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邊被一陣尖銳的哨鳴聲吵醒的。

    他的神志尚且跟隨著晃晃悠悠的火車一道飄搖著，恍惚中睜開眼，一片昏沉的黑暗之中，入目的是火車臥鋪間里簡陋而逼仄的床板。

    睡在周夢邊上鋪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向導，精氣神十足，年輕而富有活力。周夢邊恍惚從睡夢中掙扎著清醒，才意識到剛才的哨音意味著什么。

    一長一短，重復三次，緊急事件，原地等待。

    車輪撞擊著鐵軌的響動在這樣靜謐而不安的氣氛之中顯得愈發令人焦躁，空間狹小，周夢邊也并不想起身讓自己暴露在這干冷的空氣之中，因此照舊裹著被子躺得安穩。

    “嘿，你倒真沉得住氣?！?/br>
    周夢邊的上鋪敲了敲兩人共同的床柱，強行想要拉著周夢邊嘮上幾句。剛剛成年的少年人，渾身帶著對這個世界尚且沒被打磨平整的期待，遇到什么都好奇，遇到什么都恨不得去探個明白。

    “肯定又是有人鬧著要回去，我聽我們教官說過，他當年還見到過半路跳車也要逃走的?！?/br>
    周夢邊還沒答話，最底下一層的人倒是率先嗤笑出聲。

    “逃？逃到哪里去。大雪嶺全長五千八百余里，貫穿北方十一個省份，到磁懸浮鐵路網鋪滿了全國的今天，也只有這一條建國初期修建的鐵路。來去全靠這鐵皮火車，外面就是雪原和冰嶺，要么就是一望無盡的森林，跳了車只有死路一條?！?/br>
    那年輕的向導不服氣地哼了一聲，顯然想要反駁什么，但最下鋪說得有理有據，讓他一時間無話可說。

    “能逃，只要挑好了位置，順著鐵軌走能找到補給所或者兵站，到了地方見到了人，總有辦法往回跑?！?/br>
    對面鋪不知哪一層傳來了聲音，聽著很是老練滄桑，大概是某個經歷過許多事的老資格。

    “你道為什么總負責人隔一段就要重新點名？間隔有長有短，就是憑著鐵路沿線有人氣兒的地界斷的分界?！?/br>
    果然沒多時，這一間車廂的門就被打開，穿戴整齊的負責人帶著點名冊快速查對完畢之后，又往下一間車廂去了。

    周夢邊倦怠地哈了一口氣，竟卷出些細小輕薄的白霧，他用食指撩開車窗的簾子，外面一掃而過的依舊是一片茫茫然的白。

    也無怪有人會精神崩潰，這一路已經坐了將近五天的火車，活動空間有限，外面的景色又都是這樣蒼茫的雪景，長期的壓抑之下，那一部分意志本就不堅定的向導自然難以堅持下去。

    車廂一陣細小的起伏之后，傳來的是車廂交界處鐵扣的碰撞聲，想到從前教科書里大雪嶺鐵路的照片，周夢邊無意識地低低念了一句：“真是了不起?！?/br>
    了不起，在這茫茫雪原冰嶺之中，硬生生鑿出一條貫通東西的鐵路。

    了不起，在這一片冷落與荒涼里，依舊有人堅守著一個個至關重要的沿線站點。

    沒有理會被吵醒的同鋪室友們逐漸開始的竊竊私語，周夢邊又一次陷入了淺眠。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心無掛礙地睡過了，先前熬得透支的身體似乎要將失去的盡數補回，這幾天的車程，被他睡去了大半，這一間六人里倒數他過的最是輕松自在。

    這趟漫長火車的終點是大疆地區最西端的阿木倉省，隨著一聲悠長而舒緩的鳴笛，載著近千人和上萬噸物資的鐵皮火車緩緩停下了沉重的身軀。集合的哨音一截截車廂地響起，接連不斷有穿戴整齊的人從車廂中跳下來，踩在灰塵塵的水泥地面上。

    這些人身上穿著軍中統一分配的厚重冬裝，能夠遮蓋住整只耳朵的皮毛冬帽上的淡金色徽章是最先提供了他們身份信息的標志，那徽章上的紋樣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樹干上纏繞著交叉卷曲的兩根帶狀物，尖端是直指東西的兩個箭頭。

    軍中向導的身份標識。

    在被安排成方隊排好的幾百人中中，有剛剛成年稚氣未脫的新兵，也有神色滄桑的老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的帽檐上一般無二的淡金色徽章。

