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昱四歲的時候，對那場歷經二十年，建成大楚國關——邊界十二城的元年之戰熟悉到說得出每場重要的戰役。邊界十二城有十二個城主，但并不是分別作戰，謝凌洲一個人安排了邊界十二城所有整體部署和作戰方案，每次大型獸潮來臨的時候，完全由謝凌洲直接指揮的只有日三城，騫城，汶城和瀾城，謝凌洲坐鎮騫城，其余的都是謝凌洲下達主要指令給其中一個城主，再由他們指揮作戰。水域三城，岳城，隋城，酈城也就是現在的孟城，是岳城城主指揮，月二城，棉城，華城由棉城城主指揮，星二城豫城莞城是豫城城主，斐城和緞城主要是負責傳訊，補給和療傷的后備陣地。

    那最后半年的大戰，其激烈程度讓后來百年來的邊界看起來簡直可謂小打小鬧，但最后每個城的死傷人數比現在這些小獸潮來臨時邊界死的人還要少，這一切，靠得都是謝凌洲。

    那時邊界十二城的所有城主都是謝凌洲指導出來的，他用了半年，帶出來一百多年來再無人可及的城主，后來邊界十二城再無城主的原因就是，只有那十二個人，才是十二城的城主。

    那十二城主放到現在他們守住十二城綽綽有余，但那半年有十三次大獸潮，越到最后越頻繁，越來越厲害，最后那兩次隔了三天，規模大近百年來的獸潮加起來也比不過其中任何那一場。而這十三次，十二城是所有主要戰略安排，都是謝凌洲一個人制定的。為了不延誤戰機，及時傳達消息，謝凌洲在所有城池之間建立了最快的傳訊通路，各區之間所有城池延遲不超過一個時辰，日三城之間的信鴿，水域三城之間順流水路，月二城和星二城之間的狼煙，靠著斐城和緞城，消息從騫城到岳城，棉城，豫城之間可以不超過三個時辰。

    從元年之戰后，十二城再未分過區，沒那么大的獸潮需要那么大規模的共同作戰，也很少有那么厲害的統帥可以同時指揮多城，而日三城這些名稱，也只有看過謝府謝凌洲送回來的輯錄上才能得知。

    江昱從三皇子府出來后再沒說過一句話，直到用完晚膳，他看著拾一拿了話本開始看，突然道“拾一，你認識謝凌洲嗎？”

    拾一從今天江昱的沉默就猜他又想問謝凌洲的事，不過其實他不在意這事，不說只是因為沒必要，就算他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更沒有人會在意，如果江昱一定要探究，說出來也無妨。

    “認識?！笔耙活^也不抬地看著話本。

    江昱覺得這兩天拾一格外坦誠，似乎什么都肯說了，這是為什么？他已經做完了想做的事？那拾一現在就應該走了……

    不過也不想這些，既然拾一肯說，他當然要問清楚，江昱想了一下，問了個自己都覺著有些不可思議的問題，“你見過他？”

    “見過一次?！笔耙蝗匀豢粗约旱脑挶?，實話實說。

    江昱有些一言難盡地看著拾一，慢慢地說“我記得?你說過你今年三十四?！?/br>
    “嗯?！笔耙挥X得應該是這樣的，他這個身體，誕生了34年，但若問他活了多少年，這個話題就難以回答，他不知道該如何算。

    “該不是你那獸人的傳承里面的吧？”江昱現在開始興奮起來了，他現在覺得自己似乎在經歷當年設想的獸林尋寶，他一步步往里走，找到越來越多越來越好的寶貝，最后，找到了絕世寶貝。雖然當年除了最后是找到了絕世寶貝其余的一點都不愉快，但今天說不定又能被他挖到個寶貝。

    “不是?！笔耙惶ь^看了江昱一眼，明顯感受帶了江昱的興致勃勃，他不懂江昱在高興什么，即使他就是他們知道的那個謝凌洲，大楚的人也不會讓一個獸人當謝凌洲。

    而他，也不會再當一次謝凌洲。

    江昱露出了極為燦爛的笑容，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揚聲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拾一，我知道你是誰了！”

    拾一沒有被江昱的興奮感染，淡淡地說“我是拾一，拾撿的拾?！?/br>
    江昱突然跳起來抱住了拾一，得意洋洋地說“我知道你是誰，我就知道，我當年就猜到了！”

    “不可能?！笔耙徽Z氣平靜果斷，若江昱說他十年前就猜到他是誰了是不可能的，就算現在，拾一也不覺得江昱真的完全知道那時候的事，他看了大楚的史書，那場名為元年之戰的歷史，只有謝凌洲，沒有拾一。

    江昱抱著拾一搖了搖，一口親上了拾一的臉，笑著說“不是十年前，是很多很多年前，從四歲開始，我就猜到了！”

