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追殺
林石不記得過往,自然也不記得來人面容。 他甚至低聲對容玉說:“邱郎,你看這行人,是什么來頭?” 容玉說:“誰知道呢……” 兩人的話音很輕,被淹沒在柴火燒起時的噼爆聲、雨聲,還有其他人講話的動靜里。 等烤過火,吃過面餅,天色仍昏,未至黎明,又有人有了倦意。 拿著面餅的暗衛們訓練有素,不多講話。一面吃,也一面習慣性地觀察環境、打量周圍人。 最初,他們的視線從容玉、林石身上掃過,把他們當做尋常人。但到后面,其中一個暗衛不知發覺什么,對身側人耳語幾句。暗衛頭子皺眉,目光重新落在容玉和林石身上。 容玉心里“咯噔”一下。 他借著夜色的遮掩,一點點往林石身上靠去。林石起先怔忡,而后,就察覺容玉正在自己掌心寫字。 林石細細分辨,察覺到,容玉是說,要他配合他的話音。 發生了什么? 林石尚在茫然間,方才進來的白凈青年忽而開口,笑道:“我看這位郎君,倒是頗有些面熟,難道你我從前打過交道?” 林石眼皮一跳。 容玉福至心靈:自己的易容,針對此前從未見過“林石”本尊,只能從畫像上分辨此人形貌特征的人,的確有用。但這些暗衛與“林石”打交道已久,要糊弄過他們,恐怕沒有那么容易。 風聲雨聲之中,容玉提起心,開始思索。 他捫心自問,覺得自己好歹是個琴修,要敵過這些凡人暗衛,并非難事。 難的是,在敵過他們的同時,不暴露自己。 容玉一遍一遍想:值得嗎?我想幫林石不錯,但若就此把自己搭進去,讓謝雪明察覺我的蹤跡—— 他尚未想出一個結果,就聽林石開口,仍然說了一遍他們此前編撰出的那幾句來歷:從慶州來,遇到一些麻煩云云。 其中一個暗衛聽了,忽而開口,“原來還是老鄉呢?!?/br> 林石身體一僵。 對方說的,正是慶州話。 林石能記住容玉給他叮囑的一些風俗小事,但他又心知肚明,如果自己在一個真正的慶州人面前硬坳鄉音,多半要露餡。 闃靜黑夜之中,火堆旁,除去暗衛與林石,其他人都安靜下來。連原先愛鬧的孩子,都陷入一種莫名警惕。 這樣的環境下,容玉開口了。 他一樣說慶州話,詢問那名暗衛,具體是哪一縣、哪一村之人。對方說了,容玉流露出一點感慨,溫和地說,自己倒是聽說過這個地方,還有一位姑母嫁了過去,只是不曾親身去過。 暗衛露出審視目光,與容玉又聊了幾句,話音再靜下。 看起來是信了容玉的說辭。 林石稍稍放松。 卻不曾想到,過了片刻,暗衛們又挑起其他話題,要問容玉和林石在慶州究竟遇到什么麻煩。 他們話音輕柔,好像當真是要路見不平,說自己在京中,也有幾分人脈關系。如今相逢即是緣,他們感念廟中人的相助,又是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于是愿意為容玉和林石打抱不平。 ——這就不在此前編出的來歷范圍之內了。 林石的身體又有點發僵,容玉也露出一點為難神色。 這個時候,暗衛們微微瞇起眼睛,懷疑表露無遺。 有人站了起來,悄然往容玉與林石這邊走來。 百姓們何曾見過這樣的架勢,自是連滾帶爬地去了一邊。 不消片刻,此地就只剩下容玉和林石,外加將他們團團圍住的暗衛了。 容玉面色淡淡,問:“這又是要做什么?” 暗衛頭子笑道:“不過是想幫兩位郎君一把?!?/br> 說著,他對旁邊人使了個眼色。 這個時候,卻見到一陣瑩光,從容玉身上浮出。 暗衛們瞳孔一縮。 容玉抬眼,看著這群暗衛。他懷中浮起一個虛無的影子,只是依然很淡,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容玉嗓音很冷,若玉石相擊,說:“我在林郎家鄉,要被他娘報以冷眼。如今帶林郎北上,又是什么阿貓阿狗,都敢來踩上一腳?” 隨著話音,容玉衣袍鼓蕩,宛若有風吹動。 他長發飄起,瑩光四浮。分明還是那張普通尋常的面孔,卻又似與過往完全不同。 暗衛們被駭到,往后退去。便是林石,雖此前已有預感,但到了此刻,還是略感驚愕。 他面色不動,將自己一同擠進容玉身側的瑩光之中。 從旁人的視線來看,這就是兩個修士。 方才哭喊的女童見了這般場面,小嘴微張,趴在娘親肩膀上,小聲叫:“娘親,我見到神仙了!” 這樣的場面之中,暗衛們仿佛仍有疑慮。但往后,始終纏在容玉手腕上的綁帶松動,落在地上。 暗衛們看到了容玉手腕的花印。 這就是鐵證:眼前兩人,是夫妻關系。又是修士,這樣一來,自是不可能與他們追殺之人有關。 暗衛們相互看一眼,往后退去。 容玉冷笑一聲,站起身,說:“林郎,我們走?!?