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起先,沈巽懷疑泗沄將自己引去青樓是另有所圖,等將計就計去了后才發現,她真的只是單純地在回答自己“何處能玩樂”的問題而已。 沈巽倒是沒有狹妓的習慣,也不愿讓樓里的jiejie們真碰自己,幾人只得大眼瞪小眼,好不尷尬。 最后沈巽宣告投降,落荒而逃般出了花樓。妓子和倌兒們大抵也是沒見過他這樣的客人,都背著他掩唇而笑。 兩人出了大門,沈巽便瞪著泗沄,面紅耳赤地問她:“你為什么要帶我來這兒?” 泗沄也奇怪:“不是你讓我帶你找玩樂的地方嗎?” 沈巽氣結,指著她又指著自己,嘴里半天蹦不出一個字來。泗沄一臉無辜,讓他如何也放不出狠話,瞪了她半晌,最后只得作罷。 忽然,一輛馬車飛馳而過,泗沄目光一變,拉著他往一邊閃去。沈巽被她提著衣領,跳到了堆積在巷道中的木箱上,面露迷惑。 泗沄食指放在唇上,沖他“噓”了一聲。沈巽只得噤了聲,隨她視線往那馬車看去。只見馬車停在了恭戶巷前,走下一個孱弱青年,明明天氣算不得寒冷,還依舊一身厚重皮草,手里握著個暖爐。面部發絲長過眉毛,看起來有些陰郁。 沈巽記得這人,是恭親王,洛沛。 “城內翻修之后,連坎君都不得乘坐車馬,也就只有他是個例外了?!便魶V表情久違地有了波動:“當真是好大的威風?!?/br> 沈巽關注點卻不在此:“此人身體羸弱,應該不常出府。今日因為什么原因?” 泗沄收回半拔出的劍,轉過頭,從最頂端的木箱上跳了下來:“坎君在下一場棋。一場要讓他們全部人都丟盔棄甲主動求饒的棋。我不知道他的應對措施,但作為對手,也自然會采取行動?!?/br> 沈巽靠在墻邊:“為自己招惹這么多的仇敵,他還真是不怕啊?!?/br> 泗沄說:“坎君說過,這世界上,對于任何一個君上而言,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和暫時的伙伴?!?/br> 沈巽閉上眼,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場夢,想起了洛坎的笑和他柔和的語氣,不自覺露出一個苦笑:“對,他確實不需要朋友?!?/br> 泗沄不明白地望著他,也難與他此時此刻的心境產生共情。沈巽揉了揉眉心,有些不明白,為何自己會為這樣一個人憂心。 不過如果洛坎并非一個偽君子,如果洛坎和他相處能像相遇那樣一直美好,他們說不定真能成為友人。 當然,“如果”這二字本就存在于假設之中。 —————— 入夜后,洛坎才風塵仆仆地趕回山外小筑中。 他一臉倦色,像是卸下了面具,露出真容般,難得地沒有維持著嘴角笑意。沈巽坐在院中,靜默地看著他。 頭頂無風無月,一點微薄的光照在他臉上,映照出他略顯淡漠的表情。 沈巽沒有說話,洛坎同樣保持著沉默,兩人對視一眼,后者只說了聲:“天色暗了,睡吧?!本鸵葜凶呷?。 沈巽視線追隨著他的背影,既不阻攔,也不答應。洛坎走到門口,似乎再也憋不住,驟然嘆了口氣,忽然向他走來,將他抱?。?/br> “就抱一會兒,別推我,好嗎?” 沈巽聽了他的話,乖乖地呆著不動。片刻之后,洛坎就如約松開了他,一臉疲態地起身。 “我今日和泗沄出去了?!?/br> 沈巽叫住他:“去了城中,青樓?!?/br> 洛坎在聽到第一句話時,表情還算平靜,等他“青樓”二字出口后,眼底莫名有些晦暗:“青樓?” “泗沄的主意?!鄙蛸阌^察他神情變化,并沒有察覺到偽裝的痕跡:“你就不攔她?” 