    拾一沒有理會江昱的胡言亂語，淡淡地看著江昱，示意江昱松開他。

    江昱不管拾一，他要跟拾一講，他在四歲，就知道了他是誰，他，江昱，六歲就猜到了百年來的謝凌洲，是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所有史書上記的元年之戰，都是從南境出現獸人開始的，那時，包括邊界十二城在內的三十個城池被稱為南境，在一百多年前突然出現了獸林獸人，然后獸人開始從獸林出來襲擊人，搶占地盤，那時的大楚朝廷只當是野獸作亂，從未重視，直到幾年后，獸潮來臨，直接占領了十幾個城池，朝廷開始派出大軍鎮壓，打到第八年，城池沒奪回來，朝廷快撐不住了，把朝廷軍隊退出來南境，各地也開始起義作亂。

    攘外必先安內，京城小世家謝家的謝凌洲十八歲上了戰場，不是打獸人，而是鎮壓叛亂，用了兩年，鎮壓了除南境外的所有地方，謝家成了大楚聞名的將軍府。

    謝凌洲開始進軍收復南境，而南境早被人統一了，有野史稱那人能取得南境各城支持是因為他極善對付獸人，謝凌洲開始以為那人是真的想對付獸人，為了共同抵抗獸亂帶著自己的一部分精兵加入了那人麾下。但那年，百年來最大的獸潮爆發了，那個打著獸人克星幌子收復南境的人不戰而逃，棄了南境各城，率領那時想跟著他打獸人的南境軍隊將所有人趕出了出去把自己的國，自己的城，自己的地，干干凈凈送到了獸人手中。在被獸人追趕逃跑至瀾城時，謝凌洲忍不住了，他殺了那個逃兵，自己率領軍隊抵御了已經發展了半年的獸潮，以全軍覆沒的代價守住了瀾城，那個千古罪人，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這也是謝凌洲建立邊界十二城的開端，自此，謝凌洲率領驚覺被騙的南境之民和朝廷的軍隊，守住了南境余下十九城，半年抵御了十三場獸潮，以十二城為界，劃下國關，在最后一戰中滅了最大的獸潮，護了大楚百年安寧，也葬身在這最后一站。

    進去南境，建起邊界，再沒能回到京城。

    謝府，從謝凌洲之后就是大楚永遠的鎮國將軍府，有謝家在的一天，大楚就不會亡，而有大楚在的一天，就有將軍府。

    江昱講完，拾一平靜地“嗯?！绷艘宦?，他看過了史書，知道這場歷史上的，后人眼中的元年之戰是什么樣子的，在他當謝凌洲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不懂，我知道不應該是這樣的！”江昱目光灼灼地盯著拾一，突然對著頭頂道“你們，全出去，滾遠點，不許聽！”

    門口的江角和江徽面面相覷，又和頭頂上的四個暗衛對視了一眼，不敢多說什么，默默退出了院子。

    拾一有些意外，從他醒來第一天，身邊就時時刻刻有五六個人盯著，這一個多月來，他也算見識了江昱到底多惹人恨，幾乎每隔兩三日就會遇到場暗殺或者刺殺，而另一方面，江昱也在防備他。但現在，他不懂江昱為什么要在講這么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時把人叫走，即使江昱說出來真相，那也只是一件不會有人相信的無關緊要的事情罷了。

    “不能讓他們聽到，你是我一個人的寶貝，我一個人發現的寶貝！”江昱現在非常開心，非常興奮，當年衛央譴責他這是無稽之談，異想天開，但衛央，但那些愚民，但百年來的所有人，都將謝凌洲當做不可玷污的下凡神明，但江昱沒有，江昱不覺得謝凌洲是天神下凡，他不相信謝凌洲是天神，“我從知道了那些事就奇怪，邊界十二城，不，沒有瀾城，是邊界十一城，明明是精心挑選的，對整個南境的地理，形勢了如指掌，對各地獸人的分布，特點了如指掌，對獸潮的來臨，發展了如指掌的人，精心挑選的，南境最后的，唯一的防線，甚至連各個城池之間的聯系和相互協作都考慮到了，根本不可能是謝凌洲剛好守住的邊界線！絕對不可能！”

    拾一平靜地看著江昱，慢慢地說“這很容易看出來?！?/br>
    “哼，才不是！他們那些廢物，那些蠢貨，那些愚民，他們都不敢看出來，因為他們不能接受不戰而退，將大楚的城，大楚的地拱手相讓，他們不能讓他們的戰神有污點！他們不能接受，就算死，他們也要守住自己的國土，守不住就必須找個罪人！”江昱知道，也正是這次寸土不讓的人現在守住了邊界，但他們在謝凌洲的傳說中，都是蠢貨，他們把一個白白犧牲了數萬士兵的廢物，當做救世神明崇敬了一百多年，而將真正的大楚戰神當成了千古罪人！

