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江昱剛進屋就看見拾一試著坐起來,動的時候牽動了斷尾,劇痛讓拾一不由皺緊了眉頭,看樣子確實好不了了。 “你亂動什么!”江昱還沒來得及攔著,就見拾一撐著半坐了起來,趕緊過去扶住了拾一,看見拾一背上好不容易結痂了的傷口又裂開了,忍不住呵斥道“你是不想好了嗎!” 拾一半倚在床頭伸頭往動不了的尾巴摸去,數了一下,應當是斷了兩節,摸到某處時拾一頓住了,另一只手攥緊了床沿。 江昱看著拾一摸上了尾巴靠尾端處,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到一聲橫木被捏碎的“咔嚓”聲和拾一的一聲悶哼,驚得江昱下意識去抓住了拾一的手喝到“你在干什么!” 江昱抓著拾一的手竟然有些在發抖,看著背上裂開的傷痕混著藥膏流到了被褥上,一片污黑。 拾一額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緩了片刻道,“錯位了”。 “你……”江昱開口嗓子卻嘶啞得說不出話來,吸了幾口氣,偏頭對門外的侍衛道“去張令把叫過來!” 張令在江昱陰沉的目光在戰戰兢兢地給拾一處理完了崩了大半的傷口,就聽到江昱陰惻惻地說“張院使,你再好好看看,別還有骨頭錯位什么的還讓傷員自己動手治,弄得跟個本世子千辛萬苦把太醫院院使請過來是為了喝茶的一樣” 張令冷汗都快冒出來了,他一個醫人的,哪里會了解這條奇形怪狀的尾巴有什么毛病,正想再檢查檢查,就聽見那個奇怪的獸人說“沒有了”。 江昱默了片刻,柔聲笑道“既然拾一都這么說了,那就不麻煩張院使了”。 張令跟江昱打交道也不少,看這模樣就知道江昱這是在怒頭上,也不敢在這兒惹人煩,忙告了退。 “還說你不會醫術,這比太醫還厲害啊”江昱面上帶笑,語氣冰涼。 拾一不知道江昱這是在氣什么,看了一眼一旁上齊了飯菜卻不敢說話的丫鬟,道“飯要涼了?!?/br> 江昱橫了拾一一眼,憤憤地說“你給我老實趴著” 拾一坐著沒動,道“不方便”。 江昱以前沒覺得拾一在這些方面也如此難搞,不由怒道“既然知道不方便你還折騰,怎么,是想讓本世子服侍你一輩子?” 拾一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江昱。 江昱最受不了拾一這一言不合便不說話了的毛病,氣得他簡直想咬拾一兩口,江昱不再說話,端過給拾一準備的rou坐在了床邊,面無表情地給拾一喂食,拾一沒有吃,看著江昱,問“江昱,你在生氣?” 江昱倒是沒想到還有拾一主動開口的一天,不過聽到這話簡直要被氣笑,塞了口rou到拾一嘴里,冷笑道“你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那你猜猜我在氣什么?!?/br> 拾一慢慢地咽下嘴里的東西,說“我不知道?!?/br> 江昱真不知道拾一這性子上輩子到底如何統率南境還收服了原來謝凌州那群人的,那群兵真沒反了天?江昱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道“倒是我忘了,你不懂人心啊”。 拾一沒聽過江昱用這般語氣說話,卻不大想看到江昱這副模樣,江昱似乎對他上輩子的事很有興趣,拾一想了一下,說“我的副將也這么說過?!?/br> 江昱本只是氣頭上的感慨,卻聽得拾一說出這話,也來了點興致,道“段風巖?” “嗯?!笔耙恍南?,江昱果然對這個有興趣。 