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甘
容玉病了。 最先是請普通大夫來看,只說謝少夫人氣血不暢,郁結于心。 等將老大夫送走,謝雪明回頭,看容玉靠在床邊、看著自己。 他心頭一澀,往前,在床邊坐下,叫了聲:“阿玉?!?/br> 容玉語氣淡淡,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br> 謝雪明盡量平穩呼吸,問:“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容玉看他,沒有回答。 謝雪明有再多心焦,如今都成了心痛。 他想要靠近一點,想要將容玉摟抱在懷中安慰。但他又恍然發覺,這樣的心思,并非是要“安慰”容玉,而是要安慰他自己。 方才容玉暈倒,他倉皇中抱住容玉。阿玉的身體落入懷抱,謝雪明驟然意識到,兩個人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挨得這樣近。 到如今,他們之間又有了一尺距離。容玉口中不曾拒絕,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點細微的反應,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訴謝雪明,阿玉不愿意和自己親近。 但他不甘啊。 他是容玉的夫君,是容玉的情竇初開,是在容玉手腕上繪下花印的人。 在那個倉促的、近乎算不上“擁抱”的擁抱里,他懷里的人,不再是當年大婚時對自己滿心思慕的少年郎。如今的容玉,身子骨薄得像是一張紙。 皮膚都是冰冷的,發絲上帶著幽幽的、讓謝雪明妒忌如狂,卻又不敢多言的梅花香氣。 屋內寂靜,謝雪明嘴唇顫抖片刻,又低聲說:“大夫開了補氣血的藥,下人已經在熬?!?/br> 容玉隨意地說:“好?!?/br> 謝雪明看他,心中遲鈍地痛,又寬慰自己,至少阿玉也是想要好起來的。 等藥煎好,被仆從端進來。謝雪明接到手上,嗅一下,都覺得苦得出奇。 他有心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開口。 再藥汁放到溫熱,容玉接過之后,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 ——他真的有很大的不同了。 謝雪明心想。 謝少莊主舊話重提,又說,自己會給華堂的醫修寫信,請人趕來。 容玉依然沒有太多神色。他仿佛看著謝雪明,又好像目光并無焦點。過了好一會兒,終于給出回音。 不是回答謝雪明的話,而是說自己累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謝雪明離去。 謝雪明聽著,視線落在容玉面孔上,近乎貪婪地用目光描摹容玉眉眼。 他喉嚨發干、發苦,勉強笑一笑,柔聲說:“好,你且歇息,我先出去?!?/br> 謝雪明離開后,容玉倒是不曾直接睡下。 他在心里反復念著“華堂”二字,知道百年之前,此門出了一個名震江湖的醫修,正是青娘子。 到如今,青娘子已經駕鶴西去。謝雪明請人來,是請來青娘子的徒弟晚輩。 想到故人,容玉心頭稍稍柔軟了一瞬。 這一晚,他難得做了好夢,見到百年前的煙雨。 后來華堂果然來人。 醫修自然不知道容玉與自家老祖宗的交情,很公事公辦??催^容玉狀況,便告知謝雪明:“少夫人怕是修行時太急于求成,才會有這般走火入魔之兆?!?/br> 這話是避著容玉說的。謝雪明人在屋外,卻還是有三分心思落在屋里。 他腦海中依然是容玉蒼白的面色,沾了血的唇瓣。聽了這話,終于略有回神,緩緩說:“急于求成?” 醫修解釋:“若少莊主這般經脈通透、心明氣凈之人,怕是不曾知曉。于常人來說,修行一事,若淺溪流水。溪脈緣于天生,能盛多少‘水’,皆是定數。若能潛心修煉,年復一年,滴水石穿,將‘溪脈’擴寬,自是好事??梢粊?,有些修士的‘溪脈’是沙土為界,有些修士卻是頑石做壁,少夫人便是如此。