洛坎皺著眉,許久之后才似認命般舒展開,轉為一個苦澀的笑:“不攔,我說過,我給你相對的自由。你要去哪兒,我都不攔?!?/br> 這樣好說話的洛坎沈巽還是第一次見,大概是對方的狠毒與強勢對他而言早已是司空見慣,如此溫和地一面,反而不那么尋常。 “還有什么事嗎?”洛坎低垂下眼:“沒有的話,你也早些休息吧?!?/br> 沈巽覺得他表現實在太過反常,于是再次道:“洛坎,你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洛坎閉上眼,低低地嘆了聲:“見了太后與恭親王?!?/br> “……” 果不其然,沈巽心想,今天在街上能看到洛沛,果然和洛坎有關系。 洛坎轉過頭,沖他蒼白一笑:“我只是在想,這么些年,我究竟在干什么?為何想要將母親的牌位供入宗祠,都那么難?!?/br> 沈巽想起白日里泗沄對自己說的,關于洛坎身世的故事,不由沉默。 “如果有選擇,”洛坎說:“我希望可以選擇一段普通的人生?!?/br> 沈巽不語,表情卻有些凝固。洛坎好似未察覺他神態,自顧自拍了拍他肩:“休息吧。過幾天山中圍獵,你和我一起去?!?/br> “洛坎?!鄙蛸憬凶∷骸拔摇?/br> 似乎有感應一般,他心頭的七殺印結開始隱隱作痛。那股無名的力道又狠狠攫住他喉管,令他難以呼吸。 洛坎看他臉色蒼白,急忙上前扶住他:“沈巽?” 沈巽喘息起來,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洛坎喚了他幾聲,可他明顯已經被疼得失去神志,并不能分神應答。 不消片刻,沈巽徹底昏死過去。洛坎抱著他,神色一掃先前深情專注,變得猶為輕挑。 泗沄從黑暗中顯身,看到他懷抱中雙眼緊閉的沈巽,明顯有些不忍:“主人……” “似乎有些用力過頭了?!甭蹇捕⒅鴳阎腥?,像在看一只手到擒來的獵物:“不過他確實對我的態度開始轉變了,不是嗎?” —— 金烏宮中,岑艮立在床前??椊瘕埣y帳下,正躺著個瘦到雙目突起,顴骨突出的老人。 他其實年齡算不得老,甚至能說正當壯年,只是常年的臥病在床,加上丹藥催化,滿頭黑發早已斑白,岑艮記憶中那偉岸的身軀也變成了如今這副皮包骨的模樣。 岑艮揮退了所有人,只留自己還有一個老奴守在岑岳床前,拿了后者端著的一碗藥湯,取勺喂他。 岑岳兩眼混濁,嘴微張著,溢出些癡傻的笑。岑艮用湯勺撬開他唇瓣,但對方以為他和自己玩,緊閉著齒關,任帶著藥香的濁液從嘴角流下,流到錦被上。 岑艮逐漸失了耐心,皺著眉“嘖”一聲,就要去擒他脖頸。老奴見狀,忙叫他“艮君”,奪下他湯勺。 “你來吧?!贬薇郴厥?,淡淡道。 老奴躬身謝過,蹲下身為岑岳揩去唇邊藥漬:“岳君,乖,張開嘴?!?/br> 岑岳喉管里發出“嚇嚇”的聲響,但當真聽了他話,松開了緊咬的齒關。 岑艮環視著宮殿,想起小時自己便是在此處居住。桌上那燃著的香爐,還是自己當年從母親那兒要來的。當然,后來岑岳將他從風之域接回后,也是安置在此處,又用重兵把守,美其名曰保護,實則監視。 在那暗無天日的一段光陰中,岑艮曾無數次幻想,有朝一日將岑岳踩在腳下,奪回艮君之位,然而真當這一天來臨時,他卻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于是岑艮低頭,問老奴:“你來多久了?” 老奴喂完藥,沖他行禮:“回艮君,六十年了?!?/br> “六十年……”岑艮稍稍仰首,去看頭頂橫梁:“一輩子了吧?!?/br> “是?!崩吓E著身軀:“小時候,我帶過一陣子艮君?!?/br> 岑艮頷首,沒有接話。 “艮君?!