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歸去
周玧喃喃說:“不、不會……嗚——” 他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待到風雨初歇,周玧完全成了一灘軟rou,只知隨著謝雪明的動作而動。 他的嗓音甜膩無比,容玉聽在耳中,莫名想到了許多年前,自己提著燈籠,走到兄長院中的一夜。 他神思飛走,意外地心平氣靜。從前的所有痛苦、煩悶,在這一刻,全部離他遠去。 他下了炕,離開這間屋子。 謝雪明急急叫了聲“阿玉”,往后,身后傳來許多雜亂響動。 容玉不去看,不去想。 他站在屋檐下,有帶著潮意的冷風吹過面頰。幾個柿子掉在地上,味道彌漫到容玉身前。 他抬手,接住了屋檐下滴落的雨水。 水上混雜著塵土,容玉低頭去看,見那小小的水珠里映著整個院落的輪廓。 云漸漸散開了,露出黃昏時的云層。是柔和的橘金色,光線落下來,照到他的手上、面頰上。 門又被人推開,有人走到容玉身畔。 帶著一點情欲的味道。大約自己也有留意到,于是在容玉身畔兩步,便停了下來,叫一聲:“阿玉?!?/br> 容玉沒有去看,只說:“你要助周玧登上皇位嗎?” 謝雪明靜一靜,回答:“我答應他了?!?/br> 容玉低低笑一聲,不喜不怒,更多是一種暢快、輕松。 他疑心自己已經瘋了,逃不開,離不去。既然這樣,不如安穩享受。 容玉說:“我要在院子里種梅花?!?/br> 謝雪明看他,眸色中閃過痛苦。但他張了張口,到底說:“好?!?/br> 容玉說:“把梅郎師尊的信給我看?!?/br> 謝雪明喉嚨發干、發澀,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他深呼吸了下,隱忍、克制,緩緩回答:“好?!?/br> 容玉想一想,覺得再沒什么自己還牽掛的事情。 他這樣子,反倒讓謝雪明心中更加不安。 謝雪明看他一會兒,說:“阿玉,我聽……聽旁人,說,你給鎮中孩童講課,教他們讀書,為他們啟蒙,做得很好。你若愿意,回去昆吾莊之后,也可以給莊下鎮子里的孩童教書?!?/br> 容玉聽著,抱了無所謂態度,回答:“好?!?/br> 總要有些事做。 謝雪明看他,動了動唇,到底忍不住問:“其實你并不心悅周玧,對否?” 容玉終于側頭看他。 他們離得很近,卻又仿佛很遠。 謝雪明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感,見容玉微微笑一笑,說:“不,我說了許多次了——我自是心悅他?!?/br> 謝雪明痛苦地閉了閉眼睛,仍然維持氣度,回答:“我們還有機會重新開始嗎?” 容玉說:“你可以放我走嗎?” 謝雪明不答。 他知道,容玉這句反問,就是在回答他的上一個問題了。 他們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但謝雪明也不會、不可能放過容玉。 謝雪明心里有薄薄怒氣,但很快,又被更多、更重的無力感淹沒。 他說:“你從前……從前也是思慕我的?!?/br> 容玉聽了,眼皮顫動一下,跟著回憶:“是啊,從前?!?/br> 那是多久之前了? 他都有些不記得。 他們講話,沒有人去看炕上的周玧。 周玧半昏半睡,腰上帶著深深指痕,面頰艷若桃李,眼梢都是流淚的痕跡??沙搜g的指痕,以及身下被使用過度的地方外,卻再無旁處被碰過。 四年前,容玉離開昆吾莊的時候,是在夏秋之交。 如今,他重回故地,倒是有些不記得自己離開時是怎樣的心情。 他有過很多期待、很多對未來的展望。到如今,卻似都隨“林石”這個身份一樣,碎掉,再隨風而去。 謝雪明送他回昆吾莊后,依言就給容玉看了梅寄江師尊的信,又溫言告訴他,自己讓人在鎮中給他收拾了一間院落。若容玉愿意下山教書,便可以住在此處。 容玉抬眼看他,謝雪明艱澀地笑一下,說:“這院子,還有你從前住的院子,都按照你說的,種了梅樹?!?/br> 容玉說:“謝謝?!?/br> 謝雪明說:“何必與我這樣客氣呢?你我畢竟是……” 夫妻啊。 只是他床上有過無數人,容玉心里有了另一個人。 想到這里,謝雪明安靜下來。 他甚至沒在昆吾莊多停留?;貋碇蟮牡诙?,容玉推開窗子,看著院中景色。仆婦端來早餐,一板一眼告訴他,少莊主已經離開了。 容玉聽到,輕輕“哦”了聲,未說什么。 這次走之前,謝雪明沒有像是從前那樣,為容玉添什么束縛。但容玉又知道,整個昆吾莊的仆從,包括山下鎮中的老老少少,都是謝雪明的耳目。 謝雪明怕他再走,容玉倒是心態平穩。他在昆吾莊吃了早飯,下山,去鎮中那個收拾給自己的院子轉了一圈,再去學堂聽了半日。 而后,他成了“容先生”。 廟堂又有紛爭,謝雪明和周玧相看生厭,卻又不得不被捆在一處。 若說謝雪明對周玧還只是單純厭惡,又因自己從前的承諾,不得不幫,周玧便要復雜許多。 夜深人靜,他回想起容玉在自己耳邊的那句話,驚恐不已。這樣的驚恐,又在白日與謝雪明相對時,變成切實的噩夢。 可他不能趕走謝雪明。 他需要謝雪明,不只是需要劍修的強悍戰力,也是需要謝雪明背后代表的江湖勢力。 這些真切的“需要”,勉強壓下周玧身體對謝雪明的渴切。 