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家書
江昱看拾一是鐵了心不愿開口,吸了幾口氣,換了個話頭。 “我們上次似乎還有事沒說完?!苯艔膽牙锬贸瞿菐讖垖懼x凌洲的草紙,“拾一,你可說過不認識謝凌州,現在看來,你這張嘴,還真是沒一句真話?!?/br> 拾一沒有辯駁說他并未說過不認識謝凌洲,他欺騙江昱的事也不差這件。 “你這名字寫得倒是跟謝凌洲一模一樣?!苯女斈晗氩煌ǖ氖轮槐闶?,南境之后謝凌洲寄回來中的家書中,雖內容是他人所代寫,但署名卻的的確確是謝凌州的字,若是南境有可以臨摹出他人字跡的奇才那為何不整封書信都仿寫,單單仿個名字…… “我練了幾日?!笔耙徊惶浀玫降拙毩硕嗑?,也記不太清這樁事了。 江昱閃過一抹異色,語氣有些微妙,“下達軍令都是用的帥印,這個名字只出現了給謝府的家書中,你連拾一都寫不好,仿這個干什么?” 拾一不知道江昱自己都說出來了還要他說什么。 江昱每次越多了解拾一前世的事,就越想挖開這人胸口看看,那顆心到底是不是真長得菩薩模樣,“拾一,你是真的腦子有什么毛病嗎?你說當謝凌洲是無奈之舉,那仿謝凌洲的字又是為了什么?為了讓遠在京城,毫不相干的人確信你就是謝凌洲,還是為了讓謝府的人安心?你是真把自己當謝凌洲了還是千里之外認了那拋棄你的家人?” 拾一淡淡道“只是順手”。 江昱冷笑,“順手?偵查十二個城的獸人動向,預測獸潮,根據每個城每日的天氣,地形,戰力,獸人情形部署各城攻防,戰時指揮作戰,查看各城戰后情況調整戰略都是你一人完成的?!?/br> “將這些全部記錄在案,加上每場戰役的經驗反思,半年你送回了上千冊輯錄,怕是忙得床都未沾過吧?這每旬的家書你都要管一管,說是順手,拾一,你前世該不是真有三頭六臂吧?” 拾一沒有說話,邊界十二城不是他一人建成的,也不是他一人守住的,那些輯錄有很多是其他將領所著,那百余場大小戰役大部分不是他指揮的,百年后的史書上寫滿了謝凌洲,但真正的元年之戰,埋葬著百萬尸骸。 江昱突然想到那日拾一聽到安忍無親時的異樣,語氣有些微妙道“拾一,你昨晚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怎么來的?你在從軍之前是做什么的?” 拾一以為江昱今早只是隨口一問,他不知道江昱道想了解什么,但也沒什么可說的,“師父將我養到了六歲,拾一便是他取的,他去世后我在南境的滸城待了四年,后去了獸林,幾年后救了一支被獸人圍困的軍隊,之后的事你應該也清楚了?!?/br> 拾一說得輕描淡寫,江昱聽得卻百感交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所以,戰神之外的拾一,是一個無父無母,無親無友的,白癡,這樣一個看似無牽無掛,無欲無求的人牽掛的是蒼生,只求天下太平,真是……可笑啊。 “拾一,你到底是如何看待那個葬送了數十萬人性命,竊取了你人生的謝凌洲,那些拋棄了你的謝家人的呢?”江昱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有些暗啞。 拾一感受到了江昱的……低落,卻不解其意,他一直不明白為何江昱對謝凌洲有那么大的敵意,謝凌洲沒有搶他什么,至于謝凌洲和謝凌州的家人…… 江昱見拾一沒有開口,不知是拾一真以為自己不在意還是真太過在意,又瞥見一旁張牙舞爪的“謝凌州”,心里既有些酸澀又覺得憤慨,頗有些咬牙切齒地說“對那群安忍無親的蠢貨你倒是在意得很,菩薩也沒你這么念著那點血緣的吧!” 拾一看著眼角有些泛紅的江昱,沉默了片刻,道“十二萬人,最后只有一個人回了騫城,我昏迷了幾日醒來后獸潮已經迫近,便以謝凌州的身份在原計劃上進行了部署”。 