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人生長恨水長東
第七十九章 五日后,風之域 鴻雁飛來,自北而向南。一路穿過寒冷的天境,高聳的烏蒙山區,最后抵達風之域以北,水草豐美之處。 然而自從太初歷三千八百四十三年,風罩破碎之后,鴻雁便再不南渡,直至今日,時隔兩年,江巽瀾才又在風之域的領空看見遷徙的鴻雁。 他佇立在城頭,眺望著頭頂的鴻雁一路飛向西閩河——這條河直通西嶺大漠深處,從河岸郁郁蔥蔥到河床干涸荒蕪,竟也同人生之境遇一般,少年青年的意氣風發,中年時的碌碌于人世,一直到晚年的蕭條落寞。萬物皆有靈性,此間道理,不可多語,只可意會。 自沈巽離開以后,江巽瀾每一天都會在此地佇立一會兒,以緬懷故人。 與他一樣的還有洛坎,洛坎問過他,依照風之域的規矩,該如何祭奠逝人。江巽瀾說,風之域內,并無那么多規矩,不過沈巽從前愛站在城頭去看遠方,若他愿意,也可以去城頭祭拜。 洛坎后來又問,若沈巽的靈魂看到自己去了他最喜歡的地方,他會不會逃。直到說完后才意識到沈巽已經魂飛魄散了,何談魂魄一說。于是二人競相陷入沉默。 今日洛坎來晚了,或許是因為昨夜又一整宿沒睡,黑眼圈重得很。他還是打著扇,盡量保持著從前風流恣意的模樣,可眼底的疲憊和憔悴卻無法掩飾。 “風君?!彼麊窘銥?。 江巽瀾應聲回過頭,向他頷首:“坎君?!?/br> 洛坎走到他身側:“聽說近日來,風之域內朝一直就沈巽下葬事宜,在進行爭辯?!?/br> “是?!苯銥懕称鹗?,看著遠處:“你們四人不想這么快將他安葬,可是尸體就算在這初冬,也會腐爛,我們雖盡量減緩其腐爛,房中也放了冰盆,可你應該也知道了,他尸體上,還是生出了尸斑。更何況……”江巽瀾轉過頭,鄭重地看著他:“在我們風之域,七日內不安葬死者,是對死者的不敬?!?/br> 洛坎多多少少到現在還是不愿接受沈巽的離去,遂閉上眼,苦笑一番:“風君所言,我又何曾不知?可是你說,世間本該有定法,這越沉的東西,不就該越想放下嗎?怎么事到如今,我卻就放不下?” 江巽瀾看著他凹陷的眼眶,和日益消瘦的臉頰,發出一聲感嘆:“能見到以被無情著稱的坎君,露出為情所苦之態,江某當真是惶恐?!?/br> “我是該無情,也是該無義?!?/br> 洛坎亦慨嘆:“可我偏偏生了情,也生了義?!?/br> “可若真要論起來,坎君放不下的,也不該是沈巽?!苯銥懙?。 洛坎看向他,沒有多生氣,只擺出洗耳恭聽之態。 “昨日天君與震君來尋我,誰想要放棄君上之位,留在風之域?!苯銥懻f:“但坎君一生為名利,為洛涯所奔波,怎又可能輕易放手?修君王之道,就得無情,坎君是位好的君上,沈巽想必于你而言,不過只是人生中的一抹短暫的霞光,過去便過去罷,又何值得留戀?” 洛坎不說話,眉毛擰在一起,他唇張開復又閉上,最后下頜線繃得死死,然后沉默地轉過頭,看向天際振翅高飛的鴻雁——而那鴻雁早已遠去,變成了一群黑色的點。 —— 另一端,城郊。 幾場大雨過去,林中還帶著潮氣,氤氳朦朧的霧氣環繞在林間,叫人甫一靠近,便惹上一身濕。 叁穿行在林間,為身上黏膩的觸感而眉頭緊皺。不遠處的丘陵上,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形,他脊背挺直,卻難掩頹廢,全身上下只身著一套簡簡單單的便服,與他平日里表現出的貴氣倨傲大相徑庭。 靠近之后,叁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戴帶著一圈黑色的環。 “艮君?!?/br> 叁喚了他一聲,便跪在地上。 岑艮自是注意到他,卻不曾轉身:“躲了這么久,你終于知道來見我?!?/br> 叁低下頭,不敢直視他:“叁有罪,請艮君賜罪!” 岑艮冷冷地“呵”了一聲:“說” 一滴汗自叁額間滴落:“我……我背棄艮君,已喪失了身為死侍的資格,還請……還請艮君親手了結我!”他抬起頭,終于敢看向岑艮,而岑艮也正好回過頭,低頭俯視他。 