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犬歸彌氏2(完結)
“朕竟不知,朝堂上的事竟由梓童做主了?” 那聲音雖輕,卻讓跪伏在地的眾臣們都轉過頭去。在一片雪光中,一襲細鱗銀甲的錦帝出現在殿門處。 越氏面上的笑意猛然凝住。 她籌謀多年,又忍了這些時日,終于把江山收入彀中。然而一切的功名利祿,又朝夕間轉瞬成空了。 真是造化弄人。 蘇錦為何在此、如何在此,她早有預感。黑旗軍已經廢弛,她自以為是的、先發制人的招式,也被蘇錦反制住了。 一帝一后,遙遙相對。 越氏歪過頭,發髻間步搖的流蘇輕晃,她看了心腹一眼——那是垣帝派給她的教養嬤嬤。 后者的眼內亦是決絕。 “陛下不是落入阿爾罕之手了嗎?怎么,阿爾罕竟放陛下出他的王帳了?” 眾臣俱已垂首,不敢直視天顏。越氏這句大不敬的挑釁,更把那膽小的嚇得兩股顫顫,怕極了般地捂上耳朵。 越氏看著這些受過越家恩惠的、如今似墻頭草般的大臣們,又想起那廢物般的、連個蘇錦都看不住的阿爾罕,她所用的竟都是不中用的殺材! “梓童竟不知道嗎?你伙同阿爾罕擄去的那個人,并不是朕呢……” 原來是這樣。 蘇錦與梁家給她擺了一場鴻門宴,而她欣然入局。 “本宮恭喜陛下,得了梁放這樣的好奴才……” “皇后娘娘說的是,臣既是陛下的臣子,便只認陛下這一位主子,黑旗軍的趙將軍亦是如此,此刻他已在殿外,娘娘想要見他嗎?” 梁放似是得了蘇錦的允準,大步流星地走進殿內,對她朗聲道。 越氏笑了。 她怎么能信任垣帝和越相呢? 當年越帥被越相一杯鴆酒所殺,是垣帝掩蓋了真相,黑旗軍便落入了他們的囊中。及至垣帝死前,將號令黑旗軍的兵符交與了她,然而軍魂既逝,剩下的不過是一盤散沙。 錦帝并不著急入殿。宮人們抬來了圈椅,又抬來了熏籠,他坐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越氏。 心腹為越氏奉上燭臺。 越氏撫平了衣袖上的微瀾,金絲流光,映出火色。 她勾起了唇角。 燭光搖曳,人影幢幢。越氏擎著燭臺,緩緩地站起身來。她孑然一身,已無甚不舍。死士在這把華朝至尊的龍椅之下備了火藥,只要她松一松手—— “這是朕的家事,愛卿們都退下罷?!?/br> 蘇錦出聲道。他又向梁放抬了抬手,示意他也退下。梁放雖心系陛下,然而皇命不可違,他便也退下了。 “梓童自重?!?/br> 仿佛是看透了越氏所想,蘇錦又瞥了一眼她身旁的心腹, “就算不為著宗廟,也總要為著身邊的人……” “奴婢愿為主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br> 未等蘇錦話畢,心腹便“噗通”跪地,剖白忠心道。 錦帝一哂。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欲上前去的暗衛們。這二人既是亡命之徒,無謂再行多余之舉。 他親來此地,不過是為了求證一個答案。 “朕來此處,不過是想問你句話,你照實答了,朕便賜你體面,如何?” 越氏看著蘇錦。 雪光映出了他的面容。 那是冰冷的、蒼白的,眼內俱是無可消解的痛楚。 她原想直接松了手,與他同歸于盡??梢娝绱?,她又覺出一種別樣的快意: “你可是要問,你那條母狗的事?” 只這一聲“母狗”,便叫蘇錦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女官們奉上的帕子,那醒目的血色,直看得越氏痛快起來。 原來身為贏家,也不甚快活呢。 她勾起了唇角。 “阿姊她……是真的死了嗎?” 阿姊嗎? 越氏幾乎要笑出聲來。 如今又叫那菊氏阿姊了,仿佛當初把她貶為牝犬、日夜羞辱的那個人不是蘇錦自己一樣。 天子之愛,不過如此。 “菊氏死了,蘇錦?!?/br> 越氏嘲弄道,她的嘲弄不僅對著蘇錦,也對著眼瞎耳聾的自己。 好在,那人已去遠方了。 “我看著她斷了氣,她直到死,都還惦記著她從前的夫君左謙呢……” 蘇錦露出了痛色。 越氏仿佛拿捏住了他的七寸,盡管他滿口獠牙,可伊人已逝,他也無能為力了。 “你若是想念她,便去宮巷罷,蘇錦,那日黑旗軍入宮,可是把她的腸子都快cao出來了,說不定,現在還能聽到那條母狗的哭聲呢……” 越氏繼續道。蘇錦既愿意追憶舊人,她愿意成全他。 “她是元夫人……” 蘇錦的眼內已有血色。越氏想起了菊氏冊封元夫人那日、蘇錦與她的屈辱,笑道: “什么勞什子元夫人……蘇錦,她不就是條母狗嗎?