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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天風姤在線閱讀 -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江巽瀾看了一眼門外,壓低聲音道:“你要不去見見他?!?/br>
    沈巽似有些無奈:“肯定要見的,我只是沒想到他如此心急?!?/br>
    江巽瀾亦面露無奈,兩人對視一眼,盯著彼此笑了起來。沈巽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出去了,剛剛和你說的事你先好好想想?!?/br>
    江巽瀾頷首。

    ——

    推開門,沈巽便看到乾媂一身白衣,立在庭院中。天色已暗,侍從為他提了燈,昏黃的光照在他雪白的衣袍和發上,抹去了他周身的冷冽。

    沈巽卻是不冷不淡地看著他:“敢問天君有何事?”

    乾媂道:“來看看你?!?/br>
    沈巽皮笑rou不笑,諷道:“不是白天才見過嗎?還是說,你就這么喜歡這張臉?”

    乾媂聞言不置可否,只是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軀屏開光線,將沈巽籠罩入陰影中,沉默良久,驀地道:“你沒變?!?/br>
    “我變了?!鄙蛸闩拈_他欲撫摸自己臉頰的手:“我如今是上仙,而你,不過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天君?!?/br>
    下一瞬,乾媂便擒住他后腦勺,忽然吻了上去。濕濡溫熱的觸感觸及唇瓣,他的衣袍裹挾著熟悉的熏香,沈巽一時愣住,許多被自己深埋于胸中的情緒又翻涌起來,化成傾蓋而來的洪水。

    “放肆!”沈巽一掌推開他,卻不知是因為他的力氣太大,還是乾媂毫無防備,竟推了他三尺有余。

    乾媂撫上胸口,神色黯然。沈巽喘了幾口氣,強行撫平了內心躁郁:“天君,注意你的行為?!?/br>
    乾媂又往他靠了一步,換得沈巽往后退一步:“能陪我走走嗎?”

    拒絕他恐怕會換來變本加厲的糾纏,沈巽雖不想再與他牽扯過多,但權衡之下也只得點頭。他倒是也不曾料到,看起來冷漠,不染塵世的乾媂竟也能如此厚臉皮。

    他與乾媂在花園中閑逛了幾圈,彼此皆是無言。乾媂是話少,沈巽則是無話可說。

    他們間的隔閡或許比起沈巽與旁人,已算不得深,可惜如今的沈巽早已不同從前,或許曾經在他看來值得喜悅,心動的事,如今卻再難讓他動容。他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著這鏡中花,水底月,但也深深地明白,這些都和自己無關。

    在第四圈的時候,沈巽終于忍不住開口,停下腳步來:“天君,時候不早了,今日就到這兒吧?!?/br>
    乾媂同樣駐足,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明天,還能見面嗎?”

    沈巽失笑:“在拿到晶石前,我們應該能一直見面。你和師父的約定我都知道了,既然有求于風之域,你應該也會把天晶石拿出來吧?!?/br>
    乾媂不予可否,輕聲道:“只要不把天晶石交給你,你就會留在我身邊嗎?”

    “什么?”

    “不,沒什么?!?/br>
    沈巽其實聽清了他的話,只是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有些啞然,嗓子眼干裂到發疼。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是在為他的話感到可笑,還是在難過于他們間積重難返的結局。

    他背過身去,想要迅速自乾媂身邊逃離,然而才走了不過幾步,一只手便握住他胳膊,將他拉拽入懷中。

    印象里,這是乾媂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挽留他。

    乾媂兩臂箍在他腰側,尖削的下頜放在他肩上。有那么一瞬間,沈巽甚至聽見了他勃然有力的心跳。

    “我很生氣……”

    “……”

    “當我在烏蒙河畔看到你和岑艮在一起的時候,我真的很生氣?!?/br>
    “……”

    “我想把你從他身邊搶過來,然后藏在身邊,只有我一個人能見到你。我還聽說了很多別的事,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所以再次看見你,我很驚喜?!?/br>
    能把如此惜字如金的乾媂逼出這么多話來,沈巽覺得,己真該好好慶祝一番,可惜他眼下并沒有那種精力,也無法回應他的表白:

    “如果是在以前,我會很高興你這么對我說?!?/br>
    他一根一根掰開乾媂的手指:“我會奮不顧身地和你在一起,會拼盡全力對你好,甚至為你去死?!?/br>
    他放下乾媂的手臂,轉身面向他。乾媂的表情中帶了幾分痛苦,眉毛輕顫。面對著這張曾讓自己愛慕過的臉,沈巽心臟好似被生生撕開,血淋淋的,痛卻暢快:“但是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又有什么用?我已經不再會對任何人動心?!?/br>
    乾媂默然,眉毛擰在一起。而他清冷的氣場已然不復,只余頹唐與挫敗。

    “我明白了……”

    他額間一縷白發垂過眉心,緊繃的薄唇顏色發白:“可若我偏想再求一次你的真心呢?”