他們對視的那一瞬間,叁預想中的,對方眼底的暴怒卻并未出現,而他深邃的眼中,只有空洞和木然。 叁被他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只能低頭,解下自己的佩刀,雙手呈上。 岑艮拿起他手中的刀。叁感到手中一空,心也隨之劇烈地跳了起來。 然而剜心的疼痛沒有傳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鐵器墜地的聲音。 叁虛睜著一只眼,卻見岑艮的手還停在半空,而自己的佩刀臥在草叢中。 “你走吧,我不攔你?!?/br> 岑艮背過身去,默默嘆息了一聲:“你雖負了千岳宮,但你到底跟了我這么久,人心都是rou做的,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更何況……他也不希望我這樣對你?!?/br> “他”是誰,兩人都清清楚楚,可沒有一人去點破。 叁愣了愣,繼而彎下腰,額頭重重砸在地上:“艮君……” 他眼底有淚,頰邊滑過一道清澈的水痕——這也是他這么多年第一次落淚。無論是阿九去世,沈巽去世,他都未曾落下過一滴淚,唯覺得心口堵得慌。直到這一刻,這些堵塞于心口的煩悶才得以疏解,而也是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懂得,那一天,泗沄帶著沈巽離開時,沖自己說的那句“我不是為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終于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 岑艮又嘆一聲:“以后若是有機會再見,不必再叫我艮君,近日來,我已打算提交辭呈給長老會,叫他們安排其他人繼任艮君之位?!?/br> 岑艮為了今天的地位,蟄伏多少年,與岑岳暗中較量多久,這是叁一步步看過來的,他居然要放棄如今獲得的一切,這也是叁怎么都沒有料到的? “昨夜我與乾媂談過,他說他已打算放棄天君之位,辭呈已經遞給長老會了?!贬拮猿鞍愕匦π?“你說說,他尚且奮不顧身,愿和長老會撕破臉皮留在那人身邊,我又怎會甘心?” 叁默然——他認識的那個艮君,的確是個偏執,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 岑艮抬眼,渙散地注視著頭頂翠綠欲滴的葉:“即使這么久過去,午夜夢回時,我還是會想起與他一起在烏蒙山共度的那幾天。偶爾也會記起小時候在風之域的場景。那個時候,是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如果不是岑岳突然趕來……一切是否就不那么一樣了?!?/br> 叁看到他從懷中掏出一枚荷包,捏在手中。那荷包針腳凌亂,圖案繡得歪歪扭扭,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擅長刺繡的人的手筆。 “罷了,是我話太多了?!贬薇称鹗?,苦笑一聲:“走吧,你也該啟程了,烏蒙山山多路遠,珍重?!?/br> 于是叁再向他磕了一頭,隨即起身,以沉默的方式結束了他們的告別。 —— 同日,停靈殿 停靈殿之所以被稱為停靈殿,旨在每當風之域有官居三品以上者或王族去世時,就會將尸體運送至此,接受朝中人祭拜。 據說,當年修建停靈殿時,當時的風君特地請了最好的風水師傅與道長設陣,做法,只為讓長辭于此的人,能在停靈殿多留上幾日。 可惜沈巽的魂魄早已湮滅,若他能保全魂魄,便有幸看到為自己而拉的,滿屋的白布,還有散落在香案上的紙錢與貢品。 這幾天,乾媂基本一直守在他的身邊,薛震也常來,兩人都是無言,兀自看著躺于棺木中的沈巽。 如果忽略掉他手上幾粒尸斑——沈巽還保持著離開時的樣貌,臉頰瘦削,恬然地閉著眼,長睫一動也不動,記憶里紅潤的唇也再不會張開。 