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心人

    樸承基看著經過醫官尹絢整理的手術物品清單，燒酒自己知道，是用來消毒，可是綠礬石是做什么的？莫非是要煉丹？對于那些方術之類，樸承基一概不信，認為都不過是江湖術士故弄玄虛，欺騙世人，而且鉛丹有毒，吃下去或許斃命，柳生真輝看起來是個嚴謹的人，為什么會開列出這種東西？

    雖然柳生真輝應該不會有惡意，不過這件事還是問清楚的好。

    于是樸承基便讓自己的親兵許成林去找柳生真輝過來。

    柳生真輝走進樸承基的房間，他倒是并沒有什么拘束，進入之后便很是輕松地將目光向四面一掃，真的好像枯山水啊，本以為這樣漂亮的樸守備，住處縱然不很奢華，應該也是很雅致的，哪知與自己的住處在風格上居然類似，都是很枯燥乏味的。

    樸承基住的地方，家具倒是多一點，比如有書柜，桌子也寬大一些，然而整個房間除了那只花瓶，是沒有色彩的，床上用品一色青白，都是棉布的材質，非常樸素，只有那只花瓶是亮色，而且明亮的不是花瓶本身，那本來只是一只褐色的粗陶瓶，倒是帶有一種古拙的風味，只是在這滿室素潔的背景之下，那種質樸的風格便顯得黯淡，好在里面插著的是鮮妍的鳳仙花，紅得十分明亮，如同小巧的燈籠一樣照亮了室內，有一點跳躍的氣息。

    柳生真輝的目光閑閑地落到樸承基的面上，如同午后慵懶的光線，這白凈的小臉啊，真是個標致人物，雖然已經見過幾次面，然而此時柳生真輝才發現，樸承基不僅是漂亮而已，最吸引人的，是那種蘊藉的風度。

    樸承基不是那種驚艷型的相貌，起初看到他，只是感覺清秀端莊而已，似乎有些寡淡，然而這個人卻越看越是有味道，如同淡淡的清茶，雖然身為軍官，身手也是十分矯健的，然而樸承基外形并不怎樣壯碩，甚至還有一點纖細，苗條得很，如同一棵柳樹，十分柔韌，最重要的是他的氣質，冷淡矜持，仿佛與塵世的一切都保持著距離，似乎從不為外界所動，樸承基這樣的特質，讓柳生真輝不知怎么，驀然間便想到了空蟬，少數拒絕了光源氏的女子之一。

    樸承基也看柳生真輝，這個人可真的是……為什么不穿中衣？外面紫灰色的長袍倒是還體面，那和服的前襟和袖口還印染著深紫色的牽?；y，很是別致典雅，然而里面沒有中衣，胸口一塊淡蜜色皮膚呈長長的倒三角形，便就那么裸露在外，襯托著那銀制的圓柱雕花護身符愈發明顯，雖然是盛夏，這樣空心套著外袍，也有點太過不成體統了。

    樸承基脫口便問：“為何內無中衣？”

    柳生真輝：我本來也不想這樣的，只是雖然有一點簡單的行李，然而上岸前都留在了船上，只是這一身衣服登陸，因此沒有替換。

    于是柳生真輝便道：“襦袢剛剛洗了，晾在那里還沒有干?！?/br>
    樸承基這才想到他的衣物替換問題，因為是登陸作戰，自然沒有攜帶太多的日常用品，因此也就沒有多余的衣物，這一點自己倒是忽略了。

    樸承基的目光順著他的肩頭再往下一滑，落到腳上，赤腳穿一雙草鞋，這種搭配真的是分外奇異，或許因為醫官畢竟是有專門技術的人，有一定的學識，因此在一眾倭寇之中，柳生真輝的穿著有些不同，不是布衣，更不是赤裸上身，有一些倭寇簡直是赤身裸體，只在腰胯間圍一條布，恍如野人，柳生真輝穿的是一件綢緞長袍，也不知是從哪里弄來的，不過畢竟表明了他身份不同，然而看到下面，便原形畢露，乃是草鞋，真的是太不搭了。