    求他的真心?

    沈巽在心中發笑——反正自己時日無多,就且隨他去吧:“隨便?!?/br>
    他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乾媂默默矗立在原地,在黑暗中站了許久。

    ——

    翌日早,初三早集。

    以往這時候江巽瀾都會親自到市集里,體恤民情,只可惜這段時間他事情多,便去不了。沈巽帶著叁,提前在屋中列好清單,然后就出宮到了集市中。

    清單上羅列的內容很雜,可謂是下至基本的生活用品,小廚房所需食材,上到祭祀的法器。

    叁對此十分驚訝,并提問祭祀的法器不該是皇家工匠親自打造,怎能草率地去市集里買。

    沈巽聳聳肩,表示江巽瀾太窮了,沒錢去弄那些,只有大法器才會重金請匠人鍛造,至于別的……反正旁人也不清楚。

    叁呵呵一笑,在心底對風之域的憐憫又多加一分。

    集市中人多,與二人摩肩擦踵著走過,還有些菜販蹲在屋檐下,賣昨天剛摘的蔬菜。叁從不進廚房,對菜陌生,只認得白菜和土豆。沈巽很貼心地為他講解,只是對方促狹的態度,很難不令叁窩火。

    “那你說說,這又是什么?”叁故意指了朵花販推車里的花,這花叫極夜,生長于雷谷秘境,一般人都沒見過,巧的是叁以前在跟著岑艮時,在薛震那處見過,不過沈巽就應該不認識了。

    沈巽果真變了臉色,可這變化卻不是叁想象中的尷尬或者窘迫,而是笑容凝固。

    叁眉心一跳,忽然想起來他與薛震的關系,暗道不好。

    可是沈巽很快就恢復了先前的表情,仿佛剛才那一瞬間只是叁的錯覺:“恕我愚鈍,倒不如讓叁大人不為我注解一番?”

    叁失語片刻,只皺著眉別過頭去:“我也不知道?!?/br>
    沈巽呵呵地笑,雖然沒有明確說出口,可是笑容里鄙夷的意味不言而喻。

    叁噎了下,瞪他一眼,卻見沈巽笑意盈盈,哪有半分困擾或者憤怒。叁心道被玩了,枉費自己一片好心。

    “誒,叁?”

    叁背著背篼,闊步離開他身邊,一陣人流過去,將二人擠開。沈巽焦急地沖他揮了揮手,叁卻充耳不聞,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人不見了,沈巽手還在半空中,于是他只得收回手,悻悻地一摸鼻子:“真經不起逗?!?/br>
    叁走了,沈巽便只能孤身在街上徘徊。不過唯一慶幸的是這里是風之域,再如何,街上總有他認識的人,還不至于像身在異鄉般孤獨。沈巽笑著和其中幾個攤販打了招呼,就往市集西走。

    越往西,人就越少,通常來說,只是普通采辦不會到此地來,因為集市西是壽材店的聚集地,也只有清明或者春節時會相對人多一些。

    沈巽買了根糖葫蘆叼在嘴里,哼著歌往集市西走,等走到半途才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未免過于輕快,就調整了下表情,繼續咬著糖葫蘆往其中一家壽材店走。

    這家壽材店的老板叫王壘,因為一臉的麻子,便有了王二麻的稱呼。據他所述,他臉上這些紅斑都源于小時候的一場大病。當時醫生都說這是不治之癥,家人也放他自生自滅了,結果沒想到,到了最后,他卻成了家里唯一一個活人。

    后來他到了都城,開了壽材店,也算是做起了死人生意。

    以前沈巽也偶爾會到王二麻的店里替江巽瀾買東西,兩人自是相識。

    沈巽至今記得,王二麻告訴過自己,其實死亡這件事看多了,也就不覺得那么可怕了。

    你想想。

    他說——死后一碗孟婆湯,繼續投胎做人。一個人的死亡撼動的,其實從來都不是他本人,而是愛他,關心他的那些人,他們甚至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那個人多在人間留一會兒。

    是這樣嗎?

