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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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輕言走出主樓,看見一輛車軋著草坪外一圈的車道從左首開過來,車在正門前停下,車上下來個穿西服打領結的紳士,嘴上一簇稀疏小胡子,副駕位置跟著下來個小廝,從車上提下幾個箱子,一路小跑著跟在紳士后面。 這位紳士便是從國外回來的康醫生,段路昇從醫院回公館后,一直由他診療照看。 陳管家邁著穩健的步伐穿過梧桐小道來迎接康醫生。 待司機把車繞到右首的停車場去時,后頭又跟過來幾輛車。 段家家大業大,平日應酬少不了,段老爺在時常是門庭若市,登門賓客如過江之鯽。這一年段家被下降頭一般,災禍頻仍,段家生意也有所擱淺,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段家的擔子還得有人來挑。 車在主樓前停留片刻,便徑直開向一旁的偏樓了。 偏樓是大少爺住的地方。 二少爺住在主樓,大少爺卻住在偏樓,這在段公館不是什么稀罕的秘密。 丁子見陳管家過來,急忙把嘴里的草一吐,連滾帶爬從地上起來了。 段輕言經由主樓旁的石頭小道走回了自己房間,就在停車場邊上的一棟兩層小洋房里,所有段家下人都住在這,除了主人的貼身女傭,為了方便照顧主人起居,她們被安排著統一住進了主樓。 在仆人樓里,其他雜役皆是兩人一間,唯有他獨占了一間房——得益于他獨特的身份。 段輕言是被撿來的,在一個雨夜。 那天,沈素心跟其他太太打了夜場麻將回來,在段公館大門前發現了他。 他被包裹在襁褓里,一把油紙傘撐在上頭,雨水順著傘骨往下跑,將纏著他的被子澆了個透。 沈素心抱回他時,他已經燙得不會哭了。 兩只大眼睛泛著剔透的光,直勾勾盯著沈素心。 沈素心后來說:“我看人準,知道你這孩子日后必定是水靈的,只是沒料到是個男娃兒?!?/br> 沈素心喜歡女孩,做著夢都想生個女娃娃。 當時段路昇已經會跑了,沈素心也不想再折騰,于是便收養了段輕言,把他當了女孩養。 沈素心把段輕言交由李姐照顧,在這之前,李姐一直都貼身服侍著沈素心。襁褓里的段輕言便自此和李姐在主樓住下了。 興許是因為雨夜的那次高燒,段輕言自小身子骨要比尋常人弱上許多,輕微染些風寒便能讓他遭受好一陣,所幸李姐盡職盡責,從沒讓段輕言干一點兒重活。 沈素心對段輕言的用心,段家上下都看在眼里。她讓段輕言跟了段家姓,便是默認要收他當養子。 關于收養這件事,段老爺對沈素心表現了一貫的寵溺,完全聽之任之。 但段輕言最終還是沒能成為段家養子,因為段路昇不認他。 五歲那年,段輕言被段路昇鎖在幽閉的小閣樓里,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了他,但他一絲叫喚未出,抱了胳膊坐在角落,冷靜得不尋常。后來沈素心拎著段路昇來開了門,段輕言人如其名一言不發,只拿冷眼脧了段路昇,便擦著他的胳膊走出。 后來段路昇變本加厲。七歲的時候,段輕言被十歲的段路昇從樓梯上推了下去,雖然沒受到大的傷害,但也結結實實纏了一周時間的繃帶,段路昇因此被禁足一周。 段路昇有意與他交惡,年幼了三歲的段輕言卻處處顯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似乎在襁褓里已被預示了命格——于狂風暴雨中發著高燒,臉上卻是一副平靜。 童年的段路昇是不可馴服的,段輕言從樓梯上摔下來后,沈素心只好讓李姐帶著他暫時住進仆人樓。 陰差陽錯間,段輕言從此在仆人樓長住下了,其間沈素心曾多次表示讓他搬回主樓,但漸漸長大的段輕言說什么也不肯了,因為他開始明白主仆有別的道理。 雖說那仆人樓里從沒人敢看輕他,但從大家的只言片語中,他開始明白棄嬰的真正含義。 他感激著沈素心的真心,同時也盡量保持著與段家的距離,因為他認命了。 為了不在仆人堆里顯得突兀,他把沈素心給的錦服脫了,穿上與其他男仆無異的短褂,雖說他那張干凈俊秀的臉依舊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開始幫著李姐干一些簡單的活,李姐手頭皆是些輕便的針線活,于是他便幫著纏毛線,穿針線,后來甚至能織一些圍巾手套。 骨節分明又纖長的手指在毛線里穿梭著,纏繞著。李姐說這是貴人家的手,命中注定要做貴人的。 他想做些其他的,便去找了陳管家,陳管家吹著胡子直搖頭,后來拗不過他,只好安排他去花園掃落葉。 李姐說得對,段輕言的手是貴人家的手,他不過摸了兩天掃帚,柔軟的手心竟被磨得直掉皮。后來陳管家只好趕緊繳了他的掃帚,打發他去跟門房一塊兒看家。 適逢三伏天,段輕言在逼仄的門房里中暑暈厥了。此事驚動了大太太沈素心以后,陳管家痛定思痛,自此無論段輕言如何懇求,他是說什么也不肯再讓他干活了。 段輕言搬出主樓后,便少與段家人碰面了,沈素心見他態度堅決,便不再勉強,只是吩咐了陳管家萬不能讓他干活。 段輕言就這么在段家生存著,以一種微妙的身份,明明是個下人,卻被其他下人仰視著。 今年是段輕言住在仆人樓的第十年。三年前,李姐干活時感染破傷風,人很快就沒了,段輕言咬著牙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他意識到自己從此真正是個孤兒了。 李姐走后,段輕言便獨自迥然寄生在段家,別人背地里說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卻整天從陳管家那邊拿書看,真把自己當成段家少爺了。 這話是說在沈素心死后。 三個多月前段君山病逝,出殯當天,一輛黑色別克剎車失靈沖下斷崖。車上坐著三個人,段路昇命硬,只傷了條腿,而沈素心跟司機卻當場身亡。 段輕言的回憶到這便停住了。他站在淋浴房里,一時分辨不出自己臉上,是噴頭灑下來的水還是眼淚。 赤裸的身子暴露在空氣中,肩上腰上甚至臀部皆是一道道泛紅的印記,是被人用力揉捏后留下的。 段輕言冰涼的指尖觸碰著皮膚,似乎還能感受到那人有些粗糙又熾熱的溫度,在幾個小時前正狠狠附著在他身上。 段路昇的聲音還回蕩在他耳邊。 “你這是什么眼神?連你也可憐我?全天下都等著看我段家的笑話,如今連你一個下人也敢瞧不起我?” 一開始,段路昇總是粗暴地撕扯掉段輕言的衣服,后來段輕言為了省去縫補的麻煩,只好主動脫去衣物。 他早就是段路昇的人了,從十六歲那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