    倭人多是穿木屐，這一點樸承基是曉得的，然而柳生真輝明明是綢緞外袍，卻穿了草鞋，明顯是為了行動方便，也就是便于打劫，讓人頓時記起他的真實身份。

    柳生真輝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也看到了自己的腳上，即使落拓放浪如他，此時也不由得想要閉眼，自己感覺驚異的還不止是草鞋，當那一天洗澡，脫下外袍和襦袢的時候，看到下身的六尺褲，簡直都驚呆了，一時說不出話，氣氛突然昭和，感覺好像回到二戰，皇國軍人一樣，好在自己解下兜襠的動作十分順暢，后來洗凈再穿上也不需要怎樣經過大腦，仿佛本能的一樣，否則真的麻煩了。

    另外柳生真輝推測，晴一郎應該還會編織草鞋，因為有的時候自己看到庭院里的草，就想著哪些適合編草鞋，雖然到現在為止，腳上這雙草鞋還可以用，暫時不必考慮鞋的問題，不過這也確實是一項很重要的技能，后續不用擔心要買鞋，只是冬季要另想辦法。

    這時樸承基說：“我會安排人給你置備替換的衣物和鞋襪。另外，我想知道你為什么需要綠礬石？”

    柳生真輝笑著說：“綠礬石加熱可以制造濃硫酸，濃硫酸與高度烈酒高溫下反應，制造乙醚，乙醚是麻醉劑，用于手術中的麻醉?！?/br>
    “你怎樣證明有效？”

    “先用老鼠做實驗，成功后再施用在人的身上?！?/br>
    樸承基點了點頭，柳生真輝的計劃十分周全，希望他能夠成功，那么便再現了后漢書里面華佗麻沸散的記載，對高麗很有利的。

    于是樸承基便安排為柳生真輝找來他所需要的物品，另外調配人員，配合藥品制造和后續的試驗與手術。

    幾天之后，一應材料設備送到醫療所，看著那一套蒸餾設備，柳生真輝暗道，其實還算幸運，來到這個已經有初步蒸餾技術的時代，高麗人用這個來做燒酒，雖然自己從前對韓國燒酒，比如超市里的真露、溪婉都并沒有什么興趣，覺得喝這種酒還不如喝日本的清酒，主要是太淡了，沒有酒的味道，雖然喝進去后，咽部倒是會有一點甜絲絲的感覺，不過此時能夠有這樣的酒，也已經相當難能可貴，最重要的是存在蒸餾設備，從釀酒坊租借來就可以，如果自己還要制造蒸餾器，那就太復雜了。

    柳生真輝很快開始進行濃硫酸的制造，一邊煅燒綠礬石，他一邊回想從前，身為醫生，看“仁醫”自然是有一種特別的感受，更加容易自我代入，想到如果是自己，穿越江戶時代，應該如何做，南方仁好在是穿到幕府末期，西方近代技術已經傳了過來，起碼是有麻醉劑，假如是江戶初期，連麻醉劑都沒有，身為外科醫生，該怎樣做手術？于是自己一時好奇，便查詢了麻醉劑的制造方法，發現古代煉丹已經意外發現了濃硫酸，用濃硫酸與乙醇加熱反應，就可以得到乙醚。

    關鍵在于濃硫酸，在沒有近代制造技術的情況下，相對簡單一點的就是找到綠礬石，綠礬石的成分是七水合硫酸亞鐵，加熱得到氧化鐵、二氧化硫、三氧化硫、和水，三氧化硫溶于水，就得到濃硫酸，在古代是叫做“綠礬油”的。