拾一語氣平靜,有些斷續,似是在回憶,又對表述這些不太熟練,江昱沒料到可以聽到拾一主動說這些,他還以為拾一的記憶里根本沒有拾一這個人呢。 “他們說謝凌洲性情大變,忘記前塵是瀾城大戰的遺癥?!背蔀橹x凌洲是拾一選的,但他不了解謝凌洲,不了解那些謝凌洲帶來的將士,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如何能守住邊界。 江昱面露譏諷,一個京城世家的嫡長子,一個南境獸林的棄嬰,但凡見過謝凌洲一眼,只要稍微有一點頭腦的人都能知道,拾一不可能是謝凌洲,同樣,但凡見過拾一的本領,只要不是蠢得無藥可救的人都明白,拾一就是謝凌洲,于是,百年來,所有人不斷地都“幫”拾一當謝凌洲! “在抵擋了第三波大獸潮后,謝凌洲的參謀拿著幾封信函告訴我,謝凌洲每旬都會給家中回寄家書”拾一需要記住的東西太多,除了戰略部署和獸人有關的,他還能去記的就只有那些曾與他并肩作戰的人和死,原來他其實還記得這些事,“我們那時便想將與獸人的作戰經驗記錄下來,便借此將那些輯錄送去了京城?!?/br> 拾一不認識幾個字更不會寫信,也沒有時間去管這種微不足道的事。在又一波大獸潮后,邊界暫時安穩了,拾一養傷時,謝凌洲的親眷拿了一摞給他,拾一沒有理會,他從未告訴過他們他不識字,他們一直當他實在是太過繁忙根本無暇去看那些戰報簡訊才一直是讓人念的,于是便經常抹著淚給他讀從謝府來的家書。拾一開始不懂他們要做什么,畢竟,他和他們心里都清楚,他不是謝凌洲。 那些人說這些信函字字含淚,句句滴血,幾次過后,拾一明白了這些人什么意思,謝府收到的家書都不是謝凌洲親筆所寫,他們憂心謝凌洲出了事,一月來寫了十幾封信函。所以,就算南境眾人都清楚謝將軍“前塵盡失”,但起碼,還是要讓外人知道他還是謝凌洲。 拾一聽懂了,但他不會去做成為一個完全的謝凌洲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也不可能做得到,于是他并沒有理會這些事,也任那些人日日在他耳邊聲淚俱下地念著那些家書。 “謝凌洲的人經常給我念謝家人寄來的信件,我聽不懂那寫的是在說什么?!?/br> “那又不是寫給你的,你要懂干什么?!苯疟臼浅庳?,卻聲音嘶啞,之前他教拾一識字時,見拾一經??吹亩际窃挶?,便調笑拾一還有這般喜好,拾一說,因為除了話本其余書籍他識字也大都看不懂,那時他笑拾一若是單單識字就能看懂天下書,讓那些寒窗十年的書生們情何以堪。而今日拾一這個聽不懂,卻是讓他覺得心頭被戳了一針,江昱聽出了自己的不對勁,肅了肅喉嚨,嘲諷道“呵,他們倒是覺得你和他們一群廢物一樣閑得慌” 拾一眉頭微皺,覺得江昱不該如此評價那些南境將士,但看見江昱不知為何泛紅眼眶和有些不自然的聲音,沒有說什么。 江昱見拾一又不說話了,以為他是在回憶,等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道“既然都不知道他們寫的什么,那你還去仿謝凌洲的字干什么?” 拾一被江昱喚回了神,他剛想到那些曾給他念謝凌洲的家書的人,他記得他們每個人的臉和名字,也記得,他們沒有一人走出了南境。那個給謝家人回信的謝凌洲表兄在第四次大獸潮中替他擋了一擊,最后一句話是“洲弟,不要告訴我們家人……” 拾一不知這話是對謝凌洲說的還是對他說的,從他醒來成為謝凌洲后,謝翊從來稱他將軍。 “有一次的書信里夾了一張謝凌洲小妹寫的”拾一說。 那些人念了幾次,發現拾一全然無動于衷便又不做無用功了,謝翊給謝家回了幾封信解釋只是這邊實在戰事繁忙,將軍無暇寫信才口述讓他們代寫,加之謝凌洲南境守護神的名號也早傳遍了大楚,謝家人知道謝凌洲安然無恙便也沒像之前那般了,只是如從前一般每旬一封。 大獸潮后得了幾日喘息,拾一那日口述完要記錄的東西,瞥見一旁有人在整理謝家家書,之前是謝翊保管,現在也不知要換誰了,中間有一張與其他信紙不太一樣的小紙箋,字跡也大為不同。