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歌仙

    到了十二月初，樸承基終于漸漸好起來，康復的過程有明顯的感覺，原本仿佛壓在身上的重量，一天天減輕，身體逐漸有了活力，雖然不能立刻恢復到從前行動的輕柔矯健，但起碼不再那樣沉重，樸承基甚至恍然有一種意象，原本的病氣正在一絲一縷地從自己身上抽去。

    聽了他的描述，正在整理個人物品的柳生真輝噗嗤一笑：“你的聯想也是很生動的了?！?/br>
    樸承基看著他，說道：“這幾天，謝謝你?！?/br>
    自己生病的這些天，柳生真輝雖然日間在活人署，不過晚上都會回來這里照料，一直到次日的清晨，這一次生病，給樸承基的印象特別深刻，身體的痛苦還在其次，更加重要的是情緒上的無聊厭倦，即使是樸承基這樣一貫沉靜的人，這種情況下也會有一種煩躁，身體極端乏力，每天躺在那里，感覺生命只是在無意義地流失，時間縱然不用于功業，卻也不該就只是這樣等閑拋去，如此的安靜無聲，無所行動，簡直好像活著的尸體。

    雖然沒有將心事說出，不過柳生真輝卻似乎看了出來，那一天晚上，拿著葫蘆喝了兩口酒，柳生真輝便笑著說：“自幼很少生病吧？因此便很缺乏這種狀況之下的經驗，格外難以忍受吧？”

    當時樸承基勉強撩起眼皮，倦怠地說：“誰會想要這樣的經驗？”

    不過柳生真輝說的卻沒有錯，自己確實自幼便極少生病的，雖然有時會略有些不舒服，但是發展到比較嚴重的程度，只有屈指可數的寥寥幾次，因此對于疾病的感覺，實在很是陌生，覺得與自己相隔得就好像山與海那樣遙遠，而對于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疾病，雖然說不上是輕視，卻也很感到不可理解，為什么會生病呢？又因為本身的性格原因，便少有體恤，看到了瘟疫的文件，首先想到的是民力與賦稅，至于人的痛苦，確實是自己很少考慮的問題。

    然而這一次生病，感觸非常深，說不上推己及人，樸承基是少有“反思”這種深沉的情懷，只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終于過去之后，有時仔細回想，感受倒是頗為豐富，病中的心情，總是會格外細膩敏感吧，自己也不例外，平日里從沒想過會出現在自己心中的情緒，居然也會發生，偶爾竟然有些傷感了，然而最深刻的還是無聊與煩悶，躺在那里什么都無力去做，也沒有耐心去做，即使是樸承基，有的時候也想發火了。

    好在醫官倒是很能夠理解病人的，雖然柳生真輝也很少生病，但是作為醫師，對病人的心態很能夠了解，因此見樸承基有了些力氣，又不耐煩看書，便和他閑聊。

    樸承基要求：“柳生君，講一講東瀛的故事吧?！?/br>
    柳生真輝笑道：“那我可是知道許多??！”

    于是便給他講了起來，從小野小町起頭，講到三十六歌仙，小野小町是如何的風華絕代，最后又是怎樣的出家修佛，“浮生盡頭皆小町”，而紫式部與清少納言、和泉式部的關系又是如何：

    “清少納言是十分精通漢學的，而且半點都不會含蓄，紫式部就十分的不喜歡，說她‘到處亂寫漢字’，其實紫式部本人的漢學功底也蠻深，她特別喜歡白居易，只是當時給人議論了幾句，她的性格想來是相當矜持，從此便絕口不言了，清少納言便不管這一套，無論別人怎樣說‘女人只要寫寫物語就好，漢學是男人的學問’，她都要按自己的心意去寫去說，因此便讓紫式部格外的郁悶吧。

    紫式部對和泉式部也有些看不慣，說她的書信雖然很高雅，卻‘連只言片語中都飽有情色’，和泉式部有可能是一個不掩飾感情的女子吧，性格比較奔放，紫式部相對更端莊一些，所以便要皺眉頭了……”

    當時樸承基的頭擱在枕上，微微側轉過來望著他，疲乏的頭腦中升起一個想法：柳生啊，你真的是很八卦！雖然這些話都是紫式部寫在了日記里，可是看你的神情，也是很津津有味的樣子，比談論醫學都有興趣，你如果和紫式部湊在了一起，兩個人不知能八出多少話題。

