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憐憫
兩人當日便出城了。 他們策馬,行在雪中。 馬蹄踏過積雪,帶著細微的“咯吱”聲,與平日不同。 容玉知道,這一去,林石便是拋卻了過往,只能依靠自己。 這讓容玉有一種奇異的滿足,再看林石,也總是忍不住笑。 他也鮮明地感覺到,在城中時,林石總顯得有些緊繃。到如今,雖然還是會警惕有人追殺,但到底放松。 兩人一路小心地掩飾蹤跡,到了開春時,終于選了一個村子停下。 容玉喜歡這里的風土,又當起教書先生。 夜深人靜時,他和林石對酌,慢慢說起過往經歷。 “回到百年前”一事,對凡人來說過于不可思議,所以容玉將其含混為自己與梅寄江一路追蹤水匪,路上結交江湖朋友。 林石無從得知真相,但光聽這些,也足夠他拍案叫好。 有了不一樣的關系,容玉終于告訴他,自己的真實名姓。 同時,容玉也說:“我從前仿佛聽人說起,你單名一個‘珩’字?!?/br> 林石聽了,不知回想起什么,過了會兒才說:“正是?!?/br> 容玉便笑一笑。 慢慢時光,無數日夜里,容玉提到自己的兄長,提到昆吾莊。 到如今,他仍然懼怕那塊地方,但已經能輕松說起。 謝雪明身上的可怖之處,變得截然不同的阿兄…… 林石聽了,也感嘆說:“世上竟有這種事?!?/br> 但這畢竟是從前。他們有的,則是“當下”。 從最初那個帶著酒意的吻開始,到一點點更多的觸碰,像是試探,又像是確認什么。 他們真正有了更深一重關系時,早蟬已經開始鳴叫了。 那一日,容玉躺在床上,自下而上地看著林石。林石的頭發垂落下來,落在容玉胸口。容玉被弄得有些癢,忍不住笑。他這一笑,仿若又刺激了林石,被林石按住,好生“懲治”一番。 容玉已經很久沒有經歷情事。與謝雪明在一起時,只覺得魂靈都要被身上的愉悅淹沒,什么都不記得,只能當對著謝雪明臣服的、渴切追逐的雌獸。 但這一次,他始終看著林石,能從林石眼里看出許多溫柔。 對容玉而言,這是截然不同的體驗。他察覺到了快樂,心頭沒有彷徨不安,沒有那么多不確切與茫然,而是一種清醒的、篤定的歡愉。他意識發飄,到最后,像是隨風而去,漸上云端。 清亮月色落下,照出他與林石的面孔。 容玉心頭涌上更多渴切。身體已經想要睡去了,但意識卻還是想要更多。不必是多么深入的、密切的動靜,一個吻就足夠。 到最后睡去,都是饜足的。 他們又這樣過了夏天,又一年入秋。 一切尋常,平靜而安和。 天氣慢慢轉涼了,前一日,容玉還在說:“今年倒是怪哉。只變涼,卻不下雨?!?/br> 林石說:“不下雨,莫非是壞事了?” 容玉說:“還是該有一場秋雨?!?/br> 這話講完,到第二天,就落起暴雨來。 林石笑話容玉,說他昨日“求雨”,被上蒼聽到,今日便能如愿,可見心誠。 容玉聽過,起先覺得好笑。但往后,他慢慢想:若是我真能“心想事成”,便讓這樣安寧的日子繼續下去吧。 他不求更多。 白日風急雨驟,到了夜晚,依然不休。 上蒼滿足了容玉的第一個愿望,便不再聽第二句愿想。 沒過幾日,林石的舊部找上門來。 那日依然天陰,容玉在院子里,抬頭看著碩果累累的柿子樹。 林石和舊部在屋中講話,容玉其實能聽出一點話音。 但他收斂心神,專心去數柿子,想,如果林石出來之后,說他仍然愿意留在這里,那這一樹柿子,都可以給他一個人吃…… 念頭起來,容玉自己都覺得幼稚無趣。 他等了許久,大約是從天幕等到天色暗去。 身后那扇門開了,容玉回身,看林石站在門口。 容玉試著笑一笑,見林石身體微顫,走上前來。 短短幾步路中,容玉的笑意一點點收斂。 兩人相對時,容玉開口,卻是問:“你要走嗎?” 林石眸色復雜。 倒是他身后那名舊部,看著容玉,又看一眼林石,欲言又止。 林石打了一個手勢,舊部先離開了。 林石說:“不走?!?/br> 容玉又笑起來,這下子,才算真心實意。 他沒有提柿子的話題,而是想要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舊部不曾來。 為此,容玉也提出,是否要再搬一處地界。 但林石搖頭,看起來頗有心事,含混地說:“就待在這里吧?!?/br> 容玉看他,想問,但又覺得,兩人之間總要有些信任。 這樣忍耐一旬,到了十月往下,容玉終于忍不住說:“周珩,你——” 林石過了會兒,才看向容玉。 容玉又心軟了。 他走到林石身邊,問他:“那天,你手下人和你說了什么?” 林石沉默片刻,說:“說皇父身子不好,多半撐不過這個冬日?!?