是你親口賜的菊姓,她在這宮里人人可欺、活得連我養的狗都不如……我還記得她第一次到坤宮請安的樣子,裸著身子、爬著進來,一邊回我的話,一邊還要搖著那對可笑的奶子……蘇錦,這些不都是你默許的嗎?你如今作出這副深情,又給誰看呢?” 燭淚闌干。 天子之愛,于常人而言或許只是一場滅頂之災。既是君王,便要忍受青云之巔那無人共賞的寂寞。 越氏好整以暇地看著蘇錦。她欣賞著他作繭自縛的、狼狽的模樣。 她擎起燭臺來。 在粉身碎骨前,看到蘇錦如此痛苦,也算是報得前仇之二一了。 至于這八九—— “帶上來罷?!?/br> 蘇錦瞥了身旁的女官一眼,立時便有拖拽重物的聲音傳來,遂有一男一女,被帶上殿來。 那還在結結巴巴地、啞聲乞求著旁人放過主子的瘦弱少年,正是她一早命心腹送走的小太監。 她的心腹還在掙扎,罵出大逆不道的話來: “蘇錦!你忘恩負義、苛待發妻,必不得好死!” 她的聲音已然嘶啞,不知這樣叫罵了多久,蘇錦還偏不叫旁人堵上她的嘴,讓她顯出無能為力的、潑婦般的悲慘之態來。 “你……” 仿佛一只無形的手,直攥住了越氏的心,幾乎要把她勒斃。 “咳……朕怕梓童一時想不開、做了糊涂事,這才把他們請了回來,好勸一勸梓童……” 那是如惡鬼般的、不死不休的眼神。越氏看向了她的小奴才,曾幾何時,也有這么一雙濕漉漉的、仿佛待宰羔羊般的眼睛,也這么乞求地看著她。 “蘇錦,你答應過我,要給我體面……” “是啊……” 蘇錦抬了抬手。女官們一擁而上,當著越氏的面,將這小太監剝得精光。 越氏看著,握著燭臺的手也輕顫起來。 “朕只答應了你,卻沒想到,你竟這樣在意他……越鸞,朕與你夫妻一體,這剜心的滋味,總要同享才好……” 越氏仿佛被逼進了窮巷。 與其讓小太監落入蘇錦的手中、受盡折磨而死,倒不如她松了手、得個解脫…… “主、主子……莫、莫要管、管奴、奴才了……” 也許她應該像蘇鈺那樣,尋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就跟小太監兩個人,他們隱姓埋名、白頭偕老。 可她偏偏就要爭一口意氣,這才終于錯上加錯,覆水難收。 尾聲 “陛下,越庶人薨了?!?/br> 時年華歷一零三年,正值年下。因華朝第五代君主蘇錦盡滅蒙族、大勝而歸,今年的節慶格外熱鬧。本是喜氣洋洋的時候,卻出了這樣的晦氣事,直叫伺候在陛下身側的女官們蹙起了眉頭。 “咳……” 女官們便將連忙將痰盒奉上。她們是自陛下征蒙回鑾后、世家們送進宮的貴女,如今后宮主位高懸,都想討得陛下的青眼,好為自己爭一條出路。 只是她們雖伺候得殷勤,陛下的境況卻并不好。 捧著痰盒的女官看著盒內、那沾血的帕子,心內暗憂。 太醫院的院使說,陛下這肺癆般的嘔血之癥乃心疾所致。 “叫那個奴才領了尸首,出宮去罷?!?/br> 負責傳話的宮人領旨而去。 另一位女官膝行上前,奉上了潤口的茶,和一盒秀宮送來的點心。 如今秀宮炙手可熱,德夫人梁氏因著母家在西北的功勛,已是繼后的不二人選了。 “梁氏嗎……” 陛下并未接過茶碗。女官偷偷地向上瞧去,只見陛下的鳳眸中,閃過一絲陰郁。 錦帝想起了那日,在越氏束手就擒后,她與他說的最后那句話。 “蘇錦,我并非輸給了你,只是輸給了梁家?!?/br> 燭臺跌落。 火光彌漫,卻無事發生。錦帝看著滿面愕然的越氏,他俯下身,終于將實情告與她—— “那些只是特殊的砂土……越鸞,梁氏給你的,怕不只是黑火藥罷?” 這是屬于帝王的,無人可信的、冷到徹骨的孤獨。 越氏并非輸給了梁家,因為他從未相信過梁家。 即便梁放臨陣倒戈,也有十萬東南邊軍待命,不過是再多清算十萬人罷了。沒有梁家,還會有趙家、李家、周家……他想要誰做這個功臣,誰才可以是這個功臣。 他的天下,不會再有第二個越家了。 “打開瞧瞧,朕的這位德夫人,給朕送來了什么?” 他甚至不愿碰觸梁氏送來的食盒。 女官卻不知陛下的心思,只喜氣洋洋地打開,討好般地遞與陛下面前—— “回陛下的話,這是……” 女官住了口。 不同于京中那精致的點心。盒中所放的,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略顯土氣的酥點,而中間那枚平安符更是平平無奇。 她甚至不知這些土氣的點心叫什么。 “……是椰子酥?!?/br> 女官訝異地抬起頭。 只見陛下的眼內似有光彩閃動。他拈起一塊點心,原來那下方還墊著一紙香箋,上面還題著一首不知何年何人寫的七言詩。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 不知轉入此中來?!?/br>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