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逃離
段溯第一次見到蘇昔,是一次非常巧合的狀況,或者說,只是一場單純的偶遇,再聯系起他們現在的復雜關系,那次相遇簡直正常到近乎不正常。 是段溯剛讀研那年,他頭一次去新學校圖書館借書。當時天陰沉著,他獨自抱著兩本書,一手掀起圖書館門口的透明門簾,頭微微側偏,睜眼時,他便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披散著黑發、皮膚在暗沉環境中顯出冷白的人,正提著一把直桿黑傘走過來,掀簾進了圖書館,其人自段溯身側經過,向他鼻端帶到了一股子下雨前特有的、青草地的氣息。 那一眼,段溯連對方的臉都沒能看清,他沒有猶豫,立即回頭去找那個人。幾乎是緊接著,雨便自空中落下。 …… 蘇昔逃了,逃得十分囂張。 開鎖的鐵絲扔在雪白的床單上,還用粘膩的潤滑膏在屋內的鏡子上寫下: “變態” 段溯撿起那根鐵絲,想起前段時間遺失掉的鑰匙扣,那上面就纏繞了一圈這樣的鐵絲。 段溯一條腿跪在床上,頂頭的燈管將光射下,他背光的臉沉于晦暗不明中,眼神卻又亮又涼,像是捕食后又蟄伏到暗處的狼,酣足而貪婪。他自言自語著,聲音低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既然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就不介意再壞些,壞到你徹底無法接受的地步?;蛘呒词故沁@樣你也要接受?你是……”段溯親吻著那根鐵絲,鐵銹的氣味令他無法自制地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從中想到了什么,他笑起來,嘴角的弧度上揚不止,他抬起頭。 “那你要付出的、那我想得到的,就遠遠不止現在這些?!?/br> …… 蘇昔頭一次對段溯這人有印象,是在一個校內的藝術展上。當時他拿著相機拍一幅水墨山水,余光見一個影子映上眼前的玻璃。他初時并沒有很在意,只是覺得對方同自己的距離似乎太近了些,而走過好幾個廳后,他發現那個影子還在。 “你有事找我嗎?”蘇昔回過頭,淺笑著看那人,微微彎著的眼含了些訝異。身后這人比他高半個頭,肩膀更寬些,五官生得極佳,自戀一點說,是不遜于自己的好看,不過類型不同。蘇昔聽過很多人形容自己的相貌氣質,有人說他像一只溫和的鹿,對待周邊的人或處理身邊的事都總是溫柔敞亮的,像是對一切都抱有愛意,幾乎來者不拒,滿懷包容。 這個評價……很無趣。 蘇昔的頭再抬了抬,還往右邊歪一下,饒有興致打量起身前站著的人。那人正低頭看著自己,眼神里是一些令人不安的東西。 像是rou食動物,光是被這樣看住,蘇昔就耳邊就響起了rou被撕咬的聲音,他瞳孔一縮,本能地想要躲開,這無疑被身前的人察覺到了。那人一手扶住蘇昔的肩膀,力道不重但也不容拒絕,他對蘇昔說:“我可以跟著你嗎?” …… 不可以。 如果自己當初這樣回答的話,段溯會不會就那樣放過自己? 不會的。 光從頭頂的燈射下,蘇昔躺在沙發上垂眼避光。距離他逃出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逃出當天他回家拿了一些必要物件,將所有卡上能動用的現金都取出后便迅速乘大巴車逃到另一個城市,從那個小城再購買不需要提供身份證的票轉移到別處。 如今的交通方便,大多轉移手段都需要登記身份信息,但很多較小的縣城直接到柜臺辦理,不提供身份證也是可以買票的。蘇昔就這樣輾轉到一個物價不高的小縣城,聯系到的朋友家在那里有留下一套房子,能容他暫時落腳。 