崩吓珕舅?,昏花的老眼中依稀有淚光,在他看向自己時,忽而跪下身,朝他一叩首:“求艮君放過岳君?!?/br> 岑艮面無表情:“什么意思?” 老奴渾身顫抖:“艮君一直在岳君的藥里摻了五神散,是為了讓他失去神志,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他如今已經不可能與您為敵了。求您,放過他吧?!?/br> 他這個年紀的人,經歷過幾次宮變還能活著留在宮中,該當是八面玲瓏,自然也知道他眼下舉動意味著什么,岑艮看著自己的掌心:“放過他,拿什么償還我母親的性命?拿什么償還我浪費掉心血?” 老奴嘴唇顫了顫,一雙眼血絲迸發,露出絕望的表情:“您……果然絕情?!?/br> 他話音剛落,屋外便傳來一陣異動,慘叫與箭雨咻咻的聲音同時響起,血濺上紙窗,留下一道陰翳。 岑艮躍身躲過朝心口射來的一箭,跳至木桌上,往門口蹬去一盞茶壺,開門者被擊中咽喉,嘶吼著倒在了地上。 他看了一眼老奴和躺在床上怪笑的叔父,表情陡然一暗,取了刀,抵在岑岳脖頸上:“要篡位?” “不敢?!崩吓f:“只為岳君求一條活路?!?/br> 岑岳神色陰沉如鍋底,似乎大為震怒:“好一群忠心耿耿的狗?!?/br> 接著,門被以大力踢開,出人所料的是,進來的并非反賊,而是銀鎧銀甲的叁。他手中提著個血淋淋的頭,原是怒目圓瞪的禁軍統領,隨即在老奴瞠目結舌的神情中將那頭顱扔到地上,轉而朝岑艮跪下: “稟告艮君,反賊已盡數捉拿?!?/br> 老奴也只愣了片刻,半晌后便成了無奈的表情:“唉。終究是算不過艮君?!?/br> 岑艮也不看他,放了刀,輕蔑地望著床上人:“你一身算無遺策,可曾想過,會栽在自己人手中?” “艮君?!崩吓凶∷?,笑容謙卑溫和:“岳君的確算無遺策,出現紕漏的,是臣?!?/br> 說罷,只見他倏而搶下岑艮放在床頭的刀,就要往后者身上扎去。這變故來得太快,以至于現場人,包括岑艮在內都未反應過來。 可他刀刃終究沒下死手,直挺挺扎入了岑艮肩胛骨中,血頃刻染濕了他黑衣。 岑艮感到有血濡濕了臉頰,他以為是自己的,可是再抬頭時,卻發現一枚箭矢穿透了眼前人眉心,老奴安詳地閉上眼,倒了下去。 “還不為艮君療傷!”不知何人吼了一聲,招來了隨行太醫。 “都出去!”岑艮神色恍惚,抬手示意他們別靠近:“叁留下?!?/br> 眾人雖擔心他傷勢,卻也不敢忤逆。太醫把藥物給了叁,讓他盡快給艮君止血。 屋內彌漫著一股血腥味,老奴癱在地上的尸體未做清理,味道實在令人蹙眉。岑艮在叁的注視下走至床邊,聽到岑岳咯咯不止的笑聲,目光愈發陰沉。 “嘿嘿嘿!好好好!”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這些話:“太好了太好了!” 昔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岑岳,前任艮君也落得今日的下場,岑艮該覺得高興,可即使對方的笑并非針對自己,他也不由自主感到慪火。 于是岑艮一抬手,就著那只負傷的手按住他脖子,五指緊緊攥攏。 “艮君?”叁發覺他傷口又有撕裂之兆,想要及時制止,然而岑艮忽然怒吼道: “你在笑什么?笑什么?你說啊——” 他指尖捏到發白,岑岳也呼吸困難,但是自喉管發出畸形的笑聲一刻也不停。 雖然叁知道不可能,只是這一幕,的確像是岑岳在嘲笑岑艮。 “好得很!好得很!”岑艮的手腕上蜿蜒下一串血珠,一直到他手背上,他卻似渾然不覺,只顧發泄一腔怨懟之情:“叁!”他喚了聲,嗓音嘶?。