他微笑著,像是毫無牽掛般地離去,而也是這幅表情,讓兩人莫不心如刀絞。 “我已將位置讓給了薛將離?!绷季煤?,薛震忽然發話:“他雖百般阻撓,我也不應。從一開始,他就干涉雷谷內政,如今大權落在他手中,他想必極為高興?!?/br> 乾媂看他一眼,發現他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只是我唯一恨的,是沒有辦法殺掉他。如果不是他……阿巽與我又怎會變成現在這般?!彼Ьo牙,牙關搓得咯咯作響:“我一開始,就知道周海墜湖是他搞得鬼。如果不是他,沈巽又怎可能出來?周海又怎會擅自離開婚房?可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像厭棄自己一般,一拳狠狠地砸在椅背上。 乾媂看完他,又將視線移回來,放到沈巽身上:“覆水難收?!?/br> “……”薛震痛苦的閉上眼,面部肌rou痙攣著:“對,覆水難收。我此生上得最深刻的幾堂課,都是他帶給我的。我從前和他說,我只愛他的皮囊,可當他只剩一具皮囊給我的時候,我卻如此失魂落魄……” 乾媂默不作聲,只是伸出手,用手指細細撫過沈巽臉側。 這時的他,已經不會再像先前般反抗自己的行為,只有乖順地任他作為。他的皮膚還是那么細膩,就仿佛他還活著一般。 可越是如此,乾媂心中的痛苦就越是深重。 他忽然想起小的時候,自己被作為怪物關在宮中,只有棲愿意帶他出去玩,給他買面具,糖葫蘆,逗他玩。 他愛過的棲只是一個幻象,可他愛著的沈巽卻是真正存在過。 乾媂終于明白,自己只是太執著于一個所謂的稱呼,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人的名號。他以為自己可以束縛住棲,便以為他能拿這個同樣束縛沈巽。 大錯特錯。 “在你們來之前?!彼鋈坏?“我和他一起呆了一段時日,可我竟沒有發現他身體的異常。起先我只倒是讓他體內的詛咒消除了,卻不曾想過……此種可能?!?/br> 薛震聞言也低下頭,攥緊了拳頭。 是啊,他們總是以為沈巽不會離開,所以就沒有珍惜過,直到他再也回不來的那一刻,他們才知曉追悔。 “去收拾一下他的遺物吧?!鼻瑡X站起來:“這么多天,那間屋子也沒人敢進去,人已經走了這么久了,總得有個了結?!?/br> —— 去到沈巽寢宮后,出人意料,竟還有幾人早已到此。他們分別是洛坎,江巽瀾,以及孤身一人的岑艮。幾人面面相覷,末了置予一苦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還當真是默契。 江巽瀾取了鑰匙,親自開了鎖:“沈巽走后,我便叫人把他的宮殿鎖了起來,這幾日也沒人打理。你們進去后不要亂動里面的物件,其實我相信……如果按照他的意思,其實是不想與你們在有瓜葛的?!?/br> 他這話說的無情,可惜偏偏是實話。四人沉默,表情中皆有一瞬落寞閃過。 洛坎收了扇,掛在腰間,先行走入,其余三人亦跟在他身后,紛紛踏入屋中。 前幾日大雨,落得四處都生了霉,他們甫一進屋,就味道了撲面而來的,潮濕的氣息。那日沈巽與他們作別是在太醫院,而此處還保留著那日早上,他離開前的景象—— 首飾盒隨意地放在銅鏡前,這銅鏡是當時為了給他梳妝才搬來的,如今也落了灰。他本來的衣物還搭在床頭,是那件讓四人都再熟悉不過的天藍色的武服。 薛震愣了愣,就欲伸手去觸摸他的衣衫,然而又想起江巽瀾方才的話,只得不甘地收手。 桌上放著套青瓷茶具,其中兩盞還乘著水,不過無一例外,杯沿都長了層淡灰的霉。 乾媂半闔著眸,目光落在其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人笑聲:“原來都在呢?!?/br> 幾人不悅地轉頭,心道是何人如此不識時務,沒料到站在門口的竟是一身白衣的烏蒙上仙。 “上仙?!苯銥懴确磻^來,跪在地上。 其余幾人都保持著呆愣的表情,半晌后才記得下跪行禮。 “罷了罷了,都起來?!