    沈巽站在門口,望著壽材店門上的牌匾,咬碎了一顆糖葫蘆——其實他對王二麻的觀點至今保持懷疑。

    “喲?這不是沈公子嗎?真是好久不見??!”

    一聲驚呼先出,人影隨后才自門后出現。王二麻搓著手,有點駝背——雖然他本人看上去丑陋,但他家的棺材卻是全風之域最好的。

    “總是見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沈巽掏出衣襟里疊好的紙,遞給他:“這上面的東西可都有?”

    王二麻嘿嘿地笑著,接過了他手中紙條,等展開一看,卻逐漸皺起了眉:“紙錢,香蠟都有,只是這棺材……宮里最近有哪位大人去世了?”

    沈巽沖他一勾手,他便伸過頭來,然后沈巽就賞了他個暴栗:“你可別管這些,還想要命?”

    王二麻立刻弓起身求饒:“不敢不敢?!?/br>
    沈巽被他逗笑了,唇角不自覺勾起一個笑,但當對方抬起頭,看向他時,又立刻收斂了笑容:“棺材可以慢慢做,十日之后我會來取。紙錢那些,先包給我吧?!?/br>
    王二麻點了點頭,掀了倉庫的簾,匆匆去尋。沈巽注意到,那倉庫里還擺了紙人,紙馬,就斂目想——也不知九泉之下,誰有幸能收到這些來自親近之人的哀思。

    王二麻在倉庫里包好了包裹,因此出來的時候手里就只有一個藍色的巨型布袋。沈巽謝過,然后問他多少錢。王二麻拿算盤撥弄一番,比了個數,沈巽點點頭,在腰間尋找一番,卻不見錢袋的蹤跡,這時候他便想起來,大錢都放到了叁那處。

    于是沈巽開始思考一個問題——買壽材賒賬,會不會損陰德?

    “拿這個吧?!?/br>
    一支骨節分明的手拎著錢袋從他身旁伸過來,衣袖上還帶著淡淡的香。而他的錢袋也如他本人性格一般,素雅到不似一個君上該有的。

    沈巽四肢僵硬——乾媂竟然跟蹤他?

    ——

    乾媂就站在自己身后,這令沈巽的神經不由緊繃起來。

    王二麻接過錢袋,拿了里面幾顆碎銀,就笑著還給了乾媂:“小人看這位大人氣度不凡,敢問一句大人名諱?”

    乾媂看著沈巽,眼中情緒不明:“乾媂?!?/br>
    王二麻即便再不通消息也該知曉天君的名姓,更何況做生意的,總得消息靈通些。于是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天……天君啊……”

    他聽說了天君到風之域來,卻不知為何乾媂會和沈巽相熟。但他有種預感,這件事絕對不是自己該知道的。

    轉眼間,沈巽已抱了那布包踏出門檻,乾媂也跟在他身邊,與他并肩走著。王二麻摸了摸鼻尖,莫名覺得二人氣氛有些詭異。

    ——

    另一端,倒也真如王二麻所想那般,氣氛冷到快要凝固。

    沈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卻不是回宮的路,乾媂雖只來了風之域不過幾日,但回宮的路線還是知曉的。因此他也明白,沈巽的目的地并非皇宮。

    沈巽一路往西走,出了市集,進了偏僻的巷道中,這里四下無人,加之夜里一場新雨,淋得青石磚锃亮。黑黝黝的光滑路面倒影出一白一藍的身影。沈巽只是瞥了一眼地面,卻在看到自己和乾媂倒影時,心驀地空了下。

    他還沒停下,直到走到城門,拿出通關文牒,出了城門。

    乾媂還跟在他身邊,也不說話,氣場較以前收斂了許多,卻還是叫人難以忽視。沈巽偏偏像看不見他般,不說話,不理睬。

    他們走入了城外山林中,此地毗鄰河渠,土地濕潤肥沃,養出的樹也高大。不過此地景觀在風之域卻算不上常態。數年來,風之域國力式微,與國境內的地貌脫不了干系。若說上陽州四郡是以烏蒙圣壇為中心,那下陰四郡,便以西嶺為中心。西嶺不似烏蒙,擁有連綿群山,而是一片荒蕪的戈壁。而西嶺以北的風之域,則有大部分土地,同西嶺一般,都是無法供人居住的戈壁與沙漠,要在這片土地生存下來,實屬不易。

    沈巽環視了一圈樹林,不知為何,卻突然想起來在天境時,自己也同乾媂曾一同這樣出游。

    乾媂不說話,可是表情分明也述說著類似的想法。這樣的情形令他們不約而同拉回了過去——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之前,那個時候若是他們做出了與當時不一樣的抉擇,而今的結局是否又會改變?