骸敖o我把他吊起來!嘴里塞上布,讓他出不了聲!” 岑岳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個勁的笑,枯黃的頭發凌亂地散在床上,衣襟開了大半,露出瘦可見肋骨的胸膛。 叁盯著岑岳,卻像是遭定住一般,半晌沒有回應他的命令。 “叁,你在愣什么?” 岑艮冰冷的聲音自床邊傳來,叁抬起頭,依舊不曾聽令執行: “艮君,他快死了?!?/br> “我不知道嗎?”岑艮怒極反笑:“你在猶豫什么!” 叁蹙眉:“……” 一瞬之后,他終于恢復到往日的狀態,只是在用繩索拴起岑岳手腕時,手在不住地抖。 岑岳在被綁起時,依舊在沖眾人笑,失去了神志的岑岳,和一個三歲小孩沒什么區別。但這個人亦曾無惡不作,殺人如麻! 叁閉上眼…… 岑艮坐到了太師椅上,脫下上身衣物。肩胛上赫然開了一道可怖的血窟窿。 叁綁完岑岳,跪到他身邊,那端岑岳嘴里塞了布條,也吱不出聲,只能“嗚嗚”叫著,更令逼仄空間中的氣氛顯得壓迫。 “為什么,就算他這樣,還有人愿意誓死追隨?!贬尥踉跈M梁上苦苦掙扎的岑岳,眼底卻一片灰敗,哪里還有方才半分氣焰:“但我無論怎樣,都滿足不了心中所想?!?/br> 叁說:“大人……屬下已經徹底查明了沈巽的身世?!?/br> 岑艮捏著鼻梁,嘆了聲:“說吧?!?/br> —————— “所以我沒猜錯,他果真是棲?” 洛坎背著手,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來回走動:“有意思,可太有意思了?!?/br> 泗沄立在臺下,面露豫色:“主人,請恕我冒昧,您對沈公子是怎樣的感情?” 洛坎聞言稍稍一頓,旋即便笑了起來:“這個問題,你似乎問過?!?/br> 泗沄點頭:“如今也隔了有段時日了,所以還是想知道,現在于坎君而言,他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洛坎避開這個問題不談,反告訴她:“沈巽是當年那件事為數不多幸存的親歷者,如果他能告知我們中沒有記載通往仙界之路開啟的最關鍵方法,那么洛涯振興,便指日可待?!?/br> 泗沄望著他眼底堪稱瘋狂的興奮,第一次萌生了抗拒之情。 ———— 而另一端,金烏宮內,岑艮在聽完叁的敘述后,卻陷入了沉默。 “艮君?!比枺骸敖酉聛碓摦斎绾??” 岑艮撐著頭,眼中情緒不明,半晌后才慢慢抬起頭,狹長鳳眸微瞇:“棲?怪不得……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把他帶回來。如果他是棲,那便不能讓他落到別人手里!” —— 沈巽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那段記憶本該是自己已經憶起的,可又遭人強行抹去。就像是被人灌下麻沸散,取走了一塊肋骨,即使當時無所察覺,事后去不能忽視。 而這奇怪的感覺已經伴隨了他兩日有余,盡管這段時間,他已隨洛坎泗沄來至了木安草場,準備明日的圍獵。 宮人進進出出,歡笑聲充斥著整個離宮,沈巽卻獨自尋了處僻靜的角落,對著天發呆。 泗沄從拱門外走進,一入院子便瞧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問:“怎么了?” 沈巽喉結滾了滾,搖頭不答。泗沄深深地望著他,眉頭微微蹙起:“想不通就別想了。沒人去逼你想那些事?!?/br> 這兩天中,自沈巽醒后,就一直是這副模樣——時不時發愣,抑或莫名露出后怕地表情。