比~燁揮了揮手:“我在水月鏡中看到幾位君上都聚在風之域,卻不回自己的領地,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br> 五人恭敬地起身,除了江巽瀾,表情皆有些微妙。 葉燁看那四人面如死灰,不免一挑眉,移開視線在屋內逡巡一圈:“喔,這就該是沈巽的住處了吧,難怪你們臉色這么難看。真是許久沒來風之域,比起千年前,當真是變化頗大?!?/br> “上仙究竟有何事?”薛震臉色已有些難看。 葉燁當然沒那么閑,千里迢迢跑來揭他們傷疤。因此對于薛震的怒火,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沖江巽瀾道:“風君,為我準備一間屋子,然后將風罩拿來?!?/br> 他攤開掌心,一道暗紅色的光于他手中展開——這術法幾人都在中聽說過,其名喚月湖橋斷,雖聽起來文雅,實則不過只是太初元年,修仙熱潮興起時,昆侖派代代相傳的一個納物的術法。 而在這道光中,幾人看到了除風罩之外的七件寶器。 眾人臉色一變。 —— 記載,若要通往仙界,當集齊八件寶器,并佐以相應的祭祀流程。 但是的作者并未詳盡記載,這祭祀的流程是什么,其中關鍵的一環又是什么。 葉燁告訴眾人,當年乾守之所以能背著自己完成祭祀,且知道那關鍵之人,是因為他接受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提示。 這話聽起來懸乎,如果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就是神州之外,還存在與其同緯度,但處于平行的地方。更高的緯度,姑且將其當作仙界。仙界只有一個,而人界卻有無數個。 自當年盤古開天辟地,燭龍創造時間之后,仙界,人界,魔域,鬼域便四方分立。本來人界只有一個,但是在太初年開始之前,因為發生了什么事,致使人界割裂為了無數個,從而導致仙界再無心力管理其中單獨某個,許多大陸都在地脈流動間消亡。 神州也曾差一點在太初元年時崩塌,不過后來葉燁飛升成仙,從玉帝司禮手中取得了八件鎮壓地脈的寶器,這才讓神州免于災禍。 不過成仙之后,葉燁就不能過再多干涉人間之事,此后數千年,除卻烏蒙山,他便幾乎再沒去過別處。是他寫下了,不過利用此等規則面見玉帝,需要心如澄臺明鏡,若有雜念,就會被反噬,為了防止悲劇發生,他就抹去了那中間最重要的一環——也就是祭祀的時候,需要一位身負天血之人,開啟往天界的大門。 可惜他還是沒有防住乾守。 “當然,這都是題外話?!比~燁沖眾人一笑:“我此行來,想必諸位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八件寶器已經在這兒了,我可以給你們提供天血,至于能不能見到玉帝,救下沈巽,就靠你們自己了?!?/br> 他說完此番話后,屋內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這不是開玩笑,乾守的下場他們所有人都再清楚不過,其中尤以乾媂感受深重。更何況,玉帝不見得會為了一介凡人,而面見他們。 他們看向乾媂,卻發現他面色如常:“我沒有問題?!?/br> 薛震也道:“我一樣?!?/br> 岑艮點點頭,示意自己無妨。 最后所有人的視線落到了洛坎身上——他是唯一還沒有放棄自己君上之位的人,留了此種牽掛于人間,又怎會輕易交出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 洛坎看所有人都看著自己,便無奈地露出一個笑:“你們都敢,我豈會退縮?” 江巽瀾正欲開口,卻被乾媂打斷:“此事因我們而起,風君就不用參與了?!?/br> 江巽瀾皺了皺眉,但看到葉燁也沖自己搖頭,就只能咽回到嘴邊的話。 “那便就這么定了?!比~燁道:“施行祭祀,隨時都可以,時間由你們定?!?/br> “那就現在吧?!痹捯魟偮?,岑艮便接過話梢:“時間越拖,越不見得是什么好事?!?