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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剛滿十八。    那天我拖著一個大箱子,握著一只沒電的手機,在陌生的城市徘徊不前。烈日很大,熱浪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把我的頭頂曬得guntang。    轉過街角,來來往往的行人與我擦肩,或許有一兩道視線從我的臉上掠過,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恐懼社交,更害怕陌生人朝我投來的眼神。    裝滿了衣物和日用品的行李箱過分沉重,我低著頭加快了腳步,卻沒想到這是一條死巷。在陽光傾灑的盡頭,我看見了一輛歇了火的警車。    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告訴我,有困難,找警察。    警察應該會比路人和藹一些吧。    我鼓起勇氣走到車窗前。    有些人,哪怕一生只見一面,可經年累月后從回憶的角落中翻出來,仍是記憶猶新。    比如說,你。    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把警服穿得這樣痞,手肘搭在車窗檐上,奶白色的皮膚比淡藍色的制服更加明亮。寸頭,一副銀框墨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薄而紅潤的嘴唇叼著一支煙。    不會是什么警匪片的拍攝現場吧。    這是我腦海中的第一反應。    你發現了我,抬起頭,我在你墨鏡的鏡片中看見了了自己慌張的神情。你挑了挑眉,滅了煙,很耐心地等待我開口。    可我還是呼吸一緊。    “那個……警察叔叔……”    我看見你愣了一秒,忽而露出一排白牙。    *    第二次見到你的時候已經是寒冬。    這次你沒有穿制服,頭發長長了些,裹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一個人坐在我們學校食堂的角落。    我本想就這樣路過的,可不知道為什么,無論我的目光飄向哪里,余光中都是你的身影。其實我心里也是膽怯的,卻還是沒有忍住向你靠近的腳步。    你還是像那天一樣抬頭,但這次我看見了一雙漂亮的眼睛。    我感覺呼吸頓了一秒。    我說,你還記得我嗎?    你笑了笑,彎彎的眉眼里藏著星光。    記得啊,警察叔叔。    我知道我的臉已經燒得guntang。    你說你常來我們學校食堂吃飯,學校的伙食好,比你們局子里的飯菜好吃多了。    那年你都三十二了誒警察叔叔!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貪嘴。    周遭有許多人的目光朝這邊扎來,我只覺得一陣寒涼從脊背間竄起。你卻是沖我笑笑,雪白的臉埋在羽絨服的毛領里。    “小朋友,你看過海賊王嗎?”    確實是個小孩子。    那天我們應該聊了很多,不只是海賊王。你說你喜歡旅游,喜歡沿途的風景和美食,喜歡攝影,還得過好多獎。    “那你為什么要當警察?”    你只是笑笑,說,以后有機會再告訴你。    你說,以后遇到困難直接找警察就好,不要怕,叔叔不吃人。    還慷慨地分給我了一只烤鴨腿。    *    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見面的次數突然多了起來。    學校,超市,咖啡廳,電影院……你總在我猝不及防的瞬間出現,笑著沖我揮手。    我說,警察叔叔,你每天不用上班的嗎?    你說,這叫緣分。    我從來不相信緣分。偌大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哪兒來那么多恰到好處的緣分?    現在想來應該是你刻意為之吧。    冬日難得的陽光從干枯的枝條間漏下,剛好落在你的唇角。    你說,算命先生告訴你,你的姻緣要來了。    我想,我的愛情也要到了。    *    在一起是我提的。    