    領隊的負責人將人逐一清點對照，同時逐漸將他們分成了不同的幾個陣營，一面查驗著他們的能力等級，一面不斷在名冊上勾畫著什么。

    被眼見著被分配的人數越來越多，那幾個已經成型的陣營中逐漸開始爆發出不安地私語，原本寂靜的車站因為這數百人的交談而變得吵雜起來，反而給這陰沉暗淡的環境增添了許多人氣兒。

    一旁維持秩序的負責人猛吹了幾下哨子，強行讓隊伍安靜下來，神色不快地揚聲呵斥。

    “講什么講？能到這里來的，哪個不是簽了服從分配協議的？你們有些人是怎樣進入編制的，自己還不清楚？如果不是自愿服從分配執役，還想要那樣的待遇？如果不是因為你們是向導，你們，有多少人不夠資格自己心里清楚！”

    負責人的聲音嚴厲而冷淡，配合著這里滴水成冰的低溫，成功讓部分人的心冷了下來。

    其實他們也都心知肚明，簽署服從分配協議的自己等人，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向導的身份，如果不是因為簽署了這份協議，想要獲得承諾書上白紙黑字記錄的優良待遇，是不可能的事情。

    雖然名為服從分配，但是軍方還是給了他們選擇的余地，每人有三個填報志愿的機會，按照申報者的能力水平逐一篩選，大部分人還不至于被強行安排到難以接受的地方。

    但總歸是要有人兜底的。

    周夢邊的指尖緊繃著，并攏的五指貼緊了褲線，在一眾不時怯怯私語的人群中顯得挺拔而格格不入。雖然負責人沒有要求他們的站姿，但是周夢邊還是習慣性地做出了這個不會犯錯的姿勢，然后放空思緒任由大腦繼續休眠，等待著負責人的到來。

    所以，當負責人員分配的軍官來到周夢邊的眼前時，看到的就是一個眼神茫然空泛但身姿挺拔俊俏的帥氣青年。

    “周夢邊，天女襟邊防站……？”

    負責人本是例行公事地宣讀著分配決定，但是當他的大腦辨識出手中文件上的字樣意味著什么的時候，未盡的尾音不自覺拐了一個彎，生生用語言畫出了一個問號。負責人自手中厚厚一疊文件中翻出周夢邊的具體資料，一目十行地完畢之后，看著周夢邊的眼神都帶上了奇怪的神色。

    “第一志愿填天女襟？你成績這么好，不是被人坑了吧?！?/br>
    在負責人眼中看來，按照周夢邊的條件，完全應該去其他地方才能發揮他最大的價值，去邊防站服役實數屈才，更何況他要去的還是天女襟。

    周夢邊只是坦然笑笑，主動接過了負責人手中屬于自己的那個文件袋。

    負責人見狀也只能惋惜地搖搖頭，走向了下一個等待分配結果的向導。

    大雪嶺的嚴寒是鋪天蓋地襲來的，這里的溫度最低時足可以達到零下四十多度，在這樣的溫度里，如果保暖措施不夠，被凍死的慘案也不是沒有發生。

    即使周夢邊身上穿了厚厚幾層衣物，此時也有些微微的牙齒打顫。

    站立的太久了，好在終于要分配結束。

    發動機的轟鳴聲接連響起，周夢邊的目光轉向這處站點寬廣得異樣的大門。大雪嶺站作為祖國最西部的最大轉乘站，場地寬廣甚至還要勝過首都的中心站，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這些大家伙。

