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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孤影 柳生真輝就是洪家丟失二十幾年的幼子洪益,這件事情很快便由李善粹確認證實。 七月六日這一天上午,洪麟就帶著柳生真輝回到洪邸,先見了母親,李善粹今天早上已經看到洪麟交給自己的護身符筒,兩相對比,果然是當年共同打制的一對,拆開來看,興王寺大師的筆跡歷歷在目,雖然多年之后已經有些黯淡,但確實是高僧的手筆。 當時李善粹便激動地拉住洪麟的手:“他在哪里?快帶他過來!可憐我的益兒,這么多年在外面,一定吃了許多的苦?!?/br> 洪麟:母親,可讓我該怎么和你說呢?洪益因為那時年紀還小,忘卻了自己的身世,成為了倭寇。 “母親,關于洪益,我有一些事情要和您說……” 上午巳時中,大概十點多一點的時候,洪麟終于帶柳生真輝來到母親的面前,李善粹一看到柳生真輝的臉,一把就將他抱在懷里:“益兒,我苦命的益兒啊,這么多年,你是吃了多少的苦頭,母親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柳生真輝伏在李善粹的懷里:要說吃苦,也確實蠻辛苦的,當海盜整日漂泊,刀光劍影,也很不容易。 李善粹哭了一會兒,捧著柳生真輝的臉,又仔細地看:“和你四歲離開的時候,眼睛一模一樣,這么多年,都沒有變化,就是我的阿益??!” 此時柳生真輝的年齡也明確了,今年二十六歲,比洪麟小兩歲,至此他已經離開家中二十二年,這么多年過去,又是從幼年而入青年,樣貌當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能夠與當年依稀相似的,可能也只有眼睛了。 李善粹拉著柳生真輝的手,細細地問他這些年的經歷,柳生真輝簡略地說了一下,對于曾經上岸打劫的事,只是略略一提,既是為了避免尷尬,也是因為記憶中實在渺茫,那畢竟是屬于晴一郎的往事,柳生真輝著重說的,是自己在清遠津的兩年,還有這段時間在控鶴軍的生活。 李善粹聽他提到樸承基,便不著痕跡地與洪麟對視一眼:“阿益,對于樸中郎,雖然他從前對你有所關照,可是如今既然確定你是洪家的兒子,情況便有些不同了,今后面對樸中郎,一定要謹慎。我想,等你的身份明確之后,還是不要繼續留在控鶴軍,或者擔任宮廷禁衛吧?!?/br> 柳生真輝聽了,心中一陣古怪的感覺,這可真的是,之前樸承基讓自己警惕洪麟,如今李夫人又讓自己提防樸承基,自己真的有一點,好像夾縫中的人。 下午的時候,得到了消息的洪彥博匆匆回來,聽李善粹敘述了尋覓經過,洪彥博也是大喜過望,握住柳生真輝的手,說:“孩子,沒想到你還活在這世上,這么多年之后,還能回到家里來?!?/br> 雖然二十年來,李善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洪彥博也一直在找,然而在洪彥博的心中,其實不相信洪益還活著,那樣的戰亂,年僅四歲的孩子,幸存的機會很少,只是為了不讓李善粹喪失希望,因此洪彥博一直沒有將自己想法說出來,哪知竟然還活著,而且居然真的輾轉回歸家門,簡直好像最為傳奇的唐人故事。 這時已經是申時,洪麟見過了父親,從旁將事情的經過也敘述了一遍,便辭別了親人,趕回滿月臺,當天便將這件事稟告給了王祺。 洪家的這件事簡直是不脛而走,樸承基很快便得知了消息,瞬間的感覺便是,實在太離奇了,雖然稱不上是荒誕,然而總覺得有一點諷刺在里面,居然與洪麟有同樣的護身符筒,自己與洪麟自幼一起在健龍衛,以為洪麟沒有什么事情瞞得過自己,卻居然沒有發現這一枚銀筒,大家一起洗澡的時候都沒有看到,看來洪麟也有極端縝密的時候啊,或許是收藏了起來。 當初元鰍曾經說,柳生真輝這樣遠渡重洋而來,應該不會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兄弟,哪知居然就是洪麟的弟弟。