    從前并不覺得有什么，然而真正回到從前的時代，才發現硫酸太過重要了，近現代化學工業的基礎是三酸兩堿，三種酸是硝酸（HNO）、硫酸（H?SO?）、鹽酸（HCl），兩種堿是氫氧化鈉（NaOH）、碳酸鈉（Na?CO?），嚴格地講，碳酸鈉不屬于堿類，而是一種鹽，不過為了總結的簡便，便將它算在了堿類。

    現代醫學早期常用的麻醉劑有乙醚和氯仿，都是吸入式，氯仿制造過程太過曲折，乙醚稍簡單一些，因此當時柳生真輝主要查詢的就是乙醚的制造方法，當日只是一時興趣，哪知今日真的穿越。

    柳生真輝在這里忙于制造硫酸，樸承基空閑的時候也多了一件事，便是翻閱從本地學宮借來的漢籍，都是方術煉丹之類的典籍，儒家的學宮從宗旨上是很反對這些的，畢竟“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類都是旁門左道，不過畢竟也是書，因此還是收藏了一些，當做課余消閑的讀物。

    樸承基隨意地翻著，看過幾本之后，沒有看到綠礬的記錄，于是又拿起一本，，“煉石膽取精華法”，雖然不是綠礬石，不過煅燒石膽也可以得到一種無色的粘稠液體，可以消融許多物品，這一條記錄或許可以告知柳生真輝。

    柳生真輝指導工人，制出了濃硫酸，又反復蒸餾，提取出高濃度乙醇，兩者在高溫下化合反應，生成乙醚，用老鼠做了實驗，果然即使劃開腹部的皮膚，老鼠也沒有絲毫反應，安安靜靜如同沉睡。

    尹絢驚嘆道：“真的是扁鵲的技藝??！扁鵲就曾經給人飲下麻醉酒，那兩個人迷倒了三日，扁鵲剖開他們的胸膛，將兩人的心互換，又用了很神奇的藥物，兩人醒來后，恢復到好像當初一樣?！?/br>
    柳生真輝：雖然知道你是在夸贊我，不過扁鵲主導的心臟移植手術，是怎樣進行器官配型的？

    驗證了乙醚的效用，七月十三這一天，開顱手術正式預備進行，用羊腸做導管，牛皮做成面罩，將那叫做吳達祥的病人麻醉，見確實已經失去知覺，柳生真輝在吳達祥已經剃去全部頭發的頭頂，用經過煮沸消毒的工具鑿開一塊頭骨。真的是很忐忑啊，沒有CT造影，除了憑借吳達祥的回憶敘述，當時是撞到了哪里，難以明確判斷究竟是哪里發生了血腫，不過既然知道視神經遭到了壓迫，所以便可以向視神經那里追尋。

    因為有視神經的指向，柳生真輝很幸運地一次便找到了血腫，他將凝結成塊的淤血夾出來，一邊重新蓋好顱骨，縫合頭皮，一邊問醫官高希玉：“病人脈搏怎樣？”

    高希玉道：“有點弱，不過還好?！?/br>
    尹絢問道：“這樣子的話，他就可以看到了嗎？癲癇就不再發作了嗎？”

    “還要看術后恢復情況?！绷孑x摘下臉上蒙著的白麻布的口罩。

    將那一套白麻布手術服脫下來，將頭上緊緊包裹住頭發的白布頭巾也摘下來，讓醫療所的工人拿去煮沸清洗消毒，柳生真輝到井臺邊打了一盆水，洗凈手上的血跡。

    他弓著腰，兩手扶在盆邊，看著浮在盆中蕩漾的清水表面，晴一郎的那一張臉，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面型五官與原來的自己有五六分相像，只是更鮮明一些，有一種銳利感。

    雖然已經是自己的臉，不過有的時候還是會有一些恍惚，自己真的從此成為另一個人，生活在另一個時代嗎？如果是身體的穿越，或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即使是平行世界，然而像這樣用另一個人的身體而存在，真的還可以回歸到自己的時代嗎？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手術如何？”

    柳生真輝轉過頭來，對樸承基道：“已經取出血塊，后續恢復還要觀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