你倉皇地瞪大了眼,輕聲說,和我在一起很辛苦。    我知道。    兩個男人,十四歲的年齡差,一個人民警察,一個在校學生。    怎么看,都找不出在一起的理由。    你說你的生活并不穩定。    你說我們在一起,可能會是一輩子的地下戀情。    我都知道。    我只想要你告訴我,你愿不愿意。    你第一次觸碰我的身體,把我緊緊擁入懷中。    你說,愿意啊。    肖想了好久好久,把這個小朋友占為己有。    我只是怕你不要我。    笨蛋,我怎么會看不出來你眼神里抑制的狂熱?    我又怎么不會對這樣美好的你心動。    *    第一次坦誠相見,我見你紅了臉。    我笑你一點沒有叔叔成熟穩重的樣子,反倒像個十八歲情竇初開的愣頭青。    你說,這是第一次在喜歡的人面前把自己毫無保留地暴露,這和在公共澡堂里跟那些糙老爺們兒開黃色玩笑不一樣。    我笑嘻嘻地趴在你身上,一邊舔你鎖骨上的一道疤,一邊說,我們也可以開黃色玩笑嘛。    其實我是心疼的,心疼你身上傷痕累累,心疼這么多年竟然沒有人像我這樣滿懷愛意地擁抱你。    你說你也曾愛過,瘋狂過,可心血都灑在了深淵里,一捧一捧的,由guntang到冰冷,都沒人看見。    你說你是人民公仆,容不下太多污點。    但是愛,怎么能算作污點呢?    沒有人不需要愛,只是這份愛不同尋常罷了。    不值得世人批判。    我看見你湊得越來越近的臉,看見你眼底不再壓抑的火熱,看見你紅而濕潤的唇,親吻我的嘴角。    大約是一片花瓣,在山間清泉中漂泊。一段激流懸泉后,跌入了幽谷深澗的碧波。    我甘愿溺死在這一汪春水蕩漾。    *    后來我才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民警。    你行走在阽危之域,在烈火與鮮血鋪就的道路上義無反顧。你在刀槍劍影中滾出一身傷,用自己的身軀擋住風暴,只留陽光穿過身體,灑向這人間。    記得有一次和你開玩笑,說你長得這般扎眼,不怕別人記住你來尋仇嗎?    你哭喪著臉說,自己是曬不黑的體質,大學的時候永遠是人群中最白最亮的那個,為此還被不少糙老爺們兒嘲笑過。    但最后,你還是你們專業的第一名,卻自愿選擇去了最危險的地方。    你身上有大大小小好幾處刀傷,甚至還有一處子彈擦過的痕跡。    你說,這是戰士的榮耀。    我以你為榮。    *    因為出了一個很危險的任務,所以回來后局長許了你半個月的休假。    我說,你休假還撿了個男朋友,賺了。    你笑了笑,說,血賺。    后來第一次見你出警,去邊境,穿著便衣。藏青色的外套,黑色的運動褲,像個要去春游的大學生,年輕得不像話。    我給你理了理衣領,手指在柔軟的布料上摩挲,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粘住,有千斤重,怎么也挪不動。你俯下身在我的上臉頰親了一口,然后“啪”地一聲,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為人民服務?!?/br>    “嗯?!蔽液龆械揭魂囕p松的暢快。    “為人民服務?!?/br>    *    你走后我們班組織去西藏采風。    那段時間天氣不錯,天藍,云白,雪山上滿是彩色的經幡。一有風吹過,就是四方“呼呼”的低吼。    步行于曠野,白雪中偶有黑石初露。前方寺院通體純凈的墻與雪色融為一體,高高的石階上有朝圣的人,三步一叩,五步一拜,骯臟黝黑的臉頰與破爛不堪的衣襟與圣潔的寺院格格不入,卻又是幾近卑微的虔誠,干凈,不容賄瀆。    我沒有信仰,不信神佛,但在踏入寺院的一瞬間,忽而心頭生出了些許敬畏。    不止是對天地,更是對眾生。    生死之間,我們都太過渺小。    大殿上有一尊不知名的佛凝視著我,不癡不怒,不悲不喜。他不知我的愛恨,只是靜靜地生在塵世,接受這凡俗煙火與七情六欲的供奉。    我只是一介俗人。    雙手合十,深深鞠躬。    “愿他平安?!?/br>    *    一路上我看見了太多風景,藍天像你的制服,白雪像你的皮膚,山澗中溫熱的泉眼,像你的體液,也像你深情的瞳,總是倒影著我的眉眼。    戀愛中的人,最敵不過分離。    我想你了。    