剛聯系到那位朋友時,對方似乎并不清楚他的具體狀況,只以為他是大四去了外地實習,于是蘇昔也順水推舟撒了個謊,說實習完了要到這個縣城周邊拍取一些素材,順便在畢業之前獨自體驗生活。那朋友知道他家庭情況復雜,也是個爽快人,直接把門鎖密碼告訴他,讓他住多久都行。 除此之外,蘇昔還多交代了一句:“如果有人問你我在哪,你直接說沒聯系過就行,我想單獨待一段時間?!?/br> “沒問題!”也許是蘇昔靠譜的感覺深入人心,對此,朋友神經大條,爽快依舊。 一路上基本沒有暴露身份信息,蘇昔這一個多月以來連飯都是翻著食譜自己做的,出門交易全用現金,但這樣他撐不了多久。 他甚至懷疑段溯已經知道他在這里了??衫^續逃,又能逃到哪?找到這樣合適的一個地方太難了,他并不是多能吃苦的人,總得讓自己生活過得去。 帶出來的錢看似不少,但只花不賺總歸不心安。蘇昔結合自己的專業,到打印店去找了份兼職,負責做做海報廣告,打印東西時打打下手,按勞務要求老板每天結清工資,只要現金。老板雖然覺得怪異,但蘇昔出示的學生證身份證看起來也不像假的,這年頭大學要求學生體驗生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正巧缺個人,反正按照工作量結算,老板不吃虧,便由他去了。 盡管一頓安排下來也能勉強得到安定,可蘇昔很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拋開自己突然失蹤那么久,「那邊」卻沒有任何反應這件事的詭異之處不談,單看表面上的狀況,他如今只是一個父母雙亡的普通學生,很難抗衡段溯這種有錢有勢的瘋子,蘇昔也清楚,只要對方有心,找到自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段溯,姓段。之前沒放心上,也只當是巧合,可現下想來這人或許是……蘇昔止住想法,不愿再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拒絕思考任何與「那邊」有關的事。 他一如往常走在回住處的路上,避開與所有人的視線接觸和肢體碰撞,還以無用的想法填滿自己的腦子,催眠自己:這樣就行了,就這么過吧,別讓我看見,也別找上我,別纏上我,有沒有辦法讓這一切結束呢?如果能來一場意外的話—— 思緒戛然而止。 信。 一封信卡在住處的門扶手上。 蘇昔原地站定,盯著那扇門,想要拋下所有東西拔腿就走。他腳步向后挪了一下,卻又被一堵無形的墻擋回來,那些他奮力阻擋在思緒之外的東西以這信為刃,在他天靈蓋上劃出一道口子,以洶涌之勢奔騰灌入。 -“架都不會打的兔崽子,蹦跶什么勁?得了,這次我去,還有你叔也一起。誒,陌秋,他平時跟你也親近,你勸勸他?!?/br> 停下。 -“小叔叔……” 別想了。 -“……你剛才說什么?商城那邊怎么了?” 紅光炸開,他在樓頂看城市另一邊滾滾濃煙幾乎要將夜色蓋過,下方的車輛喇叭聲不絕,身邊的人都慌亂跑動交換著信息,有誰在他耳邊跟他說著話。而他只看著那邊那片天發木。 “姑娘你……啊,小伙子,站這擋著路干嘛呢?”旁的一句話橫插而來。 “別吵?!碧K昔冷冷地回了一句。 “……不是你這,老太我拎著菜吶,路讓開!”被擋路的老太太面對不講禮貌的年輕人一時起火,蠻橫地將擋在中間的蘇昔擠開了些。此時蘇昔才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哪,又發生了什么事,而那老太太已經大步跨過樓道轉角離開了。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別在門口的那封信上,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將其拿下扔到一旁,雙手顫抖得愈發劇烈,艱難地將門打開沖進屋子,背靠住關上的門時,才發覺身上已經起了一層冷汗,他便順著門下滑,緩緩坐下。 