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心眼子不少,還知道哪個心軟扒著哪個。
陶莊的學堂設在村東頭的舊廟。早幾輩廟里供著不少香火,自朝廷一敗,兵荒馬亂,土匪橫行,飯都吃不上,誰家也沒那個閑心再去許愿還愿。拜啥神仙,不如拜自己,男人們但凡爭口氣奔出條活路來,一家老小就有了指靠。世道咋變,肚皮不受罪那是人活著的頭等大事。 這天陶司裕一早上學堂,前腳剛走,陶宏福端了一碗水到院里磨鐮。嚓嚓嚓,刺刺刺,那音兒聽著都有話,但他不說。陶賀氏在灶間出來進去,把他嘴沿上憋著的那點念頭早摸個透,但她也不說,她心不順,佯裝瞅不出他的眉眼。 “要我說……”指肚在刃上刮了兩刮,陶宏福說,“就叫陶陽也上學去?!?/br> “上,趕明就叫他上,過幾年再蓋間院子給他娶房媳婦?!?/br> 聽就是反話,陶宏福不愿和她置氣,悶起頭又嚓嚓嚓,刺刺刺。就著音兒他說:“瞅慧秋個閨女都識幾個字……” “咋,你買他來家是當少爺供著的?還沒咋使喚呢,你看不得啦?” 陶賀氏倚在灶間門框上,陶宏福不看她,又一陣更響的嚓嚓嚓,刺刺刺。 “我啥時進家啥時瞅他沒閑著,多大個孩兒?三袋白面把你虧得!” “虧得!過陣子收完苞米,正叫他犁地去!” “你都當過四回娘的人了,心咋這狠?”陶宏福眼皮一掀,手勁全xiele,“叫他識幾個字能咋,往后上鋪里幫把手……” “還叫上鋪里?你把鋪過給他不更省事!叫聲爹疼得啥似的——那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當個伙計使還得有些年吶,他吃風屙沫?你尋思夠遠的,還上鋪里,你把自己兒擱哪了?” 陶賀氏一氣倒干凈話,陶宏福半晌沒話,把鐮往地下一擱,他摸出腰間的煙袋,點上一鍋,想和屋里的嘮幾句心里話。 “慧秋是閨女咱就不提,你當那倆小子將來能留家?指不上。種地吃不了苦,看鋪受不了累。這十里八村有一戶算一戶,真把書念出個名堂,哪個肯回來當農民?咱供孩兒念書圖啥,喝了墨水回來澆地?” “那咋,爹娘不要啦?”陶賀氏睨著他。 “沒聽司裕成天念叨,將來上省城,上北京?錦昊那是個更,野出去就不惦著回家。學校在鎮上,他除了兜空了朝我張手,上過一回鋪里?” 陶賀氏不言聲了,過過上屋里拿了笸籮出來。陶宏??此毒€,那鞋底的大小,家里只有陶陽穿得下。 不過這鞋是鞋,使喚陶陽在她心里是另一本賬,她門兒清。陶陽太小,費氣的重活干不動,搭把手的細活少不了。搬柴燒火篩糧食,刷鍋喂雞洗衣裳,搓麻繩,澆菜地,只要不下死力,沒有陶陽不沾手的。陶家前后兩個院,前院住人,陶陽的一天卻幾乎長在后院。后院是存糧食的地方,是柴房,磨房,雞圈和牲口棚。常常地,他剛一身汗地搬完麥草,一笸籮散麻已在院當中等著他,吭哧吭哧地搓完繩,手也腫了,緩兩口氣,陶賀氏又招呼他去趕驢推磨。除了吃飯睡覺,陶陽沒有歇著的時候,他人小,每樣活都干得慢,這一慢就顯得全天不識閑。陶賀氏這才舍得給他一個半個好臉,總算他沒在家里吃白飯。 對此陶宏福說不出啥,家里還不夠雞飛狗跳?每天打鋪上回來,他捎帶幾口好吃的,有時是一根豆糖,有時是兩塊蜜三刀,有時又是幾顆脆棗,把陶陽叫到一邊,噓著嗓說:“張嘴?!?/br> 頭一回嚇陶陽一跳,一激靈差點咬了他。第二回陶陽就有數了,不聲不響把好吃的咽下去,一雙眼瞇成了縫。 “甜不?”陶宏??粗?。 “甜!有哥和二姐的沒?” “甭管他倆?!?/br> 陶宏??傉f陶陽懂事,可越懂事的孩子命越賤,成天被支來喚去,替陶賀氏跑了多少腿?沒他在時,這腿也不用跑。陶賀氏打發他上五奶奶院里取板斧,說幾把板斧借了個把月也不知道還;又讓他來時把陶司裕喊回家,說不喊不記得肚空。 學堂只開半天課,陶司裕每天下了學先回家,噼哩噗嚕兩碗飯,飯碗撂下,等不多一會兒周保全就來了,倆人嬉鬧著往外跑,一跑一下午。陶陽知道上哪找他。 一見陶陽進院,保全娘就說:“東家少爺沒在這兒呀!”她在墻根下做針線,身邊坐個十來歲的閨女,是保全的meimei。 問那上哪啦?保全娘說:“準上林子去啦,彈弓子都拿跑了?!?/br> “那俺去林子?!?/br> 陶陽扭身要走,保全娘喊住他:“筐擱這兒丟不了——走老遠!再壓更不長個兒?!?/br> 陶莊西口有片楊樹林,趕上秋冬,是窮戶長工們拾柴的好地點。陶陽在林里轉半天,哥、哥地喊了不知多少遍,不見回音。 太陽西垂,林里靜得人心慌。陶陽找不見人,只好往回跑。保全娘見他說,東家少爺早回家了,筐也帶走了。陶陽又往家奔,進門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數落。 “叫干點活躲哪去啦?人沒影,筐也不要啦?剛吃幾頓飽飯,啥都看不進眼了!” 陶陽候在門口不敢進屋,跑一道,大氣也不敢喘。陶宏福還沒回來,桌前只有娘三個。陶司裕不聲不吭,陶慧秋瞟了陶陽一眼,想著爹快來了,怕爹娘犯嗆,說:“先讓吃飯吧,都涼了?!?/br> “吃,餓一頓你爹能干?得虧是回來了,不回來我說得清?” 她越催陶陽進屋,陶陽越往后縮,胳膊肘抹一把汗,說:“俺不餓,俺等爹?!?/br> “心眼子不少,還知道哪個心軟扒著哪個?!?/br> “娘!”陶慧秋讓她別說了,爹來了。 “嚷嚷啥,打院外就聽見你!” 飯桌上誰也不說話。陶司裕和陶陽坐對臉,陶司裕嘴巴搭在碗沿上,眼睛翻著陶陽。陶陽的臉整個埋在碗里,不舔到底不起來。等起來,和陶司裕撞上了。這一撞,撞出個大白眼。 陶司裕第一個離桌,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陶陽兩眼緊追著他,看他蹲到菜地邊上。干啥呢?澆手。 “咝!”掌心加虎口劃了七八道口子,讓水一激生疼。幾把板斧咋這沉,筐也老糙。 下午他在林子里聽見陶陽喊他,故意沒應聲。他心不痛快,那“養媳”的笑話他沒忘呢。陶陽讓他丟那么大個臉,他干啥替陶陽拎筐,又不是他的活。疼死了。他滿肚子擰巴,水瓢也招他了,恨恨地往缸里一砸。爹還說明天上集,爹明天要帶陶陽,他就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