手腕上多了一串檀香佛珠——寺里為你求的,老喇嘛沒收我的錢,只叫我心懷誠意,在佛像面前三叩首,供奉一盞酥油燈。    “你若不信教也沒有關系,只管把那佛祖當作你的信仰,當作你所求便可?!?/br>    “神佛來人間本是渡人,教人向善。佛祖寬厚,待眾生平等,只要你心存善意,便是尋了為人的準則,自然萬事順遂?!?/br>    蒼老褶皺卻異常溫暖的手握住我的掌心,隱隱聞得見深紅袖口中淡淡的藏香味。老人把開光后的珠串帶在我的手上,輕聲念誦經文。    “保家衛國之情,貧僧無以為報。僅一串佛珠留念,保佑他歲歲平安?!?/br>    我站在茫茫雪原中,烏云散去,陽光鋪滿大地,刺得眼疼。我拿出手機,取景,對焦。一只紅嘴鷹驀然盤旋入了鏡頭,快門按下的瞬間,一條短信彈入手機屏幕。    “已歸,想你?!?/br>    *    你是個極度浪漫的人。    雖然你自己并不覺得。    你說最厲害的人,是把枯燥的生活過成詩。    我深信不疑。    你會在陽臺上種滿花,春玫瑰,夏茉莉,秋金桂,冬晚菊,把一年四季收容在小小一隅,獨留芳香終年不息。你的工作總是繁忙,卻從不忘記抽出時間細心照顧這些嬌嫩的生命。    你有一片掛滿照片的墻,墻面用顏料畫出大片桃花。照片都是世界各地的風景,自然的,人文的,山水花鳥與光影,卻沒有一張是以某個旅人為主題。    我曾問過你為什么這個年代還用膠片機。    你說,現代人大都用手機數碼相機,對著一個人一片景咔咔就是幾十張,拍毀了便刪去,卻沒有一張放進心里。膠片只有洗出來才知道它的美丑,所以按下快門的每一個瞬間都要謹慎,每一張照片都是我的寶貝。    你的房子并不大,卻在客廳擺了一架很大的鋼琴。你說你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許久沒彈,現在唯一記得的譜子只有小夜曲。    你執意要彈給我聽。    其實你彈得并不是很好,磕磕絆絆地彈錯好幾個音,但是你的指尖輕柔地拂過黑白琴鍵,眼神專注而深邃,濕漉漉地黏著我的臉。    比那夜的月華更溫柔。    你總是不斷地給我制造驚喜。    記得有一次你出警,一路追到鄰國?;貋砗缶鼓贸鲆粚π∠竽镜?,一個掛在我的書包上,一個掛在你的鑰匙扣上。    我開玩笑說,警察叔叔,你是去工作還是去公費旅游???    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任務完成的那天是情人節,我沒能陪在你身邊,就想著買些什么東西補給你?!?/br>    我心下感動,嘴上還是調笑著說,那么危險的時候還想著我,我要參你一本玩忽職守。    你無奈笑了笑。    “沒辦法,我只有一個小朋友?!?/br>    “我的小朋友也只有我這一個叔叔?!?/br>    *    在一起一年多,你終于抽出時間,和我一起去旅行。    我們把旅行的終點定在法國普羅旺斯,坐著小火車,聽著悠長的曲調,在山間與原野慢搖。    我們牽著手漫步在魯西永古樸的街道上,陽光落在夕陽色低矮的樓房上,斑駁的墻面鐫刻著時光。    我們在圣十字湖上泛舟,臨岸時有一群年輕人嬉笑著向我們潑水。你把我擋在身后,使出全身力氣,雙手拍打著浪花。    最后他們邀請我們一起岸邊去野餐,大盤的烤雞烤牛rou,白葡萄酒,和涂抹了黃油與玫瑰花醬的牛角包。    “I like you.”一個藍眼睛的男孩沖我笑,遞給我一杯葡萄酒。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你卻只是沉著地走到我的身邊,把我摟進懷里。    “Rex.”    “I konw you have a lover.”    他與我們碰杯。    “Food night.”    “Cheers.”    盛夏的漫山遍野的薰衣草一直讓我心馳神往,你推著老式自行車,車筐里塞滿了路邊摘來的野花。我們在紫色的海洋里擁抱,親吻,偶有游人路過,向我們投來善意的微笑。    你說,人比花嬌。    你沿途為我拍了許多照片,但在這里,有了我們兩人的第一次合照。    替我們拍照的老爺爺牽著他的戀人——一個酷酷的,帶著墨鏡的銀發老奶奶,把相機交到我手上。    “C,est magnifique.(很漂亮。)”    “Je vous souhaite le bonheur.