/br> 葉燁一挑眉,環視眾人一圈,都不見有異議,唯有洛坎面露豫色,他遂問:“坎君不愿?” “不,”洛坎遲疑道:“我只是奇怪,為何上仙要幫我們?” 葉燁聞言怔愣一瞬,又像是陷入回憶一般,表情有些放空。 “大概是想起了過去的事?!彼p笑一聲,笑意卻噙了苦澀:“罷了,陳年往事,休要再提。我也只能告訴你們,再次得到他后,一定要珍惜?!?/br> —— 江巽瀾出了屋子,并照葉燁所言準備好了沙,香蠟,龜殼與錢幣。 四人各坐東南西北角位,八件寶器環繞在葉燁身側,他左持四枚銅錢,右握兩瓣龜殼,那龜殼上書卜筮之言,當然,不為求簽,卻是要聯通人界與仙界。 正所謂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間萬物,究其根源,不過源自一脈。 葉燁那內力在手腕上開了道口子,鮮血便順著他用沙畫好的法陣溝壑流去。當法陣被鮮血填滿,那八件寶器也好似對這血液有感知一般,紅色自底部攀升,漸漸染為鮮紅。 以鮮血為引來開啟法陣,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饒是葉燁,也不禁暗自咬牙,額間滲出細密的汗珠。 洛坎,岑艮,乾媂與薛震盤坐在座位上,手作結印態。 同樣的,以凡人身軀開啟法陣,對他們而言亦是如趟過刀山火海地獄般地苦痛??蓭兹藚s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即便臉色慘白,還是端正地坐在原處。 倏忽間,一道光自葉燁周身散開,將法陣勾勒,而伴隨著這道光,陣眼上的四人皆眼前一白,陷入了昏迷。 蘇醒時,他們卻并沒有如預料中那般抵達玉京,而是置身于一片鬼蜮之間。天是血一般的赤紅,漆黑的游魂行走于建筑之外,而建筑內,一方血池臥在大堂正中,翻滾爆裂的血泡好似怪物張開血盆大口,欲將人吞噬。飛沙走石大如斗,只肖一伸手,手腕上的衣物就會積一層薄沙。 薛震最先醒來,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不由怔愣許久—— 這是哪里? “終于醒了?!彼拿媲白呓粋€人影,雪白的衣袍上墜下一塊色澤溫潤的玉。 薛鎮抬起頭,看見了那人散落在衣物上的發絲,與俊美的臉龐。他不曾戴冠,就任長發這么垂落著,氣質超然而風流,不似人間之人,倒似玉京里的謫仙。 薛震張了張嘴,然而不容他發出疑問,一柄長劍就先橫在了他面前。 “寒驍!”那謫仙趕忙叫住要動手的藍眸男人,又沖薛震抱歉笑道:“不好意思,他沒有惡意?!?/br> 薛震點了點頭,心中卻尚有余悸——雖然對方除卻橫劍外,并沒有做出任何別的舉動,但是單從對方揮劍的動作,他就得知,自己與他的內力有著天壤之別—— 不對,準確而言,眼前這兩人的內力,都不像是凡人該有的,莫非他們真的到了仙界? 薛震不敢貿進,只能撐著地爬起來,向二人匆匆抱拳:“我乃雷谷薛震,敢問二位名號?” 兩人對視一眼,像是有些疑惑。 接著,那謫仙道:“我是鬼域之主,方卿隨,身邊這位,是魔域之主的愛徒,寒驍?!?/br> 魔域和鬼域的人怎么會認識?更何況……他們關系還如此親昵? 薛震心中泛起遲疑,但不敢多問。 “這里……就是仙界嗎……” 身后傳來人聲,眾人齊齊向后看去,便見另外三人也悠悠轉醒,正踉蹌著從地上爬起。洛坎撐著頭,黃沙隨著他動作落下衣袍與發絲。岑艮嗆了一口,皺著眉摸了摸嗓子。乾媂是幾人間最不狼狽的,不過雪白的衣袍也染上了塵埃,袖口變成土黃色。 方卿隨看著幾人,淡淡道:“這里是鬼域。萬鬼匯聚之地?!?/br> 鬼域? 四人面面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問—— 葉燁不該是將他們送到仙界嗎? “如果是要去仙界,司禮可不見得歡迎你們?!?/br> 寒驍好似看透了他們的心聲一般,抱著臂:“那個家伙每日要處理諸多下界事宜,你們去找他,就等著吃閉門羹吧?!?