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

    雖然當朝由于初建，統治尚且不穩的緣故，很少和江湖人士有明面上的沖突，甚至大多時候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普通的江湖仇殺放任不管。但武林中人大多還是不喜在都市城鎮這些受地方管制的地方定居，他們只要名望漸高，或是稍有錢財，通常便會在外頭找個人少的地方劃下個地來自立門戶。

    那些德高望重，武功也稱得上是一代宗師的，便通常會開宗立派，廣收門徒，但這畢竟是少數。大多數名聲在外，有那么一兩個絕技，但武功卻沒那么高的人往往是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個山莊、水榭或是樓堡什么的，方便家族開枝壯大。

    所以這江湖之中，某某樓或是某某堡那是多如繁星，而要說起山莊，更是數都數不過來。

    在這之中，若要論起中州斷劍山莊，武林中沒有人不會心生向往，滿懷尊敬；若論起洛陽郊外錦繡山莊，那富麗堂皇的建筑和世外仙境般的美景能讓每一個曾受邀而至的客人都沉迷其中，流連忘返。而要論起江南沉璧山莊，無論是誰，無論男女老少，只怕第一個想到的便會是武林第一美人沈清瑤。

    但要說起這龍泉山莊。

    除了那位風頭正盛的慕容公子，龍泉山莊在哪，有多大，第一任莊主是誰，現在的莊主又是誰，主要是靠什么經營的，家傳的武功又是哪個路數？

    沒有人知道，留給眾人的印象只有神秘。

    而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它的位置。

    慕容安啟程的時候還是晴空萬里，但沒一會兒就開始下起雪來。山路崎嶇，又漫天風雪，即使他騎的馬在這條路上走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也只得慢步踱行。等他回到龍泉山莊的時候，天也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龍泉山莊雖在關外的雪山深處，地處偏僻，現在還是深夜，但門口的兩名守衛卻還是盡忠職守，半點也不馬虎。

    慕容安剛下馬，便從門內奔出來兩人，二人皆是下人打扮，只不過其中一人穿的要更貴氣些。穿著簡樸的那人上前接過韁繩便從一邊走了，另一人則走上前低聲道：“少莊主，莊主正等您呢?！?/br>
    許是在大雪中趕了大半天，慕容安的臉被凍得有些發白。他沒什么表情，像是早已料到父親還在等他，只是微微點了點了頭，便跟著下人進了門。而那兩名門衛全程穩穩站在門邊，一動不動，目不斜視，好像完全沒看見眼前的一幕。

    二人剛進門，那下人張嘴像是要說什么，但慕容安像是急著見父親，看也不看旁人便飛身而起，直奔書房。

    他還未到書房門前，便聽到里面傳來爭吵的聲音，而且很明顯是個女人。

    慕容安皺了皺眉頭，隨即放緩了腳步。

    女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門外的動靜，還在大聲吵鬧著，似乎還愈演愈烈，聲音幾乎是在咆哮。直到敲門聲響起，才猛然打斷了她。

    莊主正被她吵得頭痛，聽到敲門聲就像是看到救星一樣，趕忙對著門外高聲道：“進來”。

    慕容安進來的時候，臉上還是掛著那副謙卑有禮的笑容。

    他先是對坐在書桌旁的莊主行了個禮，稱了聲“父親”，然后才對著一邊的女人彎腰道：“姨娘”。

    那位姨娘顯然沒從剛才的狀態中恢復過來，臉上的神　色還有些不自然，抽了抽嘴角道：“是少莊主啊，這么　晚了，找你爹有什么事嗎？”

    剛說完，莊主就在旁邊咳了一聲，又給她使了個顏色。她這才反應過來慕容安深夜來此肯定是有要事，而這件事也肯定是她一個女人不便過問的，又“哼”了一聲道：“算了，肯定又是你們江湖上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我也沒什么興趣，還是你們慢慢聊吧，我先走了?！?/br>
    說完便看也不看二人，直徑走了，連門都不關。風夾著雪吹進來，讓室內的空氣驟然變得寒冷起來。

    莊主的臉色見她如此無禮，臉色不禁又陰沉了幾分。而慕容安站在一旁，嘴角的弧度卻未減一分，甚至還對著姨娘的背影再次躬腰行了禮，才走上前把門關上。

    他緩緩把門關上，等了許久，確定那個女人已經走遠，才轉過身。

    “你好大膽子，居然敢違背教主命令，讓不相干的人進來這間書房?！?/br>
    慕容安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眼里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個死人，而他緩緩吐出的這句話，每一個字聽起來都要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冰冷萬分。

    若是江湖中任何一個認識慕容公子的人，見到此時的慕容安，只怕都要被嚇得大叫一聲。

    而原本坐在桌旁的那位也早已沒了作為“莊主”和“父親”的架子，早已站起了身，臉上慘白一片：“特使誤會！我絕對不敢違背教主，只是……”

    “你不是我的下屬，沒必要和我解釋?！蹦饺莅怖淅浯驍嗟?，從袖子里掏出一把短刀啪嗒一聲扔在莊主面前，把莊主嚇得渾身一激靈，“此事我會如實稟明教主。你自己好好考慮，是留你的命，還是留你老婆的命?！?/br>
    說罷便徑直去開啟機關，打開書架后的密道。

    龍泉山莊莊主成了江湖魔教凈世教教主的屬下，這便是其第二個原因。

    數十年前凈天教率教中入侵中原武林，卻被打的大敗，傷亡慘重，四大法王一下子死了三個，右護法慘死，左護法重傷，不得已敗退關外，調養生息。中原武林各派經此一役，同樣也是元氣大傷，門下弟子死傷無數，雖想要斬草除根卻是有心無力，只能放虎歸山。