一旁的參謀見見拾一盯著那張紙,便解釋道“那是謝家小妹寫的,怕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塞進去的”。 拾一從未想過去了解謝凌洲都有哪些家眷,從之前他們給他念的來信他大約知道謝家人挺多的,寫過信的弟妹似乎便有七八人了,這又來個小妹,他有些不解,“為何要偷偷塞?” 參謀這是頭次見這個從瀾城回來的將軍問除戰事有關之外的事,還是一直毫不在意的謝家家書,忙解釋道“謝小妹年幼無知,將軍諸事繁忙,怕叨擾了將軍吧?!?/br> 拾一不明白和動輒七八頁紙的幾十封信比起來這么張小紙為何會是叨擾,問“她寫了什么?” “謝凌洲小妹?”江昱仔細回想了一下曾經調查謝凌洲時查閱的謝家家譜,說“謝思煙?那時她才不到七歲吧?能寫什么?” “她說謝凌洲給她種的橘子結果了,兄長阿姊每天都來偷她的,她把最大的全藏起來留給大哥了”拾一唯一一次聽懂了的信就是這封,可能正因如此,他到現在還能記得內容,“但她昨日聽到母親說大哥不會回來了,是因為她沒保護好大哥的橘子讓它們壞掉了,大哥才不回來了的嗎?” 或是因為謝翊那句“不要告訴我家人”,或是因為是他殺了謝凌洲,又或是因為……拾一從未吃過橘子,他在聽完參謀念完那封家書后,問“你們想要我如何給謝家人證明我是謝凌洲?” 當時在場的幾個人,無論是之前便和拾一并肩作戰的南境將士還是謝凌洲帶來的人聽到這句話均瞠目結舌,但他們給不出個答案,最后只是含糊地說“將軍就是……謝將軍,這何須證明呢”。 拾一懂了,從他帶領眾人抵擋住獸潮后,他便已經證明了他是謝凌洲,他就只能是謝凌洲了。 拾一并不在意這個,他問“那你們能仿出謝凌洲的字跡嗎?”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搖了搖頭,道“謝將軍,筆勢矯若驚龍,我們不可企及……” 江昱本想嘲諷拾一就因為那幾個橘子便忙得腳不沾地也要去仿個謝凌州讓謝家人安心?還真是好“大哥”,但不知為何,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他們說他們仿不出謝凌州的字?!笔耙徊恢涝撊绾胃沤忉屗麨楹我W謝凌州的字,因為他也不清楚,這本來只是一件他以為他不記得的小事,但在開始回憶,開始告訴江昱這些事后,他想,或許江昱可以告訴他原因。 “我試著寫了一下,覺得有幾分相像,便多練了幾日,仿了出來?!?/br> 拾一雖不識字,眼力還是有的,或真是那點血緣的作用,在他試著照謝凌州之前留下的文書寫出“謝凌洲”就發現真有些相似,在幾日后拾一寫出“謝凌洲”時,眾人臉色復雜,似是震驚又似是如釋重負,說“將軍只是失了部分記憶,自然還是將軍?!?/br> 拾一也不知這到底有何意義,不過他仍在那些別人寫好的家書中署上了謝凌洲的名,從那以后謝家來的信最后都會到拾一手中,拾一沒說什么留了下來,只是他后來也再沒見過那小妹的字跡。 江昱良久沒有說話,最后輕笑了一聲,道“你該不會以為你寫得像是因為和謝凌州那點血緣吧?你的字筆鋒筆勢和謝凌州毫無相似之處,就憑你的摹寫天賦,多練幾日我的字你也能仿個十成十?!?/br> 不過江昱沒有說的是,有史料記載,謝凌洲兒時便展露出了驚人的摹寫天賦,到舞勺之年,仿寫名家字畫便可到以假亂真的程度,而他自是不愿只當一個混珠魚目,最后集眾名家之大成,自成一派。所以,拾一能練短短幾日便仿出了謝凌洲的字,倒還……真算是有血緣之故。 拾一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摹寫天賦,不過江昱既然這么說總不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