洛坎也將他反應看在眼底,也請了太醫來診脈,但結論無不是“沈公子身體沒有異樣”。 沈巽坐在飛檐投射下的陰影中,兩只手蒙住臉,繼而慢慢松開手指,露出一雙暗藏著迷茫情緒的雙眼: “我控制不住自己?!?/br> 泗沄想起洛坎給自己的任務,正是要沈巽想起那些丟失的記憶,但顯然,這樣的事情對于沈巽來說,無異是一種折磨。 泗沄垂眸想了半晌,驟然道:“沈巽,同我來?!?/br> “你們要去何處?” 一隊人馬攔在院外,說話的聲音卻是自人群之后傳來,接著,人群讓出一條路來,走出個氣質陰郁的白衣人來。 沈巽上次見他,還是在恭戶巷外,如今這位傳聞中的恭長老就站在自己面前,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泗沄見他眼底流露出疑惑,就沖他搖頭,告訴他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洛沛冷哼一聲,一揮衣袖,讓眾兵將院子團團圍?。骸奥蹇材??讓他出來!” 泗沄見他氣勢洶洶地闖入,恐是要掀起一場大亂,遂悄無聲息地將手按在劍上:“恭長老,注意您的言辭?!?/br> “言辭?” 洛沛自袖中抽出幾支被毀了箭矢的箭,扔至地上:“我庫中狩獵用箭,方才點查時,發現被盡數毀壞,在這木安草場內,恐怕也只有這位坎君能做到了!” “原來你也知曉他是坎君啊?!?/br> 沈巽平生最看不慣他這類飛揚跋扈,又腹中淺薄之人,即便洛坎與他現下仍算不得同謀,也忍不住出言諷道:“既然知道,就滾出去吧?!?/br> 洛沛聞言似乎大為光火,移開了朝向泗沄的目光,轉到他身上:“你就是洛坎新招來的男妓?樣貌倒是不錯,只可惜了這一張嘴……不,該,長?!?/br> 說最后幾個字時,他特意走至沈巽面前,挑釁似地拍了拍他臉蛋,引得后者目光微沉。 倏而,一陣力道扭住他手與肩,向后反轉,容不得他尖叫,沈巽已貼下身,抽刀架在他脖頸前:“我也想不通了。洛坎這家伙也不是廢物,怎會和你這樣的廢物纏斗這么久?” 被以這樣的姿勢挾持著,洛沛不消片刻便聽到了自己骨頭“咔咔”的聲音,盡管疼得臉色慘白,卻也強忍住不呻吟出聲。 但他帶來的那群近侍就沒這么友好了——眼下數道劍光橫在沈巽面前,亮白的刀刃上,倒影出沈巽陰沉的面色。 “嘶……放開我?!甭迮嫖豢跊鰵猓骸安蝗晃椰F在便讓他們殺了你!” 沈巽低下頭,眼底一閃而過的殺意,竟讓見慣了殺戮的泗沄都不由膽寒:“試試?!?/br> 洛沛瞪著他,鼻孔里喘出陣陣粗氣。 “怎么回事?” 洛坎走入院中時,看到的便是這么一副劍拔弩張的場景。他沒有執扇,又為了接下來圍獵的,特意換上了平時不曾穿的武服,胸口帶著護心皮具。他頭發高束,梳成馬尾,少往日的了書生氣,多了分霸氣威嚴。 很顯然,院內現狀出乎了他的預料,他可能猜到是洛沛鬧事,卻沒料到,這位鬧事著正被沈巽拿刀架在脖頸上,呲牙望著自己。 洛沛見他如見救命稻草:“讓他放了我!否則太后定要你們難看?” 洛坎不理他,徑自蹲身,取了地上的一支箭,沖他問:“為此而來?” 洛沛幽怨道:“不然呢?” 孰料洛坎卻不像往常那樣露出笑容,反而冷冰冰地回他二字: “證據?!?/br> “什,什么?” “我說?!甭蹇沧咧了媲?,把箭折斷,而后居高俯視著他,一雙桃花眼好似噙著寒冰:“證據呢?” 對于洛坎的反應,沈巽難免感到詫異——這個向來隱忍克己的家伙,原來也會同自己的敵手正面對決? 洛沛臉漲成豬肝色,連說了三聲“你們”,也沒叫人等出個結果來,于是他也索性放棄理論,轉而朝隨行近侍道: “都給我點反應??!