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得順覺得自己是個懦夫，盡管朝堂和宮墻之內都無人敢用這兩個字去形容他。

    ??自打有了回鄉的想法到如今已經半月有余，他卻仍不敢動身。

    ?　從前也就罷了，宮中事物繁多，他只得在午夜夢回時想她，是難挨，可也比如今好的多。

    ??那時的幻想是無望的，是每天祈禱著渴求著能和她在夢里相遇，在夢中回到無憂的兒時，與她下河摸魚，陪她到處闖禍。

    ??如今卻不同，他離了宮，只要不造反去哪都成，只要自己動身就能找到她了。

    ?　得到了見她的機會，卻不知該如何抉擇才是最難挨的。

    ??離宮沒有想象的那般自由。

    ?　不必困在那方寸之地，內心卻形如困獸。

    ??張得順在宮里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出來，他因此得以日日夜夜的肖想她，把她當做支柱陪著自己。

    ??可如今他脫離了那里，卻再也無法毫無負擔的去想她了。

    ?　多想一分都是對那個明媚天真的姑娘的褻瀆。

    ??張得順至今不敢想他得以什么身份去和她相認。自己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了，如何去見，該怎么說？是拄著拐走到她面前說，我是你的竹馬但我現在是個閹人還是個癱？

    ??這樣的自己真是可悲又可笑，不過都是庸人自擾。

    ??出宮幾日應當是把腦子銹住了，骯臟的身軀又怎么能出現在她眼前。

    ?　惡心，又不知知足為何物。

    ???在內心狠狠的將自己的尊嚴踐踏著，張得順心里頭卻輕松了不少。

    ＂過來。＂

    ?

    ?　終究是嘆了口氣，叫了干兒子去備車。

    ??馬車一連顛簸了兩三個月，張得順是被顛的五臟六腑都在挪窩，胃都快顛出來了。

    ?　自他在司禮監任事以后就沒遭過這種罪。

    ??他身子不好，腿也沒怎么養好呢，這幾日被折騰的面色灰白。本來就rou就不多的臉又清瘦了一圈，惹得跟著他的幾個小內侍十分擔心。

    ??小才子感覺他可能最近累傻了，他干爹這幾日坐馬車是吐的天昏地暗的，但是他好像看見他干爹吐完了還呆坐著傻樂來著？

    ??怕不是出現幻覺了，干爹再想家也不至于這樣啊。

    ??小才子自然是沒看錯的，離自己的小青梅越近，張得順就越想樂，發自內心的笑意是掩蓋不住的。

    ?　他心里雀躍的跟個鳥兒似的，再難看的臉色都擋不住他的春風得意。

    ??告誡自己不要妄想之后，心里的難過也只是隱隱約約的了，主要是能見到她的喜悅大過了一切吧。

    ??能再一次看見她，已經是一向對自己不公的老天爺難得的恩賜了。

    ??怎么能不喜呢？

    ??

    ??當然張得順并沒有簡單順利的見到他的小青梅，不是因為別的什么耽擱，是近鄉情怯的情緒在作祟，他又不敢上前了。

    ??小青梅和他一起長大的村子離他也不過十里地，張得順卻偏偏選擇在附近小鎮上的客棧住上了十來天，不敢回去。

    ??先前在路上還沒覺著呢，現在想起她，手都直冒汗，還是再等等罷。

    ?　刻意壓低聲音的議論還是傳進了他的耳朵，讓張得順不由得皺起了眉。

    ??其實若說要養老，還是呆在京城更好。京里頭雖然也沒個不厭惡他的，但這群人精起碼能在表面掩飾的讓你看不出來。

    ??這地方雖是偏遠，對自己的惡意可是半點兒沒少啊。

    ??看他這面無白須聲音尖細的一行人，到底也是猜出來他們是些什么身份的。

    ??他們可不像是宮里頭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們，總有那么幾個好奇的去偷瞄。那如有實質的目光爬上他的殘腿和股間，偏偏那群人還以為他們掩飾的很好。

    ??還有些敢怒不敢言的，眼里摻雜著厭惡的，情緒都明晃晃的擺在臉上了還以為他看不出來？

    ??嘖，明明他也沒對這群人做什么吧。

    ??這種惡意張得順早就不在意了，宮里摸爬滾打這么些年，臉皮厚的都跟城墻似的，該習慣的早習慣了。但被盯久了誰都不自在，他被盯的也有些惱了，還不能做什么，總不能讓人把他們眼珠子都挖下來吧？

    ??索性就回屋里給自己關了幾天眼不見心不煩，太陽都不想曬了。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張得順惱自己這腿又不能私下悄悄的回去，自己回去勢必要帶著幾個內侍的，村里人就都該知道他回來了，他是個什么身份還是有很多人知道的，這時候又免不了出來幾個好奇的圍著他看。

    ?回去了定會叫她知道，那時她又會以什么樣的眼光待他呢？

    ?　她…她會不會…好奇地出來見他？她會記得他么…會…認出他么？

    ??當年自己被賣進宮時已經十多歲了，宮里的老太監本是不想要他的，怕年紀大的不好管教，怕挨不過那一刀后死了浪費錢。

    ??不過他終究挺過來了，活著來找她了。

    ??只是那時她還沒過十一歲的生辰，小孩子忘性大，她這人忘性也大，怕不是早把自己給忘了。

    ??和她日日玩鬧的大哥哥沒準兒都被小孩子當成夢來了，找兩天自己見真沒這人就不找了！

    ??只是他自己十來年念著她，眼巴巴的過來找她了。

    ??這般想著，張得順又十分幽怨的望向窗外。

    ?　還未來得及自嘲自己此刻的形態如同那深閨怨婦一樣，剎那間外頭的車水馬龍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撲通，撲通。

    ??這一眼望去不得了，他心都快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了。心臟咚咚跳的震耳欲聾，他滿眼都是街角的少女。

    ??小姑娘長大了，出落成少女了。

    ??即使這樣張得順也認得她，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她，可他所想象的她長大的樣子都不如她萬分之一的好看。

    ??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想再貪婪的多看一會兒少女，身體因為滿腔的愛意與酸澀脫力，挺不住的癱軟了下去。

    ??心臟砰砰的還在亂跳，他整個人從床邊滑落，癱坐在地上。

    ??街角的少女若有所感的抬頭望向小樓。什么都沒瞧見。

    ??張得順恨恨的一錘床，自己怎么的就這般不爭氣！看上她一眼怎么都挺不住呢？

    ??門外的小才子聽見聲音，叩了叩門，擔心的詢問他：＂干爹？您怎么了？＂

    ??＂無事！別進來?。?/br>
    ??小才子被他冷不丁的大吼嚇得縮回了手，揉揉鼻子繼續恭順地站在門邊。

    ??一抹紅爬上了張得順的眼角，把整片臉頰都染紅了。

    ??他沒想著爬起來，就這么坐在地上，仰著頭，以手撫面。

    ??＂噗嗤。＂

    ??他笑出了聲響，而后便緊緊地抿住了唇。

    ??半晌，他轉過身子把整張臉都埋在被褥里，再也忍不住地癡癡笑了出來，肩膀都一顫一顫的。

    ??他這幅不爭氣的樣子…可萬萬不能讓人瞧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