二來,一次灌入太多靈氣,便會要‘溪脈’裂去,丹田不穩?!?/br> 謝雪明聽到這里,心頭逐漸有了答案。 阿玉為什么會出事? 因為他想要修行。 他不愿意慢慢地、花費長久時間,只想要快些增強力量,好…… 從自己身邊離開。 謝雪明眸色微變。他身前,那華堂弟子說著說著,察覺不對,話音漸輕。 謝雪明回神看他,微微笑了下,口中稱謝。 華堂弟子斟酌,說:“如今這狀況,一來,是不能再動用靈氣。二來,要修復損傷的經脈,也不是易事。這樣,我為謝少莊主寫一個方子。少莊主若能尋到這些材料,便能上我華堂,尋人煉丹?!?/br> 謝雪明聽著,又道一句謝。 華堂弟子:“我來之后,就聞到藥味,少夫人可是已經在吃什么藥?” 謝雪明沉默片刻,回答:“是凡人大夫開的補藥?!?/br> 華堂弟子問:“可有藥方?” 謝雪明早將藥方熟記于心,此刻說:“人參,茯苓,白術……”一共說了八種藥草。 華堂弟子聽過,說:“這是‘八珍湯’,的確能滋補氣血。不過少夫人到底是修士,八珍湯不過治標,可經脈之傷,才是如今狀況之本?!?/br> 謝雪明輕聲說:“我知曉?!?/br> 華堂弟子寫好方子,婉拒了謝雪明請她留宿的邀請,說自己另有師門任務在身,如今便要離去。 話說到這一步,謝雪明便也不多說什么。他問過華堂弟子去處,要人牽來一匹寶馬相贈。華堂弟子見狀,目露些許驚喜,轉而朝謝雪明道謝。 謝雪明只說不用。 他送走華堂弟子,心頭卻很空。 明知容玉就在自己身后的屋子里,但這一刻,謝雪明站在屋外,望著院內諸多景色,出神良久。 他不進門,容玉不會主動請他。 謝雪明想:阿玉見我不到,興許還要松一口氣呢。 他厭我至深,我讓他苦痛至此。 華堂弟子的一番話,幾乎打碎了謝雪明的所有期待。 他總以為只要時日漫長,自己仍然有等回容玉的一天??傻饺缃?,他卻又一次鮮明地知道,容玉有多么、多么想要離開自己。 九月,梅花是不會開的。雖說如此,容玉身上仍然有淡淡調香。 他不愛謝雪明了,他牽掛著其他人。 想到這里,謝雪明再也支撐不住。 他拋起靈劍,踩在上面,御劍遠去。 謝雪明拿著酒,去了昆吾莊后的山崖上。 他坐在崖石邊,身前是萬丈深淵,是夕陽余暉。山巔凜凜寒風從他面前刮過,冷酒入喉。謝雪明一杯又一杯地喝。 他看金輪逐漸落下,天上掛起星子。 這一刻,謝雪明也意識到了最讓自己痛苦的一件事。 他如今這樣難捱,卻還是記掛阿玉。阿玉又要有多難過,才會放下對他的所有愛,變成如今的深深厭棄? 想到這里,謝雪明重新站起身。 因醉酒,他步子不穩。御劍而行時,有很多次,他幾乎要跌倒下去。一路晃晃悠悠,終于到了那個熟悉的院子里。 容玉原本已經睡下了。 到某一刻,他忽然睜開眼睛,渾身僵硬,脊背發涼。 一股強烈的危險直覺浮上,他近乎一個哆嗦,驀然從床上坐起。 由此,看到了床邊站著的謝雪明。 容玉聞到了濃重的酒味。 他心頭狂跳,想:難道是做過頭了? 念頭起來的瞬間,琴修的手指還捏著被子邊角,懷中卻已經浮起淺淡亮色,是靈光點點。 靈光游動,像是螢火小蟲,照亮屋內原有的黑寂,也照亮了謝雪明的面孔。 謝雪明一身寒意,眸色沉沉,望著床上的容玉。 他的確喝醉了,有很多想做的事。但這一刻,容玉神色之中透出的一點恐懼,又讓謝雪明恍然。 他往前一步。興許是回來那一路的寒風使然,醉意淡下一些。 看著空中的靈琴虛影,謝雪明忽而低笑一聲,問:“阿玉,你怕我?” 容玉不答。 謝雪明仿佛也不期望從他口中聽到什么答案。 不答就很好,他承受不起更多言辭。 他想要去吻容玉,想要占有容玉,想要做點什么,來證明阿玉依然可以屬于自己。 但在這同時,謝雪明又維持了一點理性,知道如果自己真的這么做了,后果只會更加、更加難以設想。 那絕對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場面。 他覺得心頭有一把薄刀,在一刀一刀,將他的心割出無數碎片。 謝雪明喃喃講話:“你分明是很愛我的,我知道的?!?/br> 容玉不答。 謝雪明說:“我知道的……” 他的嗓音里帶出一點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