    只可惜往事不可諫。

    所以沈巽只是以輕笑帶過,就蹲下身來,把紙錢和香蠟取出來。

    乾媂站在一側,目睹著他從兜里掏出火石,又撿了幾根干枯的枯樹枝和草葉,然后擦了火石。冒出的火星很快就引燃了枯枝,沈巽解開紙錢上纏繞的草繩,捻了幾張去著火,然后丟進火堆中。

    紙錢的灰打著旋飄進天際,火舌躥得也高,明晃晃的光倒影在他眼底,卻映出了一片空洞。

    乾媂垂眸,輕聲問:“你在祭奠誰?”

    “故人?!鄙蛸阌滞锶恿藥醉摷堝X。

    乾媂道:“泗沄嗎?”

    沈巽聽到他說出這個名字,并非完全不意外,但想到他能跟蹤自己,那么知道自己和泗沄發生的事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不過有趣的是,泗沄與自己還是在天境宮中認識的,居然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結了緣。

    沈巽不置可否,又重復了遍:“只是故人?!?/br>
    “故人?!鼻瑡X咀嚼了一番他的用詞,不知在想什么:“我偶爾也會祭奠故人?!?/br>
    乾媂總是孤身一人,這也給沈巽帶來一種他是孤家寡人的錯覺,聽到他口中的故人,沈巽確實也沒想到,他能有怎樣的故人:“誰?”

    乾媂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聲。

    而與此同時,沈巽便明白過來,他口中的故人是誰。

    “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鄙蛸闼餍园咽掷锏淖詈笠化B紙錢扔進去,也不急著開新的。他扭過頭,看向乾媂:“你以前真的知道我就是棲嗎?”

    乾媂不答,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也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兩人就這么對視了許久,直到沈巽先移開視線。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是啊,這個問題有什么意義?”

    乾媂沉默片刻,也撩了衣袍,蹲到他身邊,而后拆開一疊錢,往火堆中扔。

    他冰冷的面龐在火光照耀下帶了顏色,就像是不然塵世的謫仙終于染上了七情六欲。沈巽心跳漏了一拍,便閉上眼,強迫自己別去看他。

    他們繼續沉默地進行著祭奠,直到一滴雨落到火上,滋出一縷煙。

    煙灰與潮濕的氣息溢滿鼻尖,兩人同時抬起頭,視線在一瞬間得以觸及。

    沈巽又先移開了目光,仰頭望向天空。乾媂目光中似有一瞬落寞,不過也隨他的視線看去。

    “下雨了?!?/br>
    乾媂站起身,微微蹙了眉。

    然而沈巽知識思索一瞬,就又低下頭,繼續把紙錢往火里扔。乾媂低下頭,表情有些不解。

    “他們過不了多久就要來了?!鄙蛸愕脑挍]有頭,更沒有尾:“沒有多少機會了?!?/br>
    乾媂懂他話里的“他們”是誰,表情明顯有些不愉,但此刻他也沒有立場發作:

    “有機會的?!彼麖娙套∷嵋?,用柔和的語氣道:“天冷,易著涼,回去吧?!?/br>
    沈巽只是搖頭,唇角掛著譏誚的笑,那笑仿佛在說,乾媂根本不懂。他又抬起手,接住了穿林而過的雨水,鼻尖上同樣掛了水珠:“你說的對,雨大了?!?/br>
    他撐著膝蓋起身,甫一起身,便被一張裹著熱氣的大氅蓋過頭頂。

    乾媂的白發間滾了水珠,衣物上也一片潮濕,但他的大氅卻暖和。而他那張俊美無鑄的臉就近在沈巽眼前,鼻息纏綿。

    沈巽尚怔著,乾媂的唇就吻了過來,他心跳漸亂,卻見對方堪堪停在即將觸及自己的時刻。乾媂閉上眼,掩蓋住眼底痛色:“不,是我僭越了?!?/br>
    沈巽嘆息一聲,默念了道口令,便有一束光自他們頭頂散開,接著,那光向下彎曲,形成一道圓弧,將雨水隔絕于外。