    此時對于樸承基罕見的謝意，柳生真輝笑了一笑：“身為醫師，這是本來的職責。我今天就回活人署去了，雖然身體有所好轉，但是還是要注意不要太勞累啊?！?/br>
    然后便走了出去。

    房間里便只留下樸承基一個人，房間里忽然間便安靜下來，透過紙窗的光線相當明亮，是冬日里一個晴朗的天氣，身體逐漸康復的感覺也很美好，卻忽然間讓人有點淡淡的迷惘。

    不過樸承基并沒有太多時間去探索自己的心情，兩天之后，便有緊急軍報，從中原來的紅巾軍大舉渡江，號稱是有四萬人，已經攻陷了義州，登時京畿地方嚴密戒備，樸承基緊張地整頓軍務，之前自己病了十天的時間，雖然有柳萱代理主持軍務，終究有些不安，此時要全面重檢一遍。

    第二天又有新的戰報，同樣是很糟糕的消息，靜州失陷，都指揮使金元鳳被殺。

    金元鳳這個人，在紅巾軍威脅事件之中，之前剛剛出過一回場，就在上個月，三千多紅頭賊就曾經渡江劫掠一番，然后離去，金元鳳對這件事卻隱瞞不報，殿下曉得之后，遣了戶部侍郞鄭之祥過去嚴厲誡斥了一番，不過大敵當前，便沒有治罪，如今終于死難，也算是回報了殿下。

    紅巾軍與高麗的大戰從此開始，前方的消息不斷傳來，有的時候高麗得到暫時的勝利，然而多數時候是紅巾軍大破高麗，一個州縣一個州縣地推進，于是開京的氛圍便越來越緊張，事實上高麗領土面積并不很大，沒有那樣廣闊的回旋余地，這么多年來，高麗也是屢受侵襲，不是倭寇就是蒙古，但凡中原有所擾亂，就會影響到高麗，所以對于戰爭，大家都很是敏感，開京的居民雖然比起別處的人，更多一份驕傲，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不再那樣從容鎮定了，很多人都在計劃逃難。

    柳生真輝走在街頭，看到有人正站在店鋪門前，交換著物品，他定下腳步，聽著她們討價還價：

    “從前一匹布只要兩斗米的嗎，現在為什么要四斗？”

    “啊呀大姐，從前和現在怎么能相同呢？紅頭賊沒有過來的時候，大家都安居于此，每天都要吃飯，因此米價就很穩定，可是現在都要逃難了，那么多米怎么帶走呢？當然是換了這些輕便的東西比較好，所以布價就漲了起來，我勸你要換還是趕快換，否則再過一陣啊，只怕要更貴呢?！?/br>
    柳生真輝暗暗嘆了一口氣，這就是此時的東亞，簡直好像二十一世紀的中東，戰亂頻繁。

    回到活人署，南桂捧著一個托盤跑了過來：“雅葵醫官，金鐵匠方才送來了這個東西，說是你要的空心針?！?/br>
    柳生真輝拈起那閃亮的鋼針來看了看，南桂在旁邊還在說著：“鐵匠師傅說，最細就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不知道合不合用呢?！?/br>
    柳生真輝點了點頭：“已經很不錯了，能夠做到這樣的程度，實在相當難得?！?/br>
    雖然有點粗，不過在這個時代能夠做出這樣的輸液針頭，非常不容易，這是高麗最頂級的工匠打造，目前也只有兩支。

    “阿桂，你去和金師傅說，這樣的針，請他多多打造，越多越好，我們很快就要大量使用了。還有，安排去買糧食回來，現在外面白米很便宜，正適合我們的使用?！?/br>
    “啊，雅葵醫官，你要做什么？囤積白米嗎？可是大家都忙著要離開京都?！?/br>
    柳生真輝沖她一笑：“既然有了靜脈輸液針，我們就要開始制造青霉素，做成干粉制劑，即使要離開松都，干粉青霉素也比布匹容易攜帶得多?！?/br>
    “青霉素，是很重要的藥品嗎？”

    柳生真輝點點頭：“很重要，可以救治許多生命?！?/br>
    南桂燦爛地笑起來：“好的，我馬上就去！”