(祝你們幸福。)”    *    你把我們的合照掛在了照片墻最中央的位置,又另用一面墻,釘上一塊木板,只貼我的照片。    我站在你身后,看著你一張一張挑選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貼在墻上。    我只感覺臉燒得厲害,心臟也跳得快要飛起。    “叔叔,你這樣我會害羞的?!?/br>    你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沒事,習慣就好?!?/br>    “以后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這樣的照片?!?/br>    *    后來我考上了研究生。    那天下午我拿著錄取通知書,興沖沖地跑到了你們刑偵隊的樓下。    太陽很大,明晃晃地照在人行道上,像極了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空氣中翻涌的熱浪。    但這次,我帶著前所未有的勇氣。    我聽見你踩著木地板由遠及近的聲音,看見你從門里跑出來,然后把我抱起,轉了一個圈。    幸好是背街的小巷,路上沒有行人。    我說,警察叔叔,我還得上學,沒法兒賺錢啦。    你說,沒關系,我賺。    我說,警察叔叔,我得去其他城市。    你說,沒關系,我等。    我說,警察叔叔,我爸媽想見你。    你猛地愣住。    *    我爸媽早知道我的性向,并且非常開明地接受了。    他們從不在意我做了什么,只在意我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    我發微信告訴他們,我有男朋友了。    我媽立馬跳出來,怎么樣,帥不帥?    帥的帥的。    我回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包。    我爸又絮絮叨叨問了許多,但好像有些不滿意。    “他這么忙,和你一起的時間很少吧?”    我說,他做的是大事,我很開心。    “那你得空帶他回來看看吧?!?/br>    “我和mama都很想你?!?/br>    *    家在江南小鎮,沿街都是彎彎拐拐的河道。這幾年商業發展了起來,鎮上多了些游客,但終歸不是網上大紅大紫的景點,也落得一方清靜。    搖船的阿公看著我長大,記憶里兒時精壯的大叔也生出了白發。初中時我就去了城里,每月只回家一次,阿公撐著他的一葉烏篷,唱著船歌,穿過橋洞,穿過荷花蕩,把我送到家門口。    你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湖中蹦起的魚,覆在潭邊的螺,落在水面的荷花瓣,都引得你一陣欣喜。    你說,上次來江南還是大學畢業旅行,轉眼間就十幾年了。    我說那時候我才幾歲,正當是走街串巷撒潑兒的時候。    你笑了笑,說,沒準兒那時候我就在某條河的對岸見著你了。    我說,那是不是我調皮,把你的姻緣全都偷走了。    你佯裝生氣地瞪了我一眼。    是呀是呀,你欠我十幾年,得連本帶利還給我。    阿公劃著船,摘了一枝嫩蓮蓬給我。    我看見了滿滿一池耀眼的盛夏。    *    mama喜歡帥氣的男孩子,剛一開門,我就看見她眼中閃過的光。    爸爸是社會與法的忠實觀眾,拉著你要你講講工作中遇到的大案,然后義憤填膺地辱罵那些犯罪分子。    看得出來,他們很喜歡你,也很快接納了你。    你說你也很喜歡他們。    那些樸素平凡,卻溫馨安寧的生活。    吃完飯的時候,我爸突然問起你為什么會選擇當警察。    我忽然想起那個冬天,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你說以后再告訴我。    我轉頭看向你。    “其實原因很簡單?!?/br>    你斟酌了一下,然后緩緩開口。    “我的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患病去世,我的父親是一位民警,所以小時候放了學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家附近的派出所,等他下班回家?!?