    雖然魔教成功逃脫正派追殺，卻內部紛爭不斷，自相殘殺，在這之后成了一盤散沙，這數十年竟再無什么消息。親歷過那場腥風血雨的老人們，固然對當年凈天教的實力和手段難以忘懷，時刻提防。但武林中人才輩出，更新換代極快，新一代的弟子又有誰還會在意一個不知道還存在與否的凈世教。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凈世教卻在這被忽視的時間里已被現教主明淵統一，這些年在關外韜光養晦，勢力已不容小覷。它的總壇位于關外的雪山深處，而龍泉山莊，就是掩其蹤跡，蔽其耳目的關鍵。

    這條藏在慕容莊主書房的密道，它的另一頭便是雪山最深處的凈世教總壇。

    三年前凈世教教主決心再度入侵中原武林，但他卻沒有向前教主那樣直接開戰，而是選擇逐漸滲透，從內部開始瓦解。而他的第一步棋，便是龍泉山莊的少莊主“慕容安”。除了教主，慕容莊主和“少莊主”，沒有第四個人知道此密道，就連當年修建密道的工匠也全都被滅口，葬身于雪山之中。足可見教主對密道的重視程度到了何種地步，而慕容謹居然敢讓他人進入，還是在明知自己今晚要回來的時候。

    想到這里，慕容安的眼里閃過一絲殺意。但他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回身，徑直踏入密道，像是看也懶得再看那人一眼，拂袖而去。

    慕容安當然不能穿著慕容公子的衣服回總壇，所以密道口有早已準備好的教內服飾和面具。等他從密道出來，現身總壇的時候，身份已是凈世教的教主特使“紅蓮”。

    凈天教經過這數十年，教中勢力比起當年有增無減，除了當年的各大分壇、四大法王和左右護法，現任教主另立了前教主遺子為“圣子”，還有就是“特使”一職。特使，即教主的特派使者，直屬教主，只對教主負責，服從教主命令，專門處理各項教主的秘密任務。他的來歷、身份和執行的。任務，除了教主，任何人不得過問插手。

    作為教主特使的紅蓮，完成任務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向教主匯報結果。

    現在已將近丑時，但他知道教主若不等自己匯報絕不會入睡，因此毫不吝惜內力，冒著風雪施展輕功，直奔教主住處。紅蓮剛到門口，大門便應聲而開，他壓下喘息，又將身上的雪拍干凈了，方才入內。卻在沒想到在那里見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人——凈世教的圣子，霍桑。

    凈世教的圣子在教中地位雖僅次于教主，但從不干涉教內世俗事務，鮮少現身人前。所以即使在總壇，見過圣子的人也只是極少數，而經常出入總壇并且見過圣子的人就更少了。但若是讓江湖里任何一個人，在此見到凈天教圣子，便會驚訝地發現——眼前的這位圣子雖然雙目不能視物，但他的那張面孔，卻是和那位風頭正聲，人盡皆知的慕容公子一模一樣。

    慕容公子俊美無雙，高鼻薄唇，眉目狹長，尤其是他尾角微微上挑的那雙眼睛，一瞥就不知道勾動了多少人的心。他這樣的長相，本是讓人只可遠觀，不敢讓人輕易接近的。但是他偏又為人謙遜有禮，臉上更是時刻帶著溫和的笑容，還有一身不俗的功夫，這樣的一個人，也無怪乎他雖然剛步入江湖不到半載，名字卻已傳遍中原。

    但同樣的一張臉放在這位霍桑身上，給人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

    那雙略顯凌厲的鳳目已然闔起，嘴角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也讓整張臉顯得更加柔和。但他僅是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就令人有種自行慚穢，甚至是想要頂禮膜拜的沖動。

    他看起來不經人事，卻沒有人覺得他無知，反而覺得他神圣高潔。

    他就像是每個漫漫長夜過后，照射在大地上的第一縷陽光，那樣的純凈，那樣的讓人心生感激。

    紅蓮從來不敢直視那張臉，那張看起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所以他看到霍桑在里頭的第一時間，便低下了頭。

    霍桑朝門口歪了歪頭：“風？”

    他目不能視，也不會武功，他只能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感覺不到門外來者的氣息。

    “紅蓮，我的特使?！弊谑鬃系哪腥说穆曇舻统?，他微微昂首道，“進來吧?！?/br>
    “是?！奔t蓮無法違抗教主的命令，只能僵硬地邁著步子走進來，跪在地上。

    他本應該立即將裴老和慕容謹的事情匯報給明淵，但嘴巴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既然教主還有事，那屬下就先行告退了?！被羯Ｐα诵?，站起身來。

    明淵瞥了眼紅蓮，后者跪在地上像塊木頭，他皺了皺眉，頷首道：“那就讓阿滿帶你回去吧?！?/br>
    他話音剛落，霍桑背后便像是忽的出現一個人影。紅蓮知道阿滿是圣子的影衛，負責圣子安全，卻沒想到他的內功如此深厚，竟連自己都未有察覺。

    二人又向明淵行了個禮，方才離去。

    紅蓮一直跪在地上沒有抬頭，感覺到霍桑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來，然后貼著自己身邊緩緩離去。

    直到大門開啟又合上，紅蓮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但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卻始終一言不發，連氣息都像是完全消失。

    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紅蓮忍不住微微抬起頭，就看見灰暗的燈光中，一雙黑沉沉眼睛正緊緊注視著自己，像是在審視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