    沈巽取下披在頭上的雪白大氅,還給對方:“著涼的話,應該是你要注意才對。我已是上仙,身體情況不可同日而語?!?/br>
    乾媂表情有些失神,看向他的目光逐漸從驚訝變為苦澀。

    而他的視線又好像在述說一個事實——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明白了,所有的,已經發生的事,都是覆水難收。

    ——

    兩人回宮后,沈巽先去了叁的別院,進到屋中,卻見他行李衣服放了一桌子,除了他來時穿的那件黑衣,還有一堆剛在市集里買的衣物和飾品。

    沈巽愣了愣,對站在桌后,撅著屁股的叁“喂”了聲,叁隨之轉過頭來:“你這是要做什么?”

    叁看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木匣——那匣子也是他方才在集市里淘的,四四方方,蓋子中心鏤空,刻了蝴蝶戲花圖。

    “我得走了?!比此抗舛ǜ裨谀悄鞠簧?,遂解釋道:“我去烏蒙山中,尋她的部族。這是帶給她的禮物。她應該會喜歡的吧?!?/br>
    叁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容雖淺,但眼底卻是暖的。

    不知是因為他這得之不易的笑,還是友人即將作別,沈巽心情有些復雜:“什么時候出發?”

    “得趕在艮君來之前,盡快吧?!比阉{布鋪在桌上,將木匣珍而重之地放入其中,又才放上衣物和其余行李:“剛剛聽到下人們正議論著,艮君已夤夜趕來,剛入風之域天境,估計很快就到?!?/br>
    沈巽先前醞釀的話也在他的笑容里煙消云散,只余一聲嘆息。叁心情雖好,但也并非毫無離別之愁,見他如此,不由寬慰道:“你如今成了仙,以后見面也簡單。到時候你與烏蒙上仙做了鄰居,實際上也是同我做了鄰居,自然有時候見面?!?/br>
    沈巽聞言只得擠出一個笑——他哪懂自己究竟在愁什么?

    “最近真的和太多人告別了?!?/br>
    他喃喃地說,音量小道僅有他自己聽清,不過叁聽力好,聽了個模模糊糊的尾音,就問他說什么?

    “無事?!鄙蛸阒恍?“就是不知叁兄可愿意騰出個時間,與我共飲一杯?”

    叁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正好今早在市集里買了好酒,今晚我去尋你?!?/br>
    沈巽也沖他微笑著點頭,心卻空落落的。

    ——

    沈巽孤身回了住處,把大氅掛在床邊的衣架上,也不拖鞋襪,就仰躺在床上。

    他對著床頂嘆了聲氣,接著抬起手,輕撫過自己的唇。因為才淋過雨,他的全身上下都是涼的,僅有這處,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而那柔軟的觸感,卻將他的記憶拉回了幾個時辰前,郊外的山上,乾媂不曾觸及自己的那個吻。