/br> 林石眨一眨眼睛,跟上容玉。 那女童在他們身后喊:“神仙!外面天色還黑著啊……”說到一半,被自家阿娘把嘴捂住。 眾目睽睽之下,林石與容玉走到廟門之前,那門便無風自起。 外間,方才還有毀天滅地之勢的雨竟然停了,天際浮起一點微光。 容玉和林石光明正大地離開此地。 到了外間,林石心中仍有疑問。但他閉口不言,容玉也不多說什么。 他隨意地把手腕上的綁帶重新系上,說:“夫君,這便走吧?!?/br> 林石又被震到。 他心里泛起一股很復雜的情緒:昨夜輾轉難眠時,腦子里仿若飄起幾道虛影。林石在其中看到大雨滂沱,看到雕梁畫柱??吹椒被▽毶w,看到錦繡十里……林石尚未理清這些,又驟然知曉,原來自己對容玉的猜想都是對的,容玉果真不是尋常人。 他帶著一點茫然,看著容玉雖然平平無奇,但仍然顯得靜秀的側臉,不由想,容玉究竟是什么來歷、是怎樣的人。 自己從前當真不認識他嗎?容玉就這樣管自己叫“夫君”…… 倒像是,有意喊給別人聽的。 因這個念頭,林石收斂心思,驟覺警惕。 他這份警惕不算錯。 在又趕了半天路后,容玉仿佛不耐,拾起一塊石頭,反手朝林中丟去。只聽“咚”的一聲,有人砸在地上。 容玉說:“里面的朋友,既然來了,那便莫要躲躲藏藏了?!?/br> 林中寂靜。 容玉閉了閉眼睛,喃喃說:“我不想傷人的?!?/br> ——這話實在有點虛張聲勢的意思。 他是琴修,只能護人,不能傷人。 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也可以困住所有暗衛,然后讓林石將他們一一殺之。 林中依然寂靜。 到這一步,容玉終于失去耐性。 又有風起。 林石第一次親眼看到容玉懷中浮起的那把琴。 這把琴出來的時候,林子里傳出許多窸窣聲。 容玉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是琴修,恐怕也讓那群人安心,覺得他們不會敵不過自己。但這樣想,便大錯特錯。 容玉抱著琴,一路撥弄琴弦,往林中走去。 他把自己腰間那把鐵劍丟給林石,吩咐:“跟上?!?/br> 林石便跟上。 情勢陡轉。 原先,是暗衛們在追殺林石。如今,卻成了容玉在找尋那些暗衛。 他記得暗衛人數,記得所有人的面孔。暗衛們一個一個從林間樹上栽倒下來,動彈不得。容玉不去看他們,只說:“他們是來殺你的?!?/br> 他要林石處置。 林石握著鐵劍,最初,還有些怔然。但在對上一個暗衛的目光,見對方瞪大眼睛,喊出一句:“果真是你——?。。?!” 鐵劍刺穿了暗衛心口。 一路走去,林石身上濺了血,可劍還是干干凈凈的。 容玉已經在找尋最后一人了。 這時候,林石隨手擦著劍,看著容玉的背影。 他心頭升起一股難言的躁動,忽然非常、非常想要知道,“邱策”究竟是什么模樣。 是誰在“邱策”身上留下花???是誰成了“邱策”真正的“夫君”? 林石的舌尖在牙齒上摩挲一下,感覺到一點細微的刺痛。 這時候,容玉、林石,走到了一處峭壁之前。 眼前便是暗衛中的最后一人。 暗衛腳下,是一處瀑布。到如今,雖然未曾結冰,但水又的確冷似冰。 暗衛回身看了容玉一眼,忽而下定決心似的,要往瀑布下跳去??稍谌萦竦那僖粝?,此人頓時力氣全失,倒在地上。 容玉撥弄琴弦的手微微一頓,思索:難道此人格外孱弱?怪哉…… 林石已經提劍上前,要解決這最后一人。 可到了瀑布上,狀況又發生變化。 容玉一個晃眼工夫,見暗衛驀然暴起,原來方才的虛弱只是偽裝,他只在等當下時刻。 來不及容玉反應,林石和暗衛便一起跌入瀑布,往下摔去。 容玉皺眉,并未多想,一樣跟著跳了下去。 水雖冰,但對容玉來說并無大礙。他把林石拖上岸,這時候,暗衛已經死了,尸體順著水流漂浮去。 林石半昏半醒,見“邱策”一身衣裳濕淋淋的,低頭看自己,判斷自己的狀況。 他勉強分辨出:這個時候,“邱策”面上的妝粉被水沖去,露出眼前原本的面容。 林石模糊地想:原來你是這般容貌。 面容瑩瑩如玉,明麗秀慧。雖不及林石那樣風流雋逸,但也是面容靜美的年輕郎君。 容玉問:“林石?莫要昏去,此地天冷,你若昏了,恐怕又要高燒不醒?!?/br> 他仿佛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身前人看見真正面容?;蛘?,他意識到了,只是信任“林石”。 林石的眼皮緩緩眨動,很想點頭,但到最后,他還是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