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自己是否還會發生這樣的感情呢?自己每一次的情感,似乎都處于尷尬之中。 柳萱和他偶爾也談到這件事:“柳生醫官應該不會再回來了吧?想到要叫他洪益,真的是很讓人感覺不習慣呢,我還是覺得,他作為柳生真輝的身份,彼此更為接近?!?/br> 身為兩班的嫡子,洪家應該不會讓洪益再作醫師,雖然在救治病人的時候很受尊重,然而醫官在高麗的身份制度下,等級并不高,高麗的權力主體是兩班,文班和武班,作為高麗政治的主導力量,而醫官是不具有太過廣闊的前途的。 柳萱很容易就可以推導出,李善粹和洪彥博可能會讓柳生真輝進入宮廷,擔任侍衛,這是最簡便的方法,也是相當有前途的路徑,洪麟就在宮中,深得殿下的愛重,有洪麟照應,柳生真輝本身也十分聰明,武藝又好,金興慶上一次用鋒利的鋼劍對他的竹刀,都吃了虧呢,他的性格在宮廷之中,還是一種新鮮的風格,只要略加修飾,便能夠做到在不觸犯正式規則的情況下而吸引人,單憑他本身,也會得到王的器重。 樸承基默然片刻:“從清遠津調高希玉、金勇麗過來?!?/br> “呃?” “他們兩個是醫官中的佼佼者,曾經參加過許多手術?!?/br> 雖然現在還難以獨立完成,不過總歸也是還行吧。 “是,長官?!?/br> 七月九日,控鶴軍中,樸承基又見到了柳生真輝,他是回來處置一個嚴重骨折的傷患,折斷的腿骨斷口鋒利,角度又詭異,居然穿破皮膚刺了出來,半個多小時之后,柳生真輝手術結束,洗凈了手,出門便看到了樸承基。 樸承基朝他示意了一下,兩個人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樸承基本來有幾句話要叮嚀,然而張口的第一句卻是:“這幾天感覺如何?” 成為洪家的嫡子,感受很不一樣了吧? 柳生真輝吁了一口氣:“昨天剛剛送了洪斗去興王寺?!?/br> 樸承基腦子快速轉動:“洪政丞的那個孽子?” 柳生真輝有些無奈地一笑,孽子啊,這個稱呼真的是含著濃厚的排斥意味,兩班的子嗣是有不同的身份區分,高貴的正妻所生育的,叫做嫡子,良民妾室的兒子叫做庶子,這個還稍微好聽一些,如果是身為賤民的妾,生育的男孩便叫做“孽子”,仿佛從血統上便帶有罪惡,洪斗就是洪彥博的賤籍妾室所生。 樸承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問道:“他多大了?” “十八歲?!?/br> 樸承基點了點頭:“那么確實是應該決定前途的時候了?!?/br> 前途便是出家,雖然正式的庶孽禁錮法是在李氏朝鮮時代才明文頒布,然而這個法律的思想和實踐發展是逐步的,在高麗的此時,便已經有了雛形,對于庶子倒是還好,但是孽子的出路一般就是出家為僧,無論是兩班還是王室,都是如此。 見柳生真輝那似乎有些復雜的表情,樸承基便解釋道:“高麗自古以來便是‘從母法’,孩子的身份由母親那里繼承,母為賤民,子當然也是賤民?!辈灰肟俊案浮倍淖冏约何浑A的本質。 柳生真輝當然知道樸承基對于嫡庶孽區分的重視,對于當代的蔡河中、權仲和,樸承基雖然不說什么,然而談到百年前的崔沆、崔竩這兩個武班領袖,有一次便說道:“可惜是孽子出身?!?/br> 樸承基是堅決維護嫡子的地位,他的身份觀念是根深蒂固的,柳生真輝明白,這不僅是關于尊嚴,也是關于資源,庶孽禁錮法的初衷,就是階層固化,利益壟斷,其實不僅樸承基是如此,洪麟雖然溫厚,對此態度和緩,對洪斗表示了同情,“可惜是這樣的身份,命運難以改換”,然而柳生真輝知道,洪麟確實是很感嘆,然而也僅止于感嘆。 就在昨天,洪斗將要出家的時候,柳生真輝第一次見到了這個異母同父的弟弟,之前他甚至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無論是李善粹還是洪彥博,都根本沒有對他提到過洪斗,仿佛這個人一直都不存在。 