    雪原專用的代步工具，集運輸與作戰于一體的雪地行進車。

    整個世界都處于和平年代的當今，這些雪地行進車的作戰功能也只能夠在演習時一試鋒芒了。

    在這樣大雪嶺的環境里，普通的車輛無法承受這樣惡劣的嚴寒，熄火就是家常便飯，一旦車輛熄火與周圍又失去聯絡，就是凍死在雪原上的結局。

    出過幾次事件后，部隊就統一下達了指令這片軍區摒棄所有普通運輸工具，使用這種為了保證戰時補寄特制的雪地行進車作為統一交通工具。

    又因為這種車輛的燃油頗為昂貴，所以使用受到了限制，各處的往來并不方便，往往需要申請并由專職部門審批蓋章。

    所以這樣多輛雪地行進車同時出現的場面，在大雪嶺其實非常難得。

    周夢邊有些著迷地看著雪地行進車那閃著冷厲光芒的暗灰色外殼，終于將往常這只能在各種資料里見到的“特產”與現實聯系起來，不斷印證著所學時了解到的種種細節。

    周夢邊所在的這一批人，是最先被帶到一旁的。

    周夢邊作為一名向導，對于人情緒的體察極其敏感，他敏銳地辨識出自己同隊的向導身上或是淡淡的失望、或是消極地抵觸，甚至還有激烈地反抗情緒，總之，沒有一種正面情緒。

    他了然地笑笑，沒做聲。

    帶隊的并不是先前那名負責人，這位新的領隊神情冷淡漠然，如同沒有感受到這隊人源源不斷的負面情緒一般，公事公辦地交代著例行公事的章程。

    “……服役滿兩年后，若不能適應所邊防工作站環境，允許更換服役地點，但更換地點不得超出服役所在地一級政治區劃范圍……”

    周夢邊明顯地感覺到有幾個向導的情緒好轉了不少。

    他抬眼看向在對面整齊排列好的十七輛雪地行進車，明明既沒有停車位，也沒有規劃線，但這些沒有溝通過的司機硬是將十七輛車停放地整齊劃一，形成了一條直直的線。

    大概是有他聽不到的通知下達，十七輛車的車門接二連三地打開了，不斷有人從車上調下，在這一隊伍的對面自動排成了方陣，沒有人指揮，但卻排列地整齊劃一。從周夢邊的角度看過去，恰能看到一條齊整的斜對角線。

    他們應當就是前來接洽的哨兵，邊防站真正的主要戰力。

    哨兵的徽章黑底金紋，橄欖枝環繞的圓形中間是一枚劍齒虎的頭骨和兩把交錯的匕首，周夢邊在腦海中勾勒了一下那曾在各種教科書上多次見到過的紋樣，又緩緩瞇起了雙眼。

    近來缺覺，沒得辦法。

    周夢邊的神志還是清醒著，他聽到一個個向導被點出了名字，他想要睜開眼看一下這些同車了一路的同伴是是如何遠去的，但上下眼皮仿佛黏了塊磁石一般，沉重地讓他有些著惱。

    聽到靠近身邊的腳步聲，周夢邊驟然睜開雙眼，心臟不正常地跳動起來，短暫地窒息感讓他的神志回籠，看清了眼前的狀況。

    熬夜傷身體，周夢邊自嘲了一句之后，對著念到自己名字的領隊微笑，交出了手中一直拿著的文件袋。

    那冷漠又疏離的領隊看到他的資料之后，果然也露出奇怪的眼神，將用于領取行李的號碼牌電子驗證后交還給周夢邊，他最終還是多說了一句：“兩年期滿是可以申請調令的?！?/br>
    周夢邊明白他的好意，無論接受與否，他還是報以了微笑。

    在領隊高聲報出“天女襟邊防站”的名字之后，周夢邊看到一個高挑矯健的身影向自己跑了過來。

    敏捷型，貓科，四級以上。

    職業病發作，周夢邊下意識地根據觀察到的線索琢磨起這個哨兵的屬性。

    哨兵精神體的特征會在一定程度上投射到哨兵本體，哨兵的實力越強，與精神體融洽程度越高，受到的影響越為強烈。當哨兵達到三級的時候，可以將精神體與自身短暫地融合，暫時性讓實力得到一個爆發式的提升。

    根據哨兵的精神狀態、動作細節判斷其基本特征是向導的基本技能，周夢邊早已經在多年的學習中將之練習的駕輕就熟，腦海中的信息一閃而過，那哨兵就已經跑到了他和領隊眼前。

    “天女襟邊防工作站，沈皖寧?！?/br>
    到近處時周夢邊才有條件觀察這名哨兵的外貌，沈皖寧身高雖然挺拔，但即使在厚重的大衣遮掩之下也能看出他本身并不是健碩的身材，相比力量型的哨兵，他奔跑的姿態矯健而更顯輕捷，這是周夢邊做出基礎判斷的依據。

    而他的外貌此時才入了周夢邊的眼睛。

    如果挑選一個詞匯，周夢邊會選擇清俊來形容沈皖寧，他的唇色淺淡，皮膚也比較白，即使大雪嶺日照強度遠比內陸地區薄弱，正常哨兵的膚色也不會像沈皖寧這樣白出一個色號，就只能是他自身的先天條件。

    周夢邊伸手和沈皖寧握了握，一同往存放行李的車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