    柳生真輝找出自己的記錄，這幾年來他不斷地書寫，將自己的醫療知識都寫成了日文，還有平時所觀察到的，能夠應用于醫療的方面，也都寫了下來，這里面就有在簡單條件下，青霉素的制造方法，完全復制了的方式，而且直接就可以制造青霉素干粉，有利的條件是，如今糧食價格便宜，不利條件是，正在最寒冷的季節，室內溫度偏低，有利于食物保鮮，發霉卻不容易，因此柳生真輝不由得便懷念起樸承基房間里的地炕，真是個培養青霉菌的好地方??！

    半個月以后，第一批青霉素終于制造出來，然而還沒有等將液體蒸發為干粉，活人署就接診了一個病人，已經昏厥了過去，是一個前不久剛剛分娩過的女人，家里人在一旁哭喊著：“慎吉啊，慎吉，你醒一醒啊，千萬不要就這樣去了??！”

    柳生真輝讓南桂查看她的體表特征，病人外陰紅腫，而且已經化膿，南桂取了一點惡露，拿給柳生真輝，只見顏色是渾濁的土褐色，湊近鼻端聞一下，是一股惡臭的氣息。

    柳生真輝說道：“你摸一摸她的盆腔，溫度如何？”

    南桂過去仔細摸了一下：“好像冰塊一樣??！是房間里太冷了嗎？”

    柳生真輝搖了搖頭：“是產褥感染。你再看看她下肢是否有水腫，皮膚顏色怎樣？”

    南桂認真地看：“倒是好像不腫脹，皮膚黃黃的?！?/br>
    柳生真輝吁了一口氣：“那應該是沒有合并血栓性靜脈炎，雖然情況很危急，不過我們或許是有辦法的，先給她做一下皮試，我來cao作，你來看?！?/br>
    柳生真輝抽了一點點青霉素藥液，在琉璃針筒里，準備做測試，天照大神保佑，慎吉千萬不要青霉素過敏。

    將少量青霉素注射入慎吉的左前臂內側靜脈血管，南桂則不間斷地為慎吉作胸肺復蘇，人工呼吸，一刻鐘之后，并沒有任何反應，于是便將琉璃吊瓶下面連接鵝腸導管，給慎吉進行青霉素輸液。

    南桂還在柳生真輝的隔空指導之下，為慎吉處理感染灶，引流分泌物。

    眼看南桂團團轉地在忙，柳生真輝不由得輕擊了一下墻面，女醫啊，女醫，實在是太少了。

    慎吉住在活人署八天的時間，每天都大量使用青霉素，第四天的時候，高燒終于開始消退，到這個階段，柳生真輝稍稍松了一口氣，能退燒就好，青霉素起作用了，好在也沒有發生遲緩反應，有一些患者的過敏反應甚至可以在初次使用的幾天之后才發生，那可以說十分的措手不及。

    在此期間，西京平壤陷落。

    慎吉的丈夫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再那樣恐慌，在柳生真輝身邊繞來繞去：“醫官啊，我老婆應該沒事的吧？”

    柳生真輝看著他，說：“慎吉的身體太差了，我看她是有嚴重貧血的癥狀，像這樣元氣不足，就容易發生感染，今后要注意營養補充，還有擦拭下身的水一定要煮沸，毛巾也要煮沸消毒，被褥都要勤于清洗，另外臨產前還有剛剛生產之后至少四十天之內，不要同房?！鄙骷唧w發生產褥感染的原因，現在一時追查不到，只能將此時能做到的都說給他聽。

    那男人連連答應，暗道真的是一個很啰嗦的醫官啊，像我們這樣窮苦的人，能夠吃什么呢？不過人倒是很好的，從來沒有醫官對自己說過這么多話。

    新出的藥物青霉素救治了嚴重產褥感染，這個消息很快便傳開來，樸承基在忙于軍務的同時，也注意到這件事，這一天便問剛剛從活人署回來的孫得球：“青霉素究竟是一種怎樣的藥物？”

    孫得球興奮地說：“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可以治療許多膿腫的，比如說丹毒啦，咽喉痛啦，一部分肺病啦，哦對了，尤其是破傷風，外傷很容易感染破傷風的，值此大戰之際，前線將士損傷無數，許多人都是死在創口感染上，有了青霉素，就能夠救回許多人了，難怪洪醫官買了那么多的米，如今整天蒸米飯，有一個房間里特意新鋪了地炕，燒得熱熱的，就在那里等米飯發霉?！?/br>
    樸承基第一反應：活人署很可以憑借青霉素來爭取費用，甚至軍費都可以分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