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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河透過隔音玻璃,看向402病房里正坐在病床上看書的青年。 “怎么樣,有沒有失望哦?” 說話的中年女人叫呂萍,是郁河的同事兼領班,健壯且熱情,很符合大部分人對于護工的想象。她笑瞇瞇地拍了拍郁河的肩膀。 郁河聽出了呂萍的話外之音。畢竟他剛接到這項任務時,上頭的原話是要將他派去一家專門收容特殊犯人的精神病院,看護三名具有嚴重的精神問題的重刑犯。 在來之前,郁河大致看過三名犯人——以及病人——的犯罪概述,中間有幾段記敘無論放在哪個國家都足夠稱得上駭人聽聞。郁河當時雖然沒有多說什么,腦袋里卻已先入為主地住下了三個猙獰狂躁的影子。 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與其中之一的初見竟會如此安靜,甚至柔和。 封閉病房里的那位名叫“裴槐”的重刑犯容貌英俊,但周身過于平順溫文的氣質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他的英俊,同時使他更加具有某種令人盲目信任的迷惑性,或者說魅力。這樣的魅力出現在一個兇手身上本應充滿違和,然而裴槐的表現卻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只能用天賦來形容。 郁河看著裴槐,忽然有些張口結舌:“他殺了他的……” 呂萍順勢接過話茬:“他殺了他的父母和大哥?!?/br> 呂萍話音剛落,房間里的青年便若有所感地偏頭看了過來。 也許因為郁河方才回憶過一遍裴槐親手犯下的血案,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危機感剎那間將他擊中,使他根本不敢直視裴槐的眼睛,自我防衛似的挪開目光,掩耳盜鈴地假裝起墻上掛著的。 等郁河反應過來自己下意識的逃避舉動,心里又有幾分泄氣。畢竟他與許多護工不一樣,他是個三十來歲的高大男性,正值壯年,體格很好,寬松的衛衣也沒能徹底掩蓋住他飽滿流暢的肌rou線條。上頭就是看中他的硬件條件才讓他接手這份工作的。結果呢,他甚至沒有跟人家對視的勇氣。 呂萍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時機恰好地打斷了郁河的思緒。她見怪不怪地關心道:“你還好吧?我看你好像蠻緊張的哦。沒事的啦,你看我這么多年不也做下來了!” 呂萍言談間不經意展露出的干練或多或少地緩解了郁河的壓力。郁河半是感激半是難為情,向呂萍笑了笑。 說實話,呂萍從第一眼起就很喜歡自己這位新同事。由于工作原因,她格外抵觸那些身材很好的男性,畢竟同類型的病人是最難對付的,哪怕在普通的精神病院,也出過病人毆打護工的新聞,何況是這兒??捎艉痈切┤瞬煌?,這個男人高大的身形反而越發顯出一種倒錯的柔憫慈懷。他的名字聽上去也像是一條靜河,只滋潤,不破壞,緩緩流過岑寂的夜晚。 難道是因為郁河的樣貌更好嗎?可他的五官不過是落個周正罷了。呂萍想不明白,于是不再去想。 病房里的裴槐自然也看到了郁河的笑容。他合上書本下床,在隔音玻璃前站定,坦蕩地觀察起郁河。他這樣直白,郁河倒沒有那么怕他了。 即使身處面積狹小的病房,裴槐的姿態中依舊保有閑庭信步般的良好風度。郁河還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遇到這樣的人。 近處的裴槐看起來頗有幾分清瘦,腰身勁拔。他朝郁河揮手示意,又屈指不緊不慢地輕敲了兩下玻璃,一副全然無害的樣子。 ——你好。 隔音玻璃吞掉了裴槐的聲音,但郁河大致可以讀懂一些簡單語句的嘴型。 ——你好。你看起來很▁▁▁。 看起來什么?郁河茫然。 裴槐的神情很容易讓人相信他說出來的是一句贊美??扇绻娴氖且痪滟澝?,郁河又覺得很怪異。 呂萍見他倆在這打起了啞謎,干脆自作主張,信誓旦旦道:“要不我放小河你進去跟他聊聊?別擔心,402是院里精神狀態最穩定的病人,沒有攻擊性的?!