隨后又發現正對著自己的落地窗那方窗簾大敞,他忙爬起來去關上,再獨自縮到沙發里。 是那人找上來了,是那些過往找上來了。 逃吧,趁他人還沒來,或許有機會的,逃到另一個地方,更艱難地生活,等待下一次逃。 可是能逃一輩子嗎?難道要一直過這種日子?怎么可能? 而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能逃掉。 這段時間他看似能正常度日,可其實天天都在做噩夢,要么夢見曾經備受矚目的自己從此跌落塵埃一蹶不振,要么夢見那個惡魔找上門來,再一次將他拖進那般境地里。 要怎么才能結束這一切,怎么才能真正逃離?蘇昔一直坐到天光漸暗,屋子里的一切都融成一團黑,才漸漸在黑暗中抬起頭。 就這樣吧。蘇昔想。 他過不了這樣的日子,浮浮沉沉尚可接受,但平庸無能、日夜擔驚受怕,這種日子,太窩囊了。 真是被逼瘋了,走投無路,否則他都不知道自己原來能是這么窩囊的人。蘇昔愣坐了一陣,按開燈并掀了下窗簾,卻還是沒敢全部拉開,隨后他將之前混亂之間丟在門口的信撿回來。 他拿著信要抬起手來細看,停住動作一瞬,又狠狠一閉眼,直接將信封扯開看去,隨后沉默半晌,突然抱住雙臂笑起來,又跌跌撞撞跑到臥室笑倒在床上,笑完又舉起信紙看了一眼,那眼神熱切得像是寒窗十多年的學子看剛到手的重本錄取通知書,如果有人能見到此時的蘇昔,一定會覺得他是瘋了。 而蘇昔自己只覺得無比可笑——這他媽就是一信封傳單! 他心中充滿難言的滑稽感,長期的恐懼被打破,接連而來的是詭異的興奮與壓抑已久的瘋:“……哈哈哈,混蛋、變態、你個畜牲……都給我滾……”他長長抽著氣,捂著嘴不想發出嗚咽聲,無法控制力道地將手里的紙張揉成一團,下一瞬又卸去所有力氣倒在床上。 他閉上眼。 可分明絕望之下還是絕望啊。 他知道他逃不開的,哪怕他跑得再遠。他從來都知道,此前微妙的平衡被段溯這個意外打亂,況且真當不去面對,那些過往就不會找上門來嗎?自己分明記得比誰都清楚啊。 可是還想再拖一會兒,就一會兒。哪怕已經被一個混蛋弄成了這幅畏畏縮縮的樣子,連馬路旁的街道、路過的行人、一個廣告牌、一封傳單、一張紙、一行字都不敢好好看,還夜夜噩夢,被層層關進了一個個無形的牢籠,也依舊想要再拖一會兒。 他眼里含著淚,在一人獨撐的孤苦里渾身都冷,最后啜泣著笑出來:“這輩子真是,可笑至極?!?/br> 許是因為想清楚了一些事,這天晚上蘇昔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到了第二日,他起床便收拾了物件打掃衛生鎖好門,利利索索回了學校所在的城市,招待借自己房子的朋友吃了頓好的,仿佛之前經歷的一切就是一場無法給他留下多少印象的噩夢。 他又回到自己許久未回的學校宿舍。之前他因為經常半夜爬起來趕稿子單獨在外租房子住,如今看來那樣危險性實在太大,遂決定接下來還是回學校住。 大四算是實習期,學校并未安排硬性課程。蘇昔家里那邊情況復雜,對外說的是父母在幾年前意外過世,又留有一定遺產,外人看來,他家親戚也很難管這個方面都尷尬的孩子,之前聯系好的畢設導師也很少管他,這么一來,一個大活人失蹤了近一個月,竟硬是沒被人發現。如果有人一起住的話,這種情況可能會稍微好些。 因為還有部分行李存放在宿舍里,蘇昔并沒有退掉原本的床位。他戴著口罩收拾許久未住人的位置,突然聽到開門聲,整個人身子一顫,強行平復下來,低頭往床下看。 “蘇昔?你回來住了?”進來的舍友叫厲久,見到蘇昔顯然有些驚訝。 蘇昔不動聲色松了口氣:“是啊,還是在學校方便些。