    他用拇指按過唇瓣,力道逐漸變大,似是恨不得揉出血來。

    乾媂。乾媂。

    他在心中默念了會兒這個名字,又像是猛然驚醒,迅速拿開手,煩躁地爬起身來,強迫自己不許想他。

    沈巽想到叁該走了,自己總得準備些禮物。烏蒙山區生活艱辛,叁生存能力強歸強,不過人活著,總不可能只吊個命。

    他想起之前沒離開風之域的時候,江巽瀾送過他一些防身的暗器,他現在是用不著了,不過叁這次過來,沒帶他武器,拿走些暗器防身聊勝于無。

    沈巽囫圇地想,一面從床上站起來,然而剛起身,他就覺察到了不對勁——自己的腿像是被抽去了力氣,根本直不起來。

    他咚地一聲墜倒回床,表情漸漸為驚恐占據。

    不對,不對。

    他試圖活動手指,可是十根指頭像是不屬于他的,也不談動起來。

    類似的狀況其實在他剛成為上仙后的不久也出現過——就是在他攔下刀疤男的鞭,并愈合自己傷口之后。

    那時他帶著叁逃離雷谷都城,行到一處小鎮時,他就感到四肢無力,且頭腦昏花,好在當時他還能行動,加之通緝令未傳到此地,就去租了馬車,請了鏢師,一路護送他們出國境。

    對于此種狀況,他當時就已有了猜測,眼下看來,倒也真印證了那時他的想法——使用仙人的法力,會迅速耗盡他的生命。

    沒有人比沈巽更清楚,他上仙的名號來得有多虛。這也算是上天對他亂用術法的懲罰了。

    只可惜他還得再逆天而為一次,畢竟一切尚未結束。

    沈巽的眼皮越來越沉,終于,他腦中最后一點念想也斷線,徹底昏睡了過去。

    ——

    “沈巽?”

    迷迷糊糊間,有人在輕聲喚他名姓。那聲音儒雅好聽,此刻卻丟了往日的風輕云淡:“沈巽?”

    沈巽眼皮沉,掙扎了幾次還是被困在黑暗中,直到最后一次,才慢慢從縫隙里看到一線光明,他就循著這光,將周圍的一切收入眼中——頭頂那張放大的臉是江巽瀾的,而房間是自己的。床頭的宮燈被點亮了,明晃晃地照出屋內景象。

    沈巽還有些暈眩,但不敢在江巽瀾面前顯露,只能強打起精神,沖他露出一個笑:“師父,你怎么在我睡覺的時候進來了?”

    江巽瀾神色莫測,定格于他雙眼的視線仿佛是在審視什么。沈巽被他看得心虛,就想找個幌子逃開:“乾媂似乎尋我有事,我去去便回?!?/br>
    江巽瀾一把把他按回去。

    “你知道現在什么時辰?”江巽瀾居高看著他,眼中醞釀著怒火。

    沈巽咽下一口唾沫:“不……不清楚?”

    “這是晚上?!苯銥懧曇舭l著抖,像是極力克制著什么:“你中午出去,下午回來,然后一覺睡到了晚上?!?/br>
    沈巽狡辯:“我只是累了,這不很正常嗎?”

    “如果正常的話,你會那樣眉頭緊蹙著倒在床上?你連被雨淋濕的衣服都不脫,你跟我說你要多累才會這樣?我就說先前你怎會突然跟我說想要離開?!?/br>
    江巽瀾忽然一拍床沿,怒喝道:“沈巽,你究竟還瞞了我什么?”

    沈巽嘴上支支吾吾,腦中卻在迅速組織哄騙他的語言??墒窍乱凰?,當江巽瀾將王二麻送來的契約書拍在他面前時,他便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看著那張紙,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著,他訂購了一套棺木。而紙后江巽瀾的臉色,比紙的顏色還要難看。

    他們都不說話,只注視著彼此。一時間屋內只余下江巽瀾憤怒的喘息。

    沈巽撇開視線,把那紙疊好,塞進衣襟里。江巽瀾氣結,伸手便去搶那紙,沈巽身形更靈活,往他腋下一鉆,躲到了他身后。

    “沈,巽!”

    江巽瀾呲著牙,從齒關間狠狠咬出這二字。

    沈巽遂不逃,只是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

    “說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棺材是給我朋友準備的?”

    “朋友?你又死了哪門子朋友?你就沒一句實話?!?/br>
    江巽瀾站起來,走到沈巽面前,狠狠沖他胸口來了一拳。沈巽也不躲,就結結實實接下了他的攻擊,往后踉蹌幾步。

    沈巽捂著胸口,沒有說話。

    “我就說天上怎么能掉餡餅?”江巽瀾痛心疾首道:“你那仙籍,究竟是不是你自己拿命換來的?”

    話已至此,再裝傻都沒有任何意義。于是沈巽搖了搖頭,唇角笑意噙了苦澀:“我只是,用我的命做了算酬?!?/br>
    “……”

    “算一算,我們有沒有那個本事,渡過此劫?”

    “……”

    這一卦,是江巽瀾臨走前為他算的。天風姤,盛極必衰,而他每一步看似尋到破解方法的棋,其實都不約而同引向了最后衰落的那一步??墒虑闆]有到最后,就算不得輸,如果他的命運注定是消亡,那么他還剩下一條路,就是拿他注定衰落的運勢,去破解風之域,乃至九州的局。

    看到沈巽笑,江巽瀾卻沒有任何表情,良久后他閉上眼,感受到呼吸都要快停滯。

    沈巽卻安慰他:“其實我早在雷谷就該死了,我走了這條路,至少能和你說一聲再見,然后完成你的心愿。不是已經是……最好的路了嗎?”