/br>    “每次看到大廳里來來往往的警察叔叔和阿姨,我總想著,長大以后我也要成為這樣的人,我也要為國家做貢獻?!?/br>    “其實我很多同學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當警察的長輩。警察是一種信念,一種可以傳承的信念?!?/br>    “那你的父親……”    “犧牲了?!蹦愦瓜卵?,“我高中的時候,他和歹徒搏斗,被捅了三刀?!?/br>    你沉默,我們也沉默。    像是一場無聲的緬懷。    *    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多不舍。    高考失利,我來到這里,曾發了毒誓要回到我本該去的地方。    現在終于回去,卻也沒有太多慶幸。    去往京城的路繁華而跌宕,但我知道,在這里,有你。    你會一直等我的,對嗎?    你無言,只是幫我把行李打包好,放進出租車后備箱。    “別太辛苦,照顧好自己?!蔽壹傺b輕松地和你擁抱。    “警察叔叔,等我回來?!?/br>    夕陽毫不吝嗇地潑灑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火紅的晚霞浸染著你我,你忽然扯住我的衣領,把我拉到你的眼前。我在你泛著水光卻依舊炙熱的瞳孔中顫栗,你在我的唇角,落下一個不由分說的吻。    *    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學業,我們跨越了版圖的南北,在地圖兩端各自忙碌。    偶爾不忙的時候,我們會視頻通話。感謝高科技,讓我們相距兩千五百公里,卻仍能看見對方的眼睛。    你說,寒菊謝了,臘梅開了,我便知道你要回來了。    我說,那你準備些炮仗,我們去山里放。    我要吃你親手做的年夜飯。    去約會吧,我好久沒和你一起上街了。    我們養一對烏龜吧,用不著太多時間料理。    “好?!?/br>    我所有的請求,你都會笑著一一答應。    *    中國有一句老話,叫計劃趕不上變化。    還有一句話,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臨近年關,就要放假,我興致勃勃地準備著回家的行李,卻猝不及防地接到你的電話。    “我們發現了一起嚴重的走私案?!?/br>    “出警的時間在大年三十?!?/br>    “抱歉,不能和你一起過年了?!?/br>    笨蛋,這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嘆了口氣,但還是扯出一個笑容。    你的工作就是咱家的頭等大事。    任務完成,活著,來見我。    *    第二天晚上,我從實驗室回來。剛打開公寓的門,就發現玄關多了一雙陌生,不對,是過于熟悉的皮鞋。    屋子里只開了一盞臺燈,微弱昏黃的燈光照在你的半張臉上。你抬頭,看見目瞪口呆的我,隨之粲然一笑。    不等我開口,你便走到我面前,把我打橫抱起,大步走進了臥室。    “喂喂,我還有個室友呢!”    “沒關系?!蹦惆汛昂熇?,門也鎖好,“剛才我來的時候是他給我開的門,現在他和他女朋友約會去了?!?/br>    “但這房間隔音不好??!萬一他提早回來怎么辦!”    “沒關系?!蹦慵毿牡亟忾_我的外套,一件一件脫下我厚重的冬裝,“你叫得小聲一點就好?!?/br>    “寶貝,我真的想你想得緊?!?/br>    “我忍不住了?!?/br>    打開,填滿,沖撞,你在我的身體里留下你的印記,一遍一遍地吻我的嘴唇,在意亂情迷的空隙中翻來覆去地呢喃我的名字,溫熱的氣息撲在我滿臉滿心。    我感覺有淚水從我眼眶中涌出,滑過臉頰,卻越發guntang,燒得皮膚生疼。    從沒見過你這樣用力的瘋狂,我斷斷續續地叫你警察叔叔,叫你慢一點,我受不了。    你只是伏在我耳邊喘息,雙手摩挲著我的蝴蝶骨,低沉的嗓音像山尖的風,一縷一縷地將我包裹。    “我好想你?!?/br>    *    你走了。    好像從來沒有來過。    就像夢醒了,什么都抓不住。    