/br> 方卿隨接著他話問:“幾位是怎么到鬼域來的?” 四人又面面相覷,最后洛坎嘆息一聲,說了句“我來吧”,便走到二人前,沖他們一抱拳,并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內,說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從乾守祭祀失敗,到風罩破損,沈巽到各地尋求晶石,最后是沈巽選擇接受葉燁的幫助,以魂飛魄散為代價,飛升成仙。 聽完他一席話,寒驍與方卿隨都陷入了沉默,良久后,方卿隨摸著下頜,看了一眼前者:“你是說,你想要我幫你們找回沈巽的魂魄,并助他復活?!?/br> “的確如此……”洛坎遲疑片刻,卻還是苦笑著說出——要一個仙人幫助自己,無異于天方夜譚,更何況對方還是鬼王。 他一撩衣袍,垂著頭跪下:“若鬼王能助草民完成這個心愿,草民愿肝腦涂地,哪怕是獻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成問題?!?/br> 方卿隨皺了皺眉,接著,便見另外三人也跪下。 寒驍聞言冷冷地“嘖”了一聲:“逆天而行,本就不合常理。更何況……” “好?!?/br> 方卿隨的回答剛出口,四人還未反應過來,只是腦袋空了下,接著,欣喜之色便溢于言表。 寒驍拉下表情,濃眉擰在一起。方卿隨知道他擔心,就捏了捏他掌心,安慰道:“不用擔心,你說說,這么多年,也就他們來找過我,這樣的小忙,也費不了我多少氣力?!?/br> 寒驍嘆息一口氣,臉色依舊鐵青,但還是做出讓步:“儀式一旦出現問題,我會立即讓其終止?!?/br> 方卿隨笑了笑,又當即恢復到嚴肅的表情,轉頭對幾人說:“但這并非沒有條件,我最多只能聚集他的魂魄,可他陽壽已盡,我無法再續上,除非你們愿意交出自己的陽壽,轉到他身上?!?/br> 話音剛落,薛震的聲音就接上:“我們都沒問題?!?/br> 方卿隨一怔,又目光一掃眾人,卻見幾人無不是神色堅定,便失笑:“真是癡情人?!?/br> ———— 鬼域之中,黃沙成雨,血作天空色。鬼魅環繞在天際,發出穿云碎空般地哀嚎。每一個游魂,都寄托著一個心懷不甘之人的哀思。他們游離在三界之外,成了人人鄙棄的存在。 方卿隨站在沙坡上,其余幾人則站立于他一里之外。 他的衣袂翻飛著,掌中凝結出一道明晃晃的光。接著,他眼中閃過血紅的顏色,眉間鬼域之主的紋章閃現。他抬起手,那光便自他掌中發出,沖破重重黃沙,似將血紅的撕開了個口。 四人捂住眼,刺眼的強光泵出guntang的溫度,令他們幾乎感覺肌膚都要融化。 下一刻,幾縷破碎的魂魄被卷入那白光之中,漸漸形成一個赤裸的人身…… —— 沈巽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他被什么東西撕裂成碎片,可是意識依舊殘留著,那種剜心的疼痛,和鮮血淋漓的觸感,也依舊真實。 他在虛無中游走了許久,好像找不到盡頭一般。但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他似乎聽到有人啼哭,也有人在哀嚎??伤⒉恢肋@么做的意義,就像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一樣。 后來,他被卷入了一束光中,再后來,他終于又睜開了眼…… 記憶如同決堤洪水般,紛紛涌上他的大腦,那些悲傷的,喜悅的,還有愛與恨重新回歸了他的靈魂,一滴淚自他眼角落下,咸澀的味道濕濡了他干涸的唇瓣。 他爬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棺木之中,而周圍的盆中則盛放著冰塊。 許久未活動過四肢,手臂與腿都似快要朽掉般,一動作,便會有骨頭發出的咔咔聲響。 他穿著雪白的中衣,走至門邊,然后伸出手,推開了門扉。門外光線刺眼,令他視線許久都陷入一片花白之中。 “風君!風君!” 