    江巽瀾還是不說話,兀自仰著頭,閉上雙目,他沒表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緒,唯有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可以窺見他此刻內心的五味雜陳。

    “江巽瀾?”

    江巽瀾轉過身,拂袖而去。

    而當他推開門的那一刻,沈巽看到了夜色里正矗立著兩個人影——一個身形端莊,正端著一盞蜜餞,是來給沈巽送零嘴的江夫人。另一人則一身黑衣,站立姿態筆直若松。

    看到他手里拎著的兩壺酒后,沈巽才意識到,自己今晚與叁是有約的。

    ——

    自那晚后又過去兩日,在這期間,江巽瀾勒令沈巽不準踏出宮門半步,更命人看住他,讓他不許使用術法。

    沈巽掐指一算,估摸著上陽州那幾位君上也該是時候到了,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但偏偏江巽瀾也不過來,聽自己解釋。

    江巽瀾肯定是怕他再見那群人,控制不住自己,索性要他不見??墒巧蛸阆氲膮s是,如果自己不去,就那群豺狼虎豹,還不生剮了江巽瀾。

    這兩日里,他也不見叁,按之前叁定的日程,他眼下應該已踏上去烏蒙山的路,若真是如此,走之前也不和沈巽打個招呼,倒真不像他個性。

    沈巽急得在屋中踱步,思來想去,最后決定讓侍衛去叫江夫人來。

    他降不住江巽瀾,還搞不定江夫人了?

    過了一會兒,江夫人過來了。幾個侍女跟在她身后,她見沈巽示意自己單獨同她有話說,便屏退屋中之人,坐到了沈巽對桌。

    江夫人是江巽瀾青梅竹馬的皇后,之前沈巽剛到風之域時,二人尚未成婚,江巽瀾也算是在他的幫扶下才追到了夫人。因此兩人也頗為感激沈巽,江夫人更是竭盡全力幫助沈巽適應風之域的生活。

    江夫人喜靜,衣服也素雅,發髻上的珠釵只帶了三支,上襖淡青,馬面是藍色的。她相貌算不上頂好,不過含蓄的氣質卻讓人覺得舒服。這些年風之域不太平,江夫人cao勞后宮,眼角也生出了細紋。

    沈巽看著她,想到自己要麻煩她的事,莫名有些愧疚:“師母……你也知道我和師父吵架了吧?!?/br>
    江夫人闔上雙目,輕輕點頭:“那日我在屋外,聽得很清楚,你師父說得對,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沈巽一摸鼻尖:“我并非玩笑。這確實是權宜之計?!彼戳搜坶T外,忽然湊至對方面前:“師母,眼見那幾人也快來了,若是我就被困在這兒,那我之前的努力就白費了,師父一個人是搞不定他們的?!?/br>
    江夫人看著他,秀眉一挑:“我就料到,你要我來是沒有好事的?!?/br>
    沈巽尷尬地嘿嘿笑,討好般地給她倒了杯茶:“您就幫我這個忙吧?!?/br>
    江夫人瞥了他一眼,推開他遞來的茶:“昨夜我同風君聊過此事古,他看起來還沒消氣。我可以放你出去,不過你且自己面對他的怒火?!?/br>
    聽她的話,雖然語氣不好聽,但意思卻是讓沈巽出去了。

    沈巽登時眉開眼笑。

    江夫人瞪他一眼,低聲警告道:“那三人已經到了,眼下正該往書房里去。我叫人帶你去風君的書房后門,你就站在那兒聽,不要輕舉妄動?!?/br>
    沈巽點頭如搗蒜,又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絕不亂來?!?/br>
    江夫人狐疑地看著他。

    ——

    江夫人叫人去給沈巽備了件禮服,說他如果鐵了心在那幾人面前出現,也得好好裝點一番,總不能拂了風之域的面子。

    于是沈巽換了身只有春日宴時才會穿的繁復禮服,云肩墜下幾根勾著金絲的飄帶,長發以翡翠冠固定,腰封上用緞帶勾著七枚綠眼寶石,中間纏一枚四四方方的玉扣,只是走路,就會叮叮當當地響。