パ?,都說別擔心了!你跟402聊聊就懂了,他最好帶啦!”言畢,她走向門邊電子鎖,熟稔地輸入密碼,似乎毫不擔心裴槐會暴起傷人。 郁河猶疑地抿了抿唇,終究沒有攔住呂萍。 他手底下攏共三個病人,分別是A棟401病房的司寇川、402病房的裴槐以及403病房的糜冶。這些人的脾氣溫和也好,狂躁也好,他遲早需要親自接觸,沒道理一直跟人隔著玻璃打手語。再者說,提前見面的話明天正式上崗時還能有點心理準備。 呂萍將門打開,卻不準備和郁河一起進去:“不是我不陪你??!只不過402是你獨立負責的病人,你和他單獨相處比較好,我在旁邊不方便?!?/br> 郁河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素來沉默寡言,不愛說話,所以為人也顯露不出什么個性,沒棱沒角的,好像一只敦實的大抱熊,讓他安靜地窩在角落里積灰就行。 呂萍又上前拍了拍郁河的肩膀:“我沒什么好給你交代的了,你出來的時候記得檢查一下房門鎖好沒有。我早就到下班的點了,我先回了哦!” 郁河不好意思繼續耽誤呂萍的時間,連忙一口答應。 在這個過程中,裴槐一直注視著他們。裴槐的臉上沒有笑意,他不需要靠笑臉爭取旁人的好感,即使他面無表情,周身的氣息仍是溫柔親和的,令人情不自禁地松弛神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呂萍解開了電子鎖,卻沒有表現出一星半點想要出去的欲望,安分守己地站在玻璃窗邊,等待郁河主動走進來。 郁河送走呂萍,不動聲色地輕輕呼出一口氣,頓足片刻,然后轉身擰開了402病房的門把手。 “你好,我是以后負責照顧你的護工,我叫郁河?!庇艉勇暰€四平八穩地自我介紹。 “我是裴槐,有勞你了?!?/br> 青年適時地露出微笑。到目前為止,裴槐的一切舉止都實在是太克制守禮了,如同雄鹿舐水那樣輕淺優美,不像病人,更不像罪犯,應該是什么文人學者才對。 他怎么會淪落到這番田地的呢? 郁河不可避免地開始對裴槐產生微弱的好奇。這有損于職業素養,可他控制不住。 ——“他殺了他的父母和大哥?!眳纹颊f。 裴槐從小柜子里翻出干凈的一次性紙杯,為郁河倒了杯白開水,握著紙杯的那只手指節纖長,指甲修整得圓潤干凈。 ——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手。 郁河接過裴槐遞來的紙杯,低聲道了句謝。他的身型比裴槐更壯,年紀也要大上六七歲,但氣勢卻被裴槐穩穩當當地壓住一頭。 裴槐發現郁河的睫毛其實挺長的,不過不翹,所以平日里看不大出來,此時垂著頭靜靜喝水就顯出來了,順直的眼睫籠下小片陰影,頗為溫馴。 一個挺結實的大男人,總是讓人聯想到“低眉順眼”之類的字眼,這可算不得褒揚。 裴槐的目光平靜地在郁河身上掃了一圈,突然又開口道:“郁叔,你不止要照料我一個吧?” “嗯?!庇艉踊剡^神來,“還有401和403,整個四層都由我負責?!?/br> “那兩個人啊,”裴槐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都不是什么好鄰居?!贿^想到我住在精神病院,他們不正常倒也正常?!?/br> 郁河忍不住笑了一聲。 裴槐朝著郁河靠近了些:“郁叔,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他倆相處,或者對院里的規定有疑問,可以來問我。住在這里的日子很枯燥,今天見到你,我真的蠻開心的。以后你照顧我,我也照顧你?!?/br> 裴槐說得慢且誠懇,郁河忽聞此言,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看著裴槐神情認真的臉,竟感到幾分空泛的心酸。 你真是瘋了,殺人犯的話也能信嗎?郁河努力維持著置身事外的理智,在心底暗罵自己。 可在明面上,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好”。 裴槐聞言眉眼舒展,如釋重負似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