砍了這男妓的頭!” 泗沄抽出劍,擺出防御的姿態。 然而出乎眾人所料,洛沛忠心耿耿的近侍們,沒有任何反應。 洛坎嗤笑一聲,讓沈巽把他放了:“恭長老,別忘了,你只是個長老?!?/br> 他唇角勾起熟悉而危險的笑,眼底卻冷漠到冷血,隨即俯下身,用三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對,是我毀了你的箭,與其在這兒鬧,不如到太后那里哭去吧,趁著你們還有精力折騰?!?/br> 洛沛雙肩戰栗不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帶著眾人撤離了庭院。 沈巽尚未從他方才那句話中回過神來,眉頭依然緊皺著。洛坎用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挑眉笑問:“覺得我很可惡?” 沈巽看向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可惡不用說。不過干得漂亮?!?/br> 洛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好久沒從你口中聽到一句好話了?!?/br> “這得感謝你的好弟弟?!鄙蛸阏f:“不過這人平時身體孱弱,看著一身書卷氣,實則卻是個草包,倒是人不可貌相?!?/br> 洛坎饒有興趣地摸著下巴:“是啊,洛涯之人,向來不可以貌相度量。不過好在這個草包和他頗有城府的母親已經失去了后臺,雖然此人好似并未意識到,但也無傷大雅?!?/br> “說得對?!鄙蛸阋娝裘?,遂補充道:“我是指洛涯之人不可貌相這一點,尤其是他們的坎君?!?/br> 洛坎低下頭,將臉稍稍貼近他,去看他眼睛:“我覺得,沈公子也是呢。在剛剛進來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沈公子露出了不得了的眼神。怎么?想起了什么?” 洛坎的瞳孔是清澈的淺褐色,明明平靜如一潭清泉,卻偏偏不叫人心靜,反而攪亂人心弦。好似你心底最深的秘密,在他眼底也會無所遁形。 沈巽別過眼,心口好不容易平息的絞痛又開始隱隱作祟。 而洛坎察覺他逃避,笑意消失了一瞬: “只是玩笑話罷了?!?/br> 他口不對心:“好好休息,明早還得準備圍獵?!?/br> —— 翌日清晨,天光方破曉,鳥鳴未停時,一隊兵馬便埋伏在了木安谷口。此地位于木安草場口,乃入草場的必經之地,若要自山路走,則需三日才可到達腹地,歷來洛涯皇室圍獵,都會選此處出關。 領隊人一身黑衣,面紗遮擋了口鼻,但單從瞎掉的一只眼看,便可知是洛沛身邊的親兵統領,蕭涯。 他奉太后之命埋伏于此,就是為了伏擊接下來入關的洛坎一行。 因為木安谷地道路狹窄,一次只可通行不足百人,可以說,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天然伏擊地了。 如今洛涯朝中風云變化,太后一脈,也就是外戚宗族,早已失了實權,眼看著洛坎就要發難,昨日太后放洛沛胡來,也是為了試探洛坎對自己的態度,她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理。 可以說,圍獵結束之后,洛涯皇室的結構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如若她不在此時動手,那么她將喪失最后行動的機會。 