但你為什么要給我一場夢,讓我以為我會擁有。    你剛剛才說過好想我。    我親愛的警察叔叔。    *    滿世界都是關于你的新聞。    毒梟引爆了炸藥,你與另外兩名戰友,一同葬身于熊熊烈火。    “寶寶,那三位刑警中,是不是有他啊……”    我沒說話。    “寶寶……你……不要太難過了……”    難過?    我不難過的呀。    mama你看,我沒有害怕,沒有心疼,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我很好。    我就是覺得我不能呼吸了。    *    有人說刑警一生只穿三次制服,一次在入職,一次在授勛,一次在犧牲。    其實也不完全正確,在開會或者某些重大場合時你們也會穿警服。    比如我們第一次相見。    那次你是去市局開會,可你偏要說,那是因為重大場合。    “我們第一次見面,本該穿得正式些?!?/br>    我記得當時我笑得瞇起了眼。    今天是我第二次見到你穿警服。    遠遠的,我看見國旗覆蓋在你的身上,容貌大概是規整的,衣著也應當妥帖??晌也桓疑锨叭?,去見你最后一面。    這樣在我心里,你就永遠是那個擋在我身前堅實的盾,是那個溫柔親吻我眉角的叔叔,亦或是,那個專注調和著鏡頭里光影,在夕陽下轉身沖我微笑的少年。    是啊,你的眉眼間,分明都還是少年的無畏啊。    不然怎么每次都會沖在最前面。    追悼會上的人并不多,都是你的戰友和犧牲者的家屬。你的上級走到我的面前,向我敬禮。    “您和他是什么關系?”    是愛人。    我多么想說。    “是朋友?!?/br>    可我不能讓你身敗名裂。    “他生前最好最好的朋友?!?/br>    *    你沒有家屬,在問過我姓名后,你的上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你的遺物交給我。    大紙箱里裝著你的一些日用品和衣物,甚至還有幾盆綠植。另外還有一只小箱子,上了鎖。    每次出警前,你們都會把遺書和重要的東西放進這只小箱子里,以防不測。    箱子里有你的銀行卡房產證之類的東西,還有一個黑色的絲絨小盒子,和一個信封。    我躲在角落,顫抖著手拆開信封。信封里只有兩頁紙,第一頁是你剛入職時寫下的,紙張已經泛黃。你說你沒有什么留戀的東西,也沒有什么愿望,死后就把所有的財產交給警局,給兄弟們加幾道好菜。    從言辭到字跡,都是那樣滿不在乎的輕浮,好像死亡在你眼中,比不上世間任何來往匆匆。    而第二頁是比較新的,下筆也慎重很多,紙張的背后拓出了深深的痕跡。    “致我最親愛的小朋友?!?/br>    *    在我身邊你總是果斷,理智而溫柔的。你可以為我思考,為我決定所有的事情,卻也尊重我的選擇。    哪怕在冰冷的遺書里,也是這樣明媚,溫暖,一絲不茍。    甚至帶有一份“安慰”的語氣。    你絮絮叨叨地重新安排遺產,把房子、車等實質性的東西都給了我,又把存款分作兩半,一半給警局,一半捐給山區貧困兒童。    “我想你會同意我的安排?!?/br>    “親愛的,我們需要把這些有用的東西給更加需要它們的人?!?/br>    我曾帶你去過孤兒院和希望小學,去看過那些稚嫩膽怯卻藏著希望的眼。    你曾說,我沒想過你會一直堅持著默默做這些事。    “你比我更善良?!?/br>    說完這些,余下的內容你用筆劃去好多次,最終才真正落筆。    “我從沒想過讓你看見這封信。如果你看見了,我只能說,很抱歉,余下的路,叔叔不能陪你一起走了?!?/br>    “我從不后悔當警察,就像我從不后悔愛你?!?/br>    “我每一次任務的目標就是活著回來見你,但是對不起,這次任務失敗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才能讓你不那么難過,但是親愛的,你還要替我看看明天的朝陽,替我找到那個能陪著你到老的人?!?/br>    “遺憾是有的,只在你生命中占了這樣短短的一段時光,我還是不甘心啊。我們的照片墻還沒有貼滿,好多承諾還沒來得及實現,甚至我們的旅行地圖才剛剛起步?!?/br>    “但是工作和生活不能兩全。既然選擇了這身制服這面旗幟,我就必須把家國與正義放在第一位?!?