有人在大喊:“沈公子醒了!” 沈巽有些茫然地看著一群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像是沒有反應過來般,而下一秒,自己就被攬入一個寬厚的胸膛。 “太好了,太好了……”薛震身體顫抖不已:“你還活著……” 岑艮面無表情地將他和沈巽扒開,然后擔憂地看向后者:“你還好嗎?可還記得我們是誰?” 他們是誰? 這個問題實在可笑。就算他沈巽再死一千遍,一萬遍,再睜開眼時,都不可能忘記這四張臉。 沈巽閉上眼,睫毛顫抖著:“你們這般看著我,是想要我兌現那個承諾嗎?” 承諾自是說在他們交出晶石前,要讓沈巽留在他們身邊的要求。 幾人聞言皆是一怔,臉色變得不同程度的難看。 沈巽掙開岑艮的手——重生之后,他已無天血加持,就力氣上說,只不過是個練過武的普通人,自是比不得岑艮。 岑艮也不敢強迫他,便松開了手。然后沈巽就不再瞥他們一眼,兀自向江巽瀾和葉燁的方向走去。 葉燁依舊微笑著,像是眼前的景象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而江巽瀾則是滿眼淚水,張開嘴,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沈巽走上前,同樣眼含淚光,然后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個擁抱。 葉燁看了一眼那失魂落魄的四人,小聲道:“不去看看他們?” 沈巽不愿多提及那四人,瞬間鐵青下臉色:“不去?!?/br> 葉燁“呵呵”地笑,像是覺得眼前這一幕格外有趣。 —— 沈巽自鬼門關走一遭,眼下總算渡過了劫難,江巽瀾大喜,在宮中設宴,但又被夫人與沈巽同時警告不可鋪張,只能把宴會縮減成自己一家兩口,葉燁,沈巽,外加岑艮乾媂洛坎和薛震。 宴會上,江巽瀾最為激動,對本來心懷不滿的四人,也紛紛稱兄道弟,推杯換盞,喝了個大醉酩酊。 葉燁次之,也許是他酒量不大好,喝完后話格外多,非要拉著沈巽講他當年在昆侖山當學徒的崢嶸歲月。 沈巽沒辦法,只能在旁邊聽著,最后還是薛震給大醉的葉燁后脖子來了一掌,這人才舍得睡下去。 江巽瀾被江夫人扶著回了屋,葉燁也叫下人抬到了寢宮。因此轉眼間,宴會上竟又只剩下五人——洛坎轉著酒杯,看起來意不在他,但無時無刻不關注著他的動向。岑艮端坐著閉目養神,從頭至尾就沒動過筷子,只在沈巽敬酒時站起來過。而乾媂與薛震的就要直白一些,至始至終,就只看著沈巽一個人。 沈巽將一切盡收眼底,只能嘆口氣,心道孽緣難纏。 就在幾人僵持不下,沈巽呆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時候,乾媂忽然道:“沈巽,這次我們不逼你。你若想走,那便離開吧?!?/br> 沈巽一怔,像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正錯愕著,岑艮便道:“這一次,是我們自愿救你。我們虧欠你良多,無從償還,所以,你這一命,只能算是我們還給你的?!?/br> 洛坎停下了轉動瓷盞的動作,修長的手指緊攥住那杯盞,像是恨不得將其捏碎:“那日之后,你沒有立即醒來,我們都以為先前經歷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還為此商議許久……還好,你醒過來了?!?/br> 薛震沉吟良久,又道:“自那之后,我們就商量好,無論你醒來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們都會尊重?!?/br> 他們的話一個接連一個,令沈巽有些發懵。等整理好他們話中所述的內容后,沈巽便徹底明白過來——自己是自由了。 當禁錮自己的人告訴他,他重獲新生,當背棄他的人向他表露歉意,沈巽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 他想要露出一個微笑,裝出灑脫的模樣,可是事到如今,他的心底只有陣陣鈍痛。 