/br> 容玉一怔。 容玉說:“怎會如此?我從前只聽說,圣人身子康健?!?/br> 林石說:“是去上林打獵,出了些意外,慢慢就到了這般地步?!?/br> 容玉無言以對。 他心想,若林石想要回京看一眼老皇帝,自己沒有任何理由阻止。 哪怕是天家,這也是父子。 他開始想,如果林石真的有這樣的期許,那要如何實施。 但林石說:“我那些弟弟……兄弟,招兵買馬,多有計較?!?/br> 容玉看林石。 過了會兒,林石說:“我什么都沒有。阿玉,我什么都沒有,我要如何同他們爭?” 容玉開始心疼。 他提議:“莫要想這些了,我去買酒,咱們一同喝?” 到了酒后,一切煩惱就都能忘記吧。 林石看他,笑一笑,說:“好?!?/br> 容玉便出門了。 他離開的時候,只是天陰?;貋砺飞?,慢慢落了雨。 這讓他往前的速度慢了些,也在考慮,除了酒外,還要又一些菜色。 這樣走著,容玉忽然察覺不對。 有人在跟著他。 容玉面色微變,不動聲色,繼續往前。 會是誰? 是林石的舊部嗎?覺得他是個拖累,要殺他在此? 還是林石那些兄弟?周珩畢竟是從前名望最高的皇子,哪怕在外流離日久,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容玉腳步漸急。 他近乎聽到自己的心跳,緩慢地、慌亂地意識到,不,都不對。 這不是凡人會有的動靜。 是修士。 可修士最清高,只有不入流的魔修才會愿意做朝廷爪牙,怎么會、怎么會…… 他步子越來越快。 雨更大了,天上雷聲轟轟。出門的時候還是白天,到這會兒,卻形似黑夜。 街上無人,只有容玉在急急前行。 他想要快些回家,偏偏腳下一滑,就這樣摔倒。 手中的壇子落在地上,只聽一聲脆響,就這樣碎了一地。 酒液與雨水混合在一起,容玉的牙齒開始打顫。 他看著酒,視野范圍之中,出現一雙鞋子。 容玉驟然爬起,拔腿就跑! 這里已經離他和林石的院子很近了。 往日,走到這里,就能看見炊煙。 容玉想:很近了,我可以逃走,我能夠逃走! 他驚慌失措,近乎順理成章的被人擒住。 那人抓住了容玉的領子,容玉僵硬地轉頭,看到一張自己難以忘懷的面孔。 是謝雪明。 為什么會是謝雪明?! 他怎么會來到這里?! 容玉渾身發冷。 他對上謝雪明的視線,只覺得謝雪明眸色深深,這樣看著自己,不知是怨還是其他。 大約是容玉驚恐太過,謝雪明忽而嘆了聲,放下他,看容玉往后退去幾步。 謝雪明溫言說:“阿玉,和我回家吧?!?/br> 容玉咬牙,說:“謝雪明,你為何不能放過我?!” 他近乎聲嘶力竭,姿儀盡失,咬牙切齒,滿懷憤恨。 謝雪明看他這樣,反倒怔了怔。 謝雪明說:“我們是夫妻?!?/br> 容玉說:“不是!謝雪明,我與其他人在一起了——” 謝雪明看他這樣,似有悲傷,又有一種奇怪的憐憫。 容玉牙關打顫,看謝雪明朝自己走來。 但這一次,謝雪明并未抓住他,而是越過他,往前處走去。 容玉一怔。 他又記起什么,驀然回頭。 林石! 林石還在家里! 容玉追著謝雪明,一路到了院外。 他此前想要逃回來,這一次,卻只想說:“謝雪明,你莫要為難一個凡人!” 謝雪明側頭看他,容色冷冽,卻是不顧容玉所言,推開了門。 容玉身前驟然爆起一陣瑩瑩亮色,籠罩著整個院落。 謝雪明卻不氣。 他看著院子。咫尺之遙,有那陣瑩光在,他進不去。 但他看著院中之人,說:“便是你幫我尋到阿玉?” 容玉一愣。 他脊背爬上一股寒意,往后退了數步,看著原本坐在柿子樹下石桌邊的林石站起,對著門口方向一拱手。 他不再是這些時日與自己相處的、溫和有禮的君子。 林石衣袍垂下,顯得冷漠許多,是廟堂之上的皇子。 這皇子開口講話,是說:“謝少莊主——我等你許久了?!?/br> 容玉瞳孔驀然一縮。 而謝雪明微微笑一下,說:“等我?說來,去年冬日,我一樣收到傳信,說阿玉身在一處小城之中??上У任亿s到,已經人去屋空。那時候的信,一樣是大殿下遞的嗎?” 容玉頭暈目眩,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先想:為什么是“大殿下?” 林石不是二皇子嗎? 驍勇善戰,往北疆殺敵,單槍匹馬,斬單于頭顱…… 而后又想:去年冬日,有人給謝雪明遞了信?是誰,是誰這么做?! 答案似乎近在咫尺。 他往后退了數步,側頭,與謝雪明目光相對。 這一刻,容玉驟然明白,此前謝雪明目光中的憐憫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