/br>    “我不期望你用多么廣闊的胸懷去原諒這樣的我,但我希望你能好好對自己,去走你想走的路,不要在意任何流言蜚語。就像我始終堅守我的信仰,你拼盡全力回到那個你夢寐以求的地方。我們都是自由而堅定的人?!?/br>    “不必總想起我,我只是陪你同行的人之一,未來那么長,不要太早說什么‘永遠’的話?!?/br>    “但是我可以說,我親愛的小朋友?!?/br>    “我永遠愛你?!?/br>    *    送你離開的那個下午,天氣很好,冬日的暖陽肆意地灑,生怕暖不到這人間。    我好像忽然看到那個冬天,我在說完“我們在一起”之后,有一片明晃晃的東西掃過你的眉眼。    一位和你年歲差不多大的警察拉住我,交給我一顆已經被煙熏黑的沉香木珠。    “這是在現場找到的唯一一顆,我總是看他戴著這串珠子,想必應當是重要的東西?!?/br>    我謝過,把這小而沉重的東西緊緊捏在手心里。    你希望海葬,希望能在潮汐涌動時,隨著最溫柔的水去往所有沒去過的地方,看見不同時候升起的太陽。    放心,我會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長官把蓋著國旗的骨灰盒交到我的手上。沉甸甸的,里面裝著我熟悉的身體,和一份我無法感同身受,更加沉重信仰。    我親愛的警察叔叔,你守護了一輩子的旗幟回來了。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呀?    End.    ——后來——    *    鑰匙擰開鎖,黑暗中“咔嗒”一聲脆響。    今天的工作有些累,誰叫我請了年假,回來后必然要有面對滿桌文件的勇氣。    我陷進沙發里,長時間盯著電腦,眼睛像是有小針在刺,疼得受不了。    所幸心情是不錯的。    回家的路上去取了剛洗出來的照片,每年我都會去一個地方旅游,現在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    可我總感覺,你是昨天才離我而去。    生活總是無聊的,只有在旅行的時候,我才能有一點活著的感覺。    我還是會用你那臺膠片機,水平不太夠,總是選不出幾張能掛在你曾經的照片旁。    你為我留的那片墻上我也會增加照片,形形色色的人握著你的相機,用你的鏡頭留下我的身影。    一切都像你仍舊陪在我身邊。    這樣我才不會因為想你而太難受。    我一直覺得書里“相思成疾”的話太過夸張,但不經意間從我腦海深處冒出的那些回憶,總像螞蟻在我的血rou中攀援啃噬,痛癢都過于細碎。    明天是中秋,rou眼已經看不出月亮的缺口。陽臺上的桂花開了,很香。    也算是湊了個花好月圓吧。    鼻尖似乎還能聞到幾天前加利福利亞空氣中海風、陽光與柑橘混合的香氣。    路途中我遇到了一對同性戀人,可巧,他們中也有一位是警察。    他們對我很好,請我吃冰淇淋,請我去他們租下的度假別墅玩。他們聽說了你的故事,都表示很遺憾。    我問他們,如果有一天也面臨國家與生活的抉擇,你們會選擇什么。    那位警察先生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的愛人就搶先說,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為國捐軀,我不痛苦。我以他為榮。    大部分人的安寧,總需要小部分人的痛苦來換。    這已經是人間最大限度的公平。    我明白。    我乘船在太平洋里飄蕩,碧藍的天連著碧藍的海,一望無際。忽然想起某年在圣十字湖上,同樣寬闊的水域,同樣燦爛的陽光,你的影子將我籠罩在懷里。    傍晚的夕陽是懶倦的,我躺在甲板的躺椅上,搖晃著,漂泊著,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    夢中,我看見你在玫瑰的花海里托起相機。    一步一步向你靠近,踩在地上的聲音似有枯枝碎裂,直到你的身后。    我說,你回來啦?    你轉過頭,眉眼格外清晰、俊朗,而后輕輕勾起唇角。    你說,嗯,回來了。    (純屬虛構,沒有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