    江夫人為他備好了步攆,就侯在院中。沈巽許久沒穿禮服,笨重的銀器壓在身上,還令他有些許不適。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裝模作樣在步攆上擺了個端坐的姿勢,加之他面若冠玉,俊美風流,竟還真有幾分上仙才該有的氣質。

    步攆穿過重重宮群,最后停在大殿后的建筑前。這里是后門,雖不如前門看去宏偉,不過到底是皇家庭院,飛甍碧瓦,嘲風立于鎏金斜脊上,正脊則放一尊龍像。

    沈巽深吸一口氣,跟著小黃門進了后門,里面還有兩道屏風,外加珠簾。沈巽動作輕,提著衣擺,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然后兀自蹲在墻角,輕輕撥開那珠簾。

    江巽瀾已坐在主位上,身前各有兩排座位,甜點和茶已備好,人卻沒到。

    沈巽視線往門邊移,卻不偏不倚對上一人視線。叁竟站在門口,穿著風之域護衛隊的衣物,此刻正蹙著眉,看著沈巽。

    他不怕岑艮的嗎?

    沈巽腹誹一句,又躲過他問詢的目光,繼續盯著門外看。

    接著,有一雙繡著雷紋的黑色靴子踏入了殿內的軟毯,禮服繁復,腰封上掛著一圈的雷谷圖騰。

    誰曾想,當年春日宴上,最后一個到的震君,如今卻成了第一個到場的人。

    薛震站在中心,環視一圈,最后才將視線落在大殿最里面的江巽瀾身上,皺起了眉:“只有你?”

    江巽瀾對他并不感冒,不過出于禮節,還是起身迎接:“暫時只有我?!?/br>
    薛震冷哼一聲,竟無視了他的行禮,徑自做到一側座位上,閉目養神。江巽瀾好不尷尬,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也強忍住沒有發作。

    很快,洛坎乾媂與岑艮三人一起到了書房。岑艮看到站在門口的叁,似乎早已知曉他叛變的事,沒有表現出過多驚訝,但眼底的慍怒卻難以忽略。叁則心虛地低下了頭,喚了一聲“艮君”。

    洛坎搖著扇,唇角的笑容卻不如沈巽記憶那般從容。他雖明面上向江巽瀾行了李,但目光游移著,像是意不在此。

    幾人之中唯一表現如常的是乾媂,也有可能是沈巽幾天前才與他見過,所以看不到什么變化。

    三人與江巽瀾各行了禮,就各自落座。

    “今日邀請幾位君上到風之域,我也就開門見山了?!?/br>
    江巽瀾道:“我的目的很明確,只是希望諸位配合我們,交出晶石修復風罩?!?/br>
    話音剛落,席間便傳出一聲冷哼。眾人視線齊刷刷落于薛震處。只見薛震雙目半闔,斜睨著江巽瀾,輕蔑之意不言而喻:“風君這話說的好笑,我們又憑什么將晶石交給你?”

    “我從使官處得知,雷谷這些日子災害不斷?!苯銥懲χ鄙眢w:“究其源頭,其實不過是風罩出了問題。想必震君同江某一樣,也是深受其害,如果從根源上解決問題,豈不是好事一樁?”

    洛坎扇著扇,微笑著打斷:“可風君所言,我們也怎能確認是否是實情?風罩究竟壞沒壞,我們也并不清楚?!?/br>
    岑艮接下他的話:“叫我們來的,是上仙沈巽??墒碌饺缃裎覀儏s不見他人影,懷疑風君也算是情理之中?!?/br>
    沈巽看到,江巽瀾藏在桌下的手捏緊了,不過面上依舊保持著謙和的表情:“諸位所言極是。我這便讓人取來風罩?!?/br>
    “不用了!”

    珠簾一撩,琉璃珠便噼噼啪啪地響。屏風后佇立著一個人,一手掀簾,一手負在身后。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秀。與從前的隨和不同,現如今環繞在他周身的氣場足以令見者俯首。而與此同時,坐在下面的四個人也因為他的出現齊齊愣住。

    江巽瀾站起來,慌亂道:“沈巽?”

    沈巽抬手,示意他不要過問。

    江巽瀾本想上前攔住他,可當他警告的眼神掃過來那一瞬,他背后便仿佛掃過一陣冷風,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這是第一次,沈巽以上仙的身份命令他。

    “交給我吧?!鄙蛸阕叩剿磉?,拍拍他的肩:“我能應付他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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