洪斗的母親曾經是很著名的妓生,相貌美麗,因此洪斗也十分清秀,而且看得出從小受到很好的教育,言辭文雅,進退得宜,比起身為浪人的自己,洪斗更加像一個兩班貴族的子弟,可是他卻是孽子。 雖然洪斗竭力克制,表現出恭謹,可是柳生真輝也能看得出,他對于自己,是不以為然的,面對洪麟,洪斗或許自知不能相比,然而對這個忽然間從遠方歸來的嫡出兄長,洪斗可能會有所嘲諷。 身份制真的是很奇妙的一個東西,洪斗雖然是賤民母親所生,然而一直用心讀書,尊奉法令,可是這個早年流落的嫡子,卻曾經當過海盜,雖然知道柳生真輝當年也是身不由己,環境所迫,很多罪責并不在他的身上,然而只因為母親身份不同,一個天生高貴,另一個生來卑賤,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心平氣和吧。 此時的洪斗在興王寺,聽著殿上佛教的哄哄念誦聲音,只覺得仿佛又一大團蚊子在那里叫,那些高深的佛經,他從前讀的時候也覺得有趣,此刻卻只覺得厭倦。 雖然穿著僧衣的身體是坐在佛殿之中,然而洪斗卻覺得眼前的景物越飄越遠,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實,自己真的就此離開那個熱烈的世界嗎?在這寺廟之中研習佛法,說起來似乎是很崇高的一件事,然而洪斗知道,自己屬于人間的那一部分生命從此結束了,今后這世間只有一個作為僧人的自己,每天無聲無息地誦經打坐。 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十分清靜悠閑的生活,畢竟是洪政丞的孽子,出家也能在興王寺,國家級別的大寺院,可是洪斗卻并沒有這樣的榮幸感,這里確實很是幽靜,不再受世間規則的約束,然而那活的人世卻與自己遠離了,那種積極進取的生活已經將自己排斥在外,“有所作為”這四個字與自己從此隔絕,即使并不奢望建立令人矚目的功業,只是想要積極努力地活著,也辦不到了,自己對那個世界,不能有一點點的影響,確實很是清靜淡泊,不受世俗的羈絆,然而也失去了力量。 新剃的頭頂一時間有些涼颼颼,雖然是初秋的七月,天氣只是不再酷熱,還并不怎樣涼爽,然而洪斗卻覺得那股涼意從頭皮直滲透到自己的心中。 即將離開洪家的時候,自己終于看到了那個遠方歸來的嫡子,確實是帶了一種荒野的氣息,雖然不是很符合高麗的禮儀,不過卻并不粗魯,讓人仿佛感到遙遠海上的風吹來,曾經與倭寇混在一起,確實是一個污點,可是當初漂流在海上,也是很自由自在的吧?與寺院生活相比,海盜雖然可惡,看起來卻更像是活著的人。 而如今自己已經成為脫離紅塵的人,仍然留在洪府的母親和meimei,今后會怎么樣呢?會更艱難嗎? 對于庶孽的話題,樸承基不想持續太久,這時開始說要緊的事:“這幾天殿下可能會見你,殿下乃是高麗的王,面對殿下,不可胡亂說話,言辭要謹慎?!?/br> 柳生真輝一笑:“你是怎樣猜到我要去見殿下?” 前兩天洪麟確實已經給家中傳信,高麗王要見自己,因此李夫人便格外加緊督促自己學習禮儀。 樸承基道:“因為從親緣來講,你是殿下的表弟?!备灰f還是洪麟失散多年的弟弟,所以殿下近期肯定是要私下會見的。 然后樸承基馬上又說:“好好學習禮儀,你其實很聰明,幾天的時間雖然不能學到那樣標準,大體也能夠學像一些?!?/br> 柳生真輝噗嗤一笑:“為什么你說起話來那么像李夫人?”都是剛柔相濟的,一邊督促鞭策,一邊夸獎鼓勵。 樸承基:……這關系好亂。 這一天的夜晚,樸承基靜靜地坐在房中,從懷中取出自己的那把短劍,柳生真輝的雙刀已經取了回去,讓自己的箱子里忽然間便空空的,自己曾經將短劍與肋差并列觀看,然而現在只有這把鎏金短劍,在燈光中映出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