蕭涯閉著眼,在心中默念太后的囑托,倏而聽到谷外傳來人群行進的聲音,便付下身,并抬手讓眾兵也迅速隱入草叢中。 洛坎還是昨日那身裝束,正騎一匹黑馬,被眾兵簇擁其中。他身邊沒有跟著那位藍衣公子,據他宮人所報,沈巽水土不服,感染了寒疾,正在帳中養傷,倒也算逃過一劫。 蕭涯透過繁茂的枝椏,看到洛坎大軍已變化陣型,而洛坎少了旁人阻擋,腦袋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他們準備的弓弩之下。 “殺——” 蕭涯知曉時機已到,遂舉劍吼道: “取洛坎人頭!有重賞!” 洛坎聽到呼聲,像是受到驚嚇般,猛地抬起頭。然而為時已晚,一支利箭已穿過他咽喉,甚至容不得他驚呼,就大睜著眼,摔下了馬背。 鮮血噴濺上樹干,留下一道烏黑。 但戰斗尚未結束,出乎蕭涯所料,洛坎帶來的這批人似乎格外驍勇,就算洛坎已死,也毫不影響。按理說,主將死,那么軍隊整體也自是不攻自潰。他本打算殺死洛坎后就帶人撤走,現下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山谷中一時彌漫著人群的呼聲和慘叫聲,血腥味撲鼻而來。 這一百人好似殺不盡似地,蕭涯舉著劍斬了一批又一批的敵手,卻只見己方兵力越來越少,對方人數不曾有銳減。 蕭涯殺紅了眼,肩上腹部重了刀傷,與所斬對手的血一起,濡濕了黑衣。宛若方從煉獄中走過一遭。 多年帶兵的經驗讓他他感受到不對,其實早在一開始,他就該放棄伏擊,不過這是太后的任務,他必須要完成—— 洛坎身邊少了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 “停手吧?!?/br> 而那個人的聲音恰好從他背后傳來,接踵而至的,還有被馬蹄踏出的煙塵和圍住山谷的洛坎援軍。 泗沄低頭俯視著他:“蕭涯,你們計劃落空了?!?/br> 蕭涯感到全身血液凝固,轉頭看向“洛坎”的尸體,卻發現在血液的侵蝕下,那具尸首臉周卷起了毛毛剌剌的邊,原來是一張人皮面具。 —————— 看到溪流的蹤跡時,洛坎終于勒住了韁繩,繼而轉過頭,面向一臉警惕的沈巽:“到了?!?/br> 沈巽猶豫著點了點頭。 昨日洛沛走后,對方便將自己叫回了屋中,直言了今日計劃——太后必然會于今日派人刺殺他,介時他會派人頂替自己,而他與沈巽就先前往山中避過風頭。 沈巽當時不愿與他一起進山中躲藏,直到洛坎拋出一個條件——“我可以答應放了你?!?/br> 而眼下沈巽想起昨日之事,卻覺有詐——為何洛坎這么久以來,都不愿放自己離開,而要選在此時?雖然這些天,對方給予了自己相對的自由,可也是變相軟禁自己,難道他真的想通了。 也不知洛坎是否看出他滿腹心事,繼續道:“沿著溪走,會安全許多。一直往前走,會走到烏蒙河。到時候,你要去哪里,回風之域也好,去天境也好,我都不攔你?!?/br> 沈巽看他沖自己露出了一個苦笑:“這些天,我夜不能寐,一直在想你的事,我發現,還是該讓你自己決定好?!?/br> “說完了嗎?”沈巽望著山林,打斷他:“想通就好。我們確實不該就此糾纏下去?!?/br> 洛坎聞言表情有一瞬扭曲,沈巽便補充道:“但不論怎么說,感謝你這幾天照顧,從今往后,也祝你能得到自己所想,愿你計劃成功?!?/br> 他朝對方一抱拳,隨即毫無留戀地抽動韁繩,蹬了腳馬鐙,絕塵而去。 風過叢林,落葉被簌簌卷起,鳥鳴與溪流潺潺之音裊繞在耳畔,這些再平常不過的景象,卻撥動了沈巽心弦。 