我以后趕稿都調整到白天好了?!?/br> 厲久笑道:“當時就跟你說了不用搬,你動作又不大,我們仨都睡得跟豬一樣哪能被擾到?” 蘇昔揮揮手繼續收拾去了,沒有多答話。 太久沒聯系的人之間本應有生疏感,不過厲久這人是個自來熟,順順利利就跟蘇昔搭起話來:“一會兒去吃飯嗎?一起?我把他們倆叫上?!?/br> “嗯……等我把這些送去洗衣房?!碧K昔扯著換下的床單順著梯子爬下來,過程中不巧被床架上的釘子扯住束在后方的頭發,只得抱著床單停在途中,歪著腦袋解頭發,折騰半晌原本束起的長發徹底散掉了。 厲久看著他的動作,視線落到蘇昔垂落腰際的黑發上,不禁笑出聲。 “怎么?”蘇昔有些疑惑。 “沒有沒有?!眳柧脫u頭,又戲謔道,“只是想起來之前你在街上被人當成女生搭訕的事?!?/br> “……不提這個咱們還能做朋友?!碧K昔無奈,一面掂了掂手里的床單被套,提桶洗衣液出了門,厲久看著人消失在門口,有些出神,想著一段時間不見,蘇昔原本就白得不正常的皮膚好像更白了,與以前還算健康的膚色不同,如今他更顯出一些病態的蒼白……配上那帶有典型東方美男溫潤感的五官,某些角度看去真是像極了氣血不足的女孩子。 思及此,舍友趕緊甩甩腦袋,去打電話聯系另外兩個舍友陳曲禾和高源,三個人一合計,覺得大家很久沒聚,干脆一起出門去吃頓好的。 “行吧?!碧K昔得知后心不在焉地同意了。 他們選定了一家蟹堡王,去的路上蘇昔腦袋微垂,刻意逃避與人的對視。在很小的時候,他就覺得眼睛是最藏不住東西的,向來不愛和人有多的視線交匯,以前不喜歡,如今……更不喜歡。 蟹堡王店內人聲嘈雜,點單的時候,蘇昔一時不察跟服務員的手相觸了下,他手指神經質地縮了縮,為了控制住自己不要有過大動作幾乎耗去了一半的心里,抬頭一看舍友三人都在聊天,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態,隨即松了口氣,默默將剛才被碰到的地方用另一只手使勁搓了搓,仿佛這樣能好受一些。 或許過段時間會好些吧?蘇昔這樣安慰自己,然而被碰到的地方逐漸發毛,那感覺隨著時間發酵愈演愈烈,餐桌上進餐也難免有磕碰,他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躲避肢體接觸上??墒怯行〇|西就是平時不管還好,一旦刻意關注便處處都難受,直到為了避開舍友突然抬起的手差點碰倒酒瓶,蘇昔終于忍不住了。 “我去一趟洗手間?!彼幌虢o人失禮的突兀之感,努力緩慢起身朝餐廳靠內側的洗手間走去。 “他怎么了?”一個陳曲禾皺著眉頭問,有些擔心。 高源在旁邊夾了只雞爪,接話:“不知道……他今天有點奇怪,難道身體不舒服?” “等他回來再問問吧?!蹦泻⒆佣即蟠筮诌?,蘇昔的怪異又被他自己極力掩飾,三人隨意討論幾句后便心安理得繼續享用美食。 洗手間里,蘇昔將手放在龍頭下清洗了好幾遍,覺得好了些,又將水龍頭開關也用水澆了下,這才忍著些許不適將之關掉。此時他聽到有人走了進來,那人進門后有一下明顯的停頓,之后才繼續往里走。 蘇昔垂著眼沒有抬頭。他在公共洗手間時,很多人進來都會有類似這般的動作,大概是懷疑自己走岔了廁所。 周圍很安靜,這里衛生間的清潔做得很好,進來時蘇昔沒有聞到什么氣味,而此時,他突然嗅到了一絲有著微妙熟悉感的氣息。 不對…… 蘇昔余光看到那人的影子停在他身后,一時沒有了別的動作。 這人想做什么?或者—— 他一個激靈,瞳孔皺縮,只聽身后那人俯身在他耳側,分明呼出的是熱氣卻讓他覺得冰冷,那鼻息落下,像冷血的蛇吐出蛇信在他耳廓一舔,猶如嘆息的語調響起: “我可以把你抓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