哪怕他稍微離謝雪明近一點,就雙腿發軟,想要臣服在此人身下。 白日商討完對二皇子背后勢力的布置,到晚間,周玧輾轉難眠,痛恨地伸手,自我撫慰。 可這怎么夠? 他白日會想,自己雖然將容玉交了出去,但等大權在握,他未必沒有機會要回容玉。到那時候,容玉或許仍要氣恨,但天長日久,或許會有原諒自己的一天。自己是天下之主,坐擁四海,難道還不能擁有一個尋常琴修? 到了夜間,身體變得很熱。開著窗子,都無法驅散這樣的熱度。他又想,容玉能逃,自己自然也能逃。只要時間久一點,總能…… 可真的、真的,太難捱了。 謝雪明半是切實有事,半是逃避,直到又一年年節將至,都沒有回去昆吾莊。 容玉樂意于此。 臘月十五,學堂休課。往后,仍然有三三兩兩的學生來找容玉,或是拜年,或是請教功課。 后一項要少些。容玉的學生多是六七歲、尚未正式進學的小蘿卜頭,學個千字文便頂天。在容玉想來,真正要來“請教”的實則是這些小蘿卜頭家的父母長輩,所為不過來這兒看一眼自己,確保自己不曾離開。 容玉也不生氣。 他數著日子,看院中梅樹一個個開花。待到沒有學生時,他便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彈琴,自得其樂。 梅花香氣縈繞,謝雪明久久不來。 因已經回到昆吾莊,容玉也不必再擔心自己哪天被人抓到。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態不對,但還是會想,或許這算是難得的好時候。不必有憂切思慮,再不會做謝雪明找到自己的噩夢。 他已經身在噩夢之中,往后,只會一日比一日要好。 這日小雪,鎮中擺了市集。容玉算算過往兩年過年時用上的東西,撐起一把傘,離開院中。 他背后有人跟著,或隱或顯。容玉偶爾回頭,會看到幾個熟悉的影子。 他再轉過頭來往前,慢慢買了臘rou、炮竹,還有寫春聯的紅紙。東西太多,容玉有些拿不過來,干脆轉頭,問一個在自己身畔挑選毛筆的人:“你也是謝雪明的人?來幫我把東西拎回去?!?/br> 那人猛然一震,用一種慌亂的目光看來。容玉端詳他,見此人有一張少年面孔。不算清秀,但也能說一句濃眉大眼、英氣俊朗。 他心里泛起一絲小小的漣漪,轉而又散去。 實在太沒意思了。 容玉想。 這一天天的日子,一日日的晨霧夕照,都太無趣。 他如今不過二十二歲,卻有些老邁心境。 那跟著他的人拿走了容玉手上的東西。他仍然一個人,一把傘,往回走。 拐過一個街角,他聽到一群孩童在嬉鬧。容玉站在旁邊看了會兒,認出其中幾個是自己的學生。 那些小孩兒見了容玉,一下子規矩起來,恭恭敬敬、有模有樣地叫一聲:“容先生?!?/br> 容玉笑一笑,說:“去玩吧,莫要顧及我?!?/br> 一群孩子撓撓頭,又散開了。 唯有一個小孩兒,依然停留在容玉腳邊,抬頭看他。 這孩子年紀比其他人要小些,只到容玉腿高。 容玉覺得他模樣面熟,卻并不知道這孩子的名字。 他問:“你不和他們玩嗎?” 小孩回答:“不去了?!?/br> 容玉笑一笑:“你在我這里,我卻是要考校你功課的?!?/br> 小孩兒眼珠轉了轉,挺胸抬頭,脆生生說:“好啊,你來考我!我會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容玉聽前面幾句,尚且當是尋常。往后,才慢慢“咦”一聲,說:“不錯?!?/br> 這么小的孩子,竟然能把整篇背下來。 容玉又問:“你是單會背,還是知曉其中意味?” 小孩兒笑嘻嘻說:“自然知曉呀!你來考我?” 容玉來了興致。他覺得身前孩子會是鎮中富戶之子,早早請了中過舉的老先生來教,父母抱著很大期望。 眼看天色一點點暗下,容玉逗著小孩,掌心浮起一個瑩光點點的蓮花。 小孩兒看了,“哇”一聲,抱著容玉的腿,叫他:“神仙哥哥!” 容玉失笑。 他問:“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如何?” 心里則想,這樣小的孩子,長久不回,身邊也沒一個人跟著,父母也太不cao心。 小孩兒乖乖讓他拉著手,回答:“我家不在這邊,要到遠處……”一頓,眼珠再轉一轉,問:“神仙哥哥,你是修士?” 容玉說:“是?!?/br> 在鎮中,這不是隱秘事,容玉便也不打算隱瞞。 小孩兒又“哇”一聲,再問:“那——神仙哥哥,你可以變出來,”他比劃,“一把,嗯,一把劍嗎?” 容玉說:“不能,我是琴修?!?/br> 小孩兒眨眼,“琴修?琴修為何不能變劍?” 容玉耐心,說:“琴修,當然只能變出一把琴了?!?/br> 小孩兒茫然,說:“可你們都是修士呀……” 兩人說著說著,已經在往前。 繞過幾條街,迎面與一人對上。 那人看到容玉牽著的小孩兒,嗓音抬高:“謝輝,你到底去了哪里?!” 容玉頓住。 他原先是很開心的。這是仍然沒有謝雪明的一天,自己看到一個聰明機靈、玉雪可愛的孩子??扇缃?,他見了眼前人,聽到對方的話,后知后覺。 那人也似終于看到他,面色漸冷。 對方叫了聲:“阿玉,你為何在這里?” 容玉也說:“阿兄,你為何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