江昱有些意外會聽到拾一說到段風巖,關于元年之戰的史料除了寄去謝府的輯錄,其余大都也是出自這人之手,他詳細記載了其余九個城主的生平,只字未提謝凌洲,對自己只有一句“副將段時,字風巖”。 謝凌洲活著便是大楚守護神,無人不曉,所以最后,邊界十一個城主,倒是這元年之戰唯一活下來的城主在史書上寂寂無聞。 江昱曾翻遍史書,最后也只知道段風巖是原南境自衛軍的將領之一,后來跟了“謝凌洲”,據說此人并不擅長行兵布陣,汶城是“謝凌洲”直接指揮的日三城之一,這個城主只是有名無實,所以最后才活了下來。 江昱覺得這般論斷太過可笑,“謝凌洲”選出的十個城主,還坐鎮最關鍵的日三城,定是人中騏驥。不過江昱只對“謝凌洲”有興趣,也沒費太多心思去探究過這個神秘的汶城城主。今天竟然從拾一嘴里聽到了這個人,而且…… 江昱似笑非笑地看著拾一,道“我記得,他是你的副將?他說你不懂人心?” “嗯”拾一覺得江昱語氣有些奇怪,想了一下道“他一直自稱是我副將?!?/br> 江昱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覺,他一直以為拾一兩輩子斷不可能有什么交心的人,他以為,他江昱是唯一挖到了這個絕世珍寶的人,現在突然出現了這么個副將,這讓江昱有些微妙的不快,道“他跟你什么關系?為何要自稱你的副將?還說你不懂人心?你同他很熟?” 拾一未想過這么多,道“他開始叫我恩公,后我們統帥了南境后便稱是我的副將,他說過很多次我不懂人心?!?/br> 江昱聞言臉都黑了,我們?拾一還有說出我們的一天,不悅道“你救過他?該不會你最開始救的那伙人就有他吧?” 拾一放棄了弄懂江昱的情緒變換,“他是南境自衛軍其中一支隊伍的隊長?!?/br> 江昱極為不爽,酸道“你倒是記得清楚?!?/br> 拾一覺得這是理所當然,說“他們是我的袍澤”。 拾一記得最開始段風巖那兩百零三個人的每個人,盡管統帥南境時只有段風巖了;他記得原本要駐守十一城的三十一個正副城主,盡管最后活到邊界建成時只有九人;從他踏入戰場到葬身戰場,他把知道名字的每個人都牢牢刻在腦中,百年后他們大部分青史無名,無人知曉,縱使毫無意義,他仍然記得,仍要記得。 江昱看著拾一,他從來沒想過,有天可以聽到拾一說出“袍澤”二字,看到拾一露出這般的悲傷與緬懷,江昱神情幾度變換,最后低聲自嘲道“江昱,你真是個蠢貨,居然對著一群百年前的死人吃味……” 拾一耳力極佳,自然聽到了江昱的低語,卻不解其意。 江昱陰沉沉地盯著拾一,道“那若今日在此處的是段風巖,是你那些袍澤,你會告訴他們你骨頭錯位了而不是自己動手嗎?” “我那時沒有尾巴”拾一不明白江昱怎么說出如此奇怪的話,想了一下,又說“小傷無需在意,重傷有軍醫救治,與他們何干”? 江昱笑了一聲,說“確實無關,這里不是戰場,他們也早就化成了黃沙,無論你曾經是如何跟他們相處的,既然你現在是在我身邊,就要按我的來,若有什么不適,你要先告訴我?!?/br> “嗯”拾一不明白江昱想做什么,但也不愿因為這種小事跟江昱拉扯。 “那段風巖知道你的真名嗎?”江昱轉了個話頭。 “不”拾一說。 江昱總算心情好了一些,讓下人收拾了東西,坐到了拾一旁邊,道“他沒問過你?在你當謝凌洲前他就跟著你了吧”。 “沒…”拾一頓片刻,突然想起最后一戰時,他率兵應戰,段風巖一如既往站在城門口祝他大捷歸來,但那次,段風巖加了半句話 “恩公,此戰結束后可否告知……” 段風巖沒有說完,拾一也未追問,他們皆知這是最后一戰,也是“謝凌洲”的最后一戰。 “我沒告訴他”,拾一改口道。 那最后一次,大約段風巖是想問他真名,拾一現在想。 江昱皺眉,看著似是在出神的拾一,有些不爽,面帶譏笑道“難怪他要說你不通人心了,他對他的小將軍忠心耿耿,一片赤誠,他的小將軍可是連真名都不曾告訴他”。 拾一早就放棄弄懂江昱的情緒變換,對江昱的嘲諷充耳不聞,默了片刻突然說“無名氏棄城而亡,騫城城主繼位首領是段風巖提出的”。 在拾一既不是無名人也不是謝將軍時,救了段風巖那次段風巖便問過他的名諱,拾一師傅曾告訴過他,與人結緣是一件極須慎重的事,那時他并未想過要與這些隨手救的人多牽扯,也不曾料到后面會與這群莫名其妙跟著他的人成為并肩作戰的袍澤,所以沒有理會段風巖。 后來,有許多開始加入他們的人也問過拾一叫什么,那時拾一已經接受了段風巖的無名氏計劃,所有人都叫他首領,連段風巖也不知他的真名。 曾有知曉這個計劃的人問過段風巖為何不能讓人知曉首領真名,段風巖用以絕后患堵住了所有人的口,拾一并不懂那些,卻看得出段風巖未說實話,但也從未想過追究。 江昱看著拾一璀璨的金眸里滿是他人的回憶,怒由心生,冷笑一聲說“我就知道,就你這樣,如何想得出那般計謀”。 “他要我事成之前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的名字,包括他”拾一看著江昱,“但他沒告訴我為何要如此”。 江昱本想出言嘲諷,但對上拾一那雙非人豎瞳,卻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個戰神拾一,心中百感交集,一時語塞,最后哼了一聲扭過頭說“如若是我,也會如此”。 拾一靜靜看著江昱,他知道江昱一定會給他解答這百年前的困惑。 “拾一,青史從不留無名之人,但那個棄城而逃的無名人卻百年千年,永永遠遠被釘在了恥辱柱上,他是……歷史的罪人”江昱偏頭不看拾一,語調低沉,“縱使知你毫不在意,我也……” 江昱沒有說下去,卻想到了衛央,即使再為舅舅悲憤,但江昱仍慶幸衛帥早已葬入皇陵,那個白發瘋癲的老人只是他的舅舅。誰不知活人總比死人重要,但……他,他們如何舍得他們的英雄永負罵名。 拾一竟然懂了江昱的未竟之語,沒有說話,不過無論何故,段風巖,無名氏,謝凌洲都只是百年前的往事了,與現在并無多大干系。 江昱想到拾一還能清清楚楚記得那些亡靈就心生不悅,更覺得拾一這幅冷淡的樣子是因為在意他這樣說段風巖,冷笑一聲道“誰知道你的副將對他的小將軍抱著什么樣的心思呢,指不定人家可是想打完仗后就跟他的小將軍隱姓埋名長相廝守的”。 拾一不知道江昱這是說些什么,平靜地說“段風巖早有家室”。 “你連他的家室都知道,還真是上心啊”江昱氣得牙癢,只要想到拾一心里還給一群死人留了一大片地盤,他就想把拾一栓起來,只看得到他一人,只有他一人,直到只記得他江昱! “你看那去羽閣的多是家里三妻四妾的,有幾個未成家的?誰知段風巖不是為了香火娶妻生子,其實心心念念的還是那不通人心的小將軍呢”。 “他的妻兒是在棄城途中死的”拾一淡淡說到,拾一堅信棄城遷移是讓更多人活著的辦法,但也不會否認 ,有許多人也因此而死,因他而死。 江昱本想嘲諷拾一還為此內疚不成,卻看見拾一無波無瀾地看著他,瞬間就明白過來不能再鬧了,本是拾一氣著了他,再鬧下去怕是又要成他去哄拾一了,這可就虧大了。 “那也與你無關”江昱甩了一句,決定結束這個話題,轉而道“明日我要去趟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