但不論如何……至少一切都有了終結。 “好?!?/br> 當四人聽到沈巽啟唇,發出了一個簡單的字時,無不打起精神,期待著他的下一句話,可是他并沒有下一句話可說,僅僅以此作為了對話的結束。 —— 第二日早,沈巽向江巽瀾遞交文書,告知自己還是打算離開都城,到別的地方去謀生。而自己已于昨夜收拾好盤纏,只等他一句答應 江巽瀾雖心中不舍,但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好阻撓友人,就只是道一句“珍重”,并親自送了他出城。 “山高水遠,到了之后記得寫信?!苯銥懪c沈巽各騎一匹馬,并肩而行。他們走至城門口,便停下。江巽瀾看了前來送行的人,但沒看到那四人的蹤影。 沈巽像是看出了他的疑問,遂淡淡地笑了笑:“我的親人,友人,故人,都在此地了,巽瀾在尋誰?” “不,沒事?!苯銥懩四ū羌?。 經歷了生死之境遇,沈巽心態和氣質與從前可謂大不相同,即使在人群中,他出類拔萃的氣場也能叫人一眼看見。 江巽瀾看見這樣的沈巽,一是欣慰,二也有些擔心,他怕他還走不出來??墒巧蛸阒桓f,自己已無牽掛。 “就到這兒吧?!?/br> 沈巽看了眼遠處茂密的叢林,眉宇舒展開:“我打算在西嶺附近開一家客棧,供來往商人居住,有機會風君一定要來?!?/br> 江巽瀾笑:“一定?!?/br> 于是兩人向著對方一抱拳,于重重山崖之前,就此天涯闊別。 而一只大雁從北飛來,自他們頭頂飛過。沈巽揮動馬鞭,向著山林,向著遠處絕塵而去—— —— 一個月后 風之域到西嶺的邊界,開了家名叫“無名”的客棧。于這邊陲小鎮的風沙中屹立著。 店主是個自外地來的漂亮年輕人,他舉止不凡,體態端正,走在人群里,都是鶴立雞群的存在。所以除了當地村民,在他客棧里落住的商人也時常問起他的來頭。 但每次聽到這個問題,店主總是一笑了之。不過單從他的眼神來看,他的背后,一定還隱藏著許多叫人扼腕嘆息的故事。 后來住的客人多了,店主不得不在店門口立個招店員的門牌,只是這西嶺近戈壁,哪有什么人手?但是不曾想,這無名店中,還真來了幾個應聘伙計的人??蓡慰催@三人樣貌,個個生得端正英俊,不像是伙計,倒像是到西嶺游玩的貴族。 這店主也怪,本來和和氣氣一個人,見到這相貌堂堂的三人后卻迅速拉下臉色,一個勁要他們滾。那三人也不顧,每天都來尋他,要當他伙計,估計是被纏得沒辦法了,加之人手的確不夠,店主只能答應下來。 “咯,你看,白頭發那個,就是這里的賬房。面無表情擦桌子的是普通跑堂的,偶爾還去后院種個地。嗯,你看端菜出來那年輕人,本來是來應聘廚子的,結果他炒飯太難吃,之前還被老板訓,說他只會吃,不會做,現在也是跑堂的?!?/br> 張打鐵磕了個瓜子,對著身邊的藍衫年輕人諂媚地笑著:“老板呀,這里面人都介紹完了,報酬——” 年輕人扇著扇,把錢袋放到他手上,并露出一個儒雅的笑:“多謝?!?/br> 張打鐵一看手里這沉甸甸的錢袋,登時眼冒綠光,正抬頭欲感謝對方,那年輕人卻已搖著扇走進了客?!?/br> ———— “打尖還是……” 薛震話說到一半,看到來人的臉,頓時生生噎了回去。 洛坎笑容滿面,意氣風發:“住店?!?/br> 薛震拿起抹布就往他臉上招呼:“滾出去!” 他力氣大,洛坎則故意不用力,被他推得踉蹌一下,其余客人看了,莫不議論紛紛,薛震的臉色也格外難看。 這個時候,沈巽從后廚房掀簾出來:“發生了什么?” 他本來是想訓斥薛震,然而在看到洛坎的臉后,臉也唰地拉了下來。 ———— “等……等等。我真的是來住店的!” “這里不歡迎你” “不是,沈巽,你且聽我說……” “滾?!?/br> “薛震,此事與你無關?!?/br> 張打鐵握著錢袋,看那年輕人被幾人合力趕出店來,不由搖搖頭—— 作孽啊,真是作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