娘果然又來同她說話,好似十分欣喜:“虞珍,你雖是個瞎子,但模樣不錯,日后若是遇見個不錯的人,定要不擇手段地抓在手里,男人總是好拿捏的?!?/br> 過了半月,月娘果然被敲鑼打鼓娶進門了,旁邊的木屋也拆了,虞珍站在那兒聽那熱鬧,默默想著月娘說的話。 “用身子引誘男人不失一種拴住人的方法,只是那個人一定得夠傻夠呆?!?/br> 月娘的提點猶在耳邊,虞珍垂下眼,妙槐便是那個又呆又傻的人。她知道和尚不能破戒,何況是色戒,她眼下要做的事大約是在恩將仇報。 可是她沒法不恩將仇報,他救了她,讓她死水一般的生活有了些期盼。如若她不抓住他,她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她會瘋的,她沒法再像從前一般行尸走rou地活著。 她要他永遠陪著她,她就是要不擇手段留住他。 過了許久,虞珍一直在等妙槐入睡,身旁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虞珍才直起身來。 月娘給她講了太多男女情事,討好男人的方法,她并不像妙槐一樣不通情事,念個艷情話本都要害羞。 此刻她將妙槐好不容易替她穿上的襦裙脫了個干凈,她慢騰騰地爬到妙槐身上,摸索著輕輕解開他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