    拾一面無表情地盯著江昱，眼中卻有淡淡的金光流溢，他沒想到，江昱居然真的猜到了，他有點不太懂自己現在的感覺，可能是覺得，江昱真是……聰明。

    “我問衛央，衛央說不是謝凌洲剛好守住了十二城，是他建成了十二城，是他建立了十二城的城防，是他建立十二城的傳訊通路，是他教出了十二城主！我覺得不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填海造山，也不可能真受到上天的眷顧就真剛好碰到了如此適合的十一城，后來，我看了謝府所有當年謝凌洲送回來的記錄，我看了所有元年之戰的史料，我確定了，不可能的！十一城就是精心挑選出來的！”江昱死死摟著拾一，這是他發現的，這是他挖到的寶貝！“我看了謝凌洲從十八歲上戰場到二十歲戰死的所有戰役，在沒到南境之前，他用了一年半平定了除南境各地的叛亂，一些說到底不過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民的起義和趁著獸亂要造反的小人作妖，最富饒的南境在抵御獸亂，握著朝廷重兵用了一年半去平息了一些小打小鬧，哼，什么大楚戰神，仗勢欺人罷了！”

    “南境第一戰瀾城，他輸得全軍覆沒，只他一個人身受重傷活了下來，若他真的有之后半年十三場史上最大獸潮無一敗績那么厲害，他怎么可能輸得那么慘，他，謝凌洲，就是個葬送了自己數萬士兵的廢物！”江昱太興奮了，在拾一懷里把自己頭發都蹭亂了，沒有發現拾一抬手觸了一下他散亂的發絲。

    拾一沒有說話，靜靜地盯著江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還說，不算謝凌洲，那十一個城主，明明其中有九個，都是曾經南境的人，都是跟著那個無名氏的人，都是愿意毫不猶豫聽那個無名氏將所有人趕出城，帶著自己的人一邊抵御獸人一邊退的人，為什么瀾城一戰后就全忠心耿耿跟了謝凌洲，那些南境士兵，南境百姓，都信服了拋棄他們的朝廷派來的謝凌洲，正史的記錄說是因為謝凌洲一年前就跟著那個無名統帥抵御獸人了。但這不可能，我對照了謝凌洲之前的行程和所有史料記錄，最后確定了，謝凌洲根本就是最后半年進入南境的，他的第一場獸人戰就是瀾城，之前也從不認識那些城主和南境的人，就是從瀾城之后，才成為戰神。我想不通，為什么，這不可能！衛央罵我不敬，我父王說我胡思亂想，但我不服，謝凌洲就是有問題！”

    江昱眼中熠熠生輝，比拾一燦金的瞳子還要亮，他抓著拾一的肩膀，大聲道“然后，我找到了真相！我看到了一些百年前的秘聞，其中，有一個，謝凌洲當年，是雙生子！戰神不是謝凌洲，是那被拋棄的雙生子！”

    “所以，那個無名氏才是戰神，他將南境居民遷移到了邊界之后，帶領自己的人建立了邊界十二城，在瀾城遇著了謝凌洲，最后，變成謝凌洲當了戰神！”江昱狠狠地親了一口拾一，喊到“你就是那個無名統帥，你才是戰神，拾一你才是！”

    拾一勾了一下嘴唇，看著神采飛揚的江昱，平靜地說“江昱，你真厲害?！?/br>
    拾一突然想起來，他十年前為什么要告訴江昱他的名字了，那天他去看了汶城的情況后，覺得現在應該是安定下來了，可以把江昱丟回去了。在做下這個決定后，他回去看見了江昱又跑出了他的領地去摘一種果子，在那個地盤的獸人發現前他把江昱拎了回去，江昱拿著那個果子問他這叫什么有什么用。

    他一直看不懂這個小男孩，曾經差點被獸人吃了，半年里看到了那么多兇殘的獸人，但他就是不怕他個獸人，就是喜歡纏著他個更兇殘的獸人，總是故意去做一些危險的事讓他看到，總是故意用一些極容易被看穿的把戲引他開口，天天告訴他，他叫江昱，天天問他叫什么。在他解釋完那個果子有什么特性后，江昱果然又說“我叫江昱，昱是光明，寶貝，你叫什么？”

    他那時候突然想，他上輩子無論是做為英雄還是做為罪人，都沒人知道他的名字，這輩子，無論做為人還是獸人，都沒被問過名字。

    不管他活了多久，做了什么，沒有人會知道拾一的存在，而現在，可能會有這么一個奇怪又聰明的小男孩會記得他的名字。

    所以，他告訴江昱，“拾一，拾撿的拾”。

    沒說出來的是，他是被一個云游僧人撿到的一個棄嬰，所以叫拾一，這兩輩子，唯一屬于他的就只有這個名字，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