即便他不知道前路還有怎樣的險阻,即便深山中的危機四伏比城中更甚,在邁出第一步之后,他就不打算悔過。 他的頭發被風撩起,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笑—— 他真的自由了。 沈巽回望了身后一眼,發現洛坎還未走,依舊矗立于原地,目送著自己的背影。他愣了愣,但還是轉過頭,繼續往叢林深處御馬奔去。 其實沈巽還沒有想好,究竟是該去往哪里——厚著臉皮找江巽瀾?抑或找個地方,獨自渡過所剩無幾的余生,還是……去找薛震? 沈巽對薛震有愧,尤其是在自己被這么多人騙后,就更是對他愧疚難當。哪怕是真不能與他共白首,也想找個機會,好好對他說清一些事。 腳下道路逐漸變窄,正好只能過一馬,谷底水聲不絕,拍著崖壁,發出厚重的悶響。沈巽聽著水聲,大致掃了一眼山下,發現并不能一眼看到谷底,如果從此處摔下山崖,恐怕是神仙難救。 忽然,馬兒全身一陣,像是腳踩硬物般,嘴中發出一聲哀嚎,往崖邊倒去。 沈巽腦子一白,登時自馬上跳下,然而道路過窄,還是不慎掉下了崖壁。馬哀叫著摔下山崖,落到水中發出一聲“撲通”的聲音,便再沒了反應。 沈巽徒手抓住山崖,盯著頭頂光裸的山壁,心底慢慢滋生出恐懼與絕望——看來當真是天公作祟。 約摸在崖壁掛了半柱香的時間,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自頭頂的罅隙中跳下,踩著崖壁,在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腰間綁著的繩索將他很好地固定到了山崖上,不至于掉下。 洛坎眉頭微蹙著,朝沈巽伸出手: “手給我?!?/br> 并不濃郁的光從他背后透過,沈巽微虛著眼,看到他昔日總是流露著輕挑笑意的雙眼緊張又后怕地看著自己。他濃密的眉上掛了汗珠,沿著鼻梁滾下,似乎十分焦急。 沈巽掛在崖壁被風吹了許久,腦子轉不過來,竟一時看愣,久久沒有反應。 而洛坎也就維持著這個姿勢,耐心等待著他將手交給自己。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沈巽終于伸出了手,而洛坎抓住他手腕,將他用力一拽,緊緊摟他入懷: “還好,你愿意相信我?!?/br> 他的頭顱就靠在自己肩上,耳朵中冷不防地傳入他的低語。沈巽聽到自己心如鼓擂,恐懼與驚惶驟然消失,反而被另一種異樣的情緒填滿。 洛坎抱著他,拉著繩索攀上崖壁,腳甫一沾地,便松開了他: “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一直跟在你身后?!?/br> 沈巽這次沒有躲開他伸來的手,接受了他輕撫自己臉頰。洛坎的手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 “這段路路途崎嶇,我想著就跟你一段。真的只有一段,沒想到真的會遇上這種事?!?/br> 沈巽低垂下眼睫,苦笑一聲:“這次,確實感謝你了。我還是欠了你一個人情?!?/br> 洛坎靠近他臉頰,也低下眼睫,看著他:“那你愿意陪我一程嗎?我母親埋在這山林中,你陪我一起去吧。我想你見見她?!?/br> 沈巽注意到他背上背著一個布囊,洛坎隨他目光回頭看了一眼,隨后轉頭苦笑道:“我母親沒牽入皇陵,我的名字至今記在太后名下,她的存在見不得光,我只有這個時候來看看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