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普通的食物
我知道我活不太長了。從一周前開始,我的眼球開始滲血,并不是很痛,只是虹膜的顏色變成紅色,流淚的時候會出血。我的指甲也烏黑發紫,唇色猩紅,用力吞咽的時候輕易就可以揭下一層自己的口腔內膜。頭發和皮膚越來越白,那種白色和普通白化病人身上呈現出來的感覺不同,白化病人是血統異變的問題,他們的膚色泛紅,頭發通常還帶有一點淺黃色,看上去起碼是健康的。而我身上的白——不如說是全身的顏色都被抽走了一樣,我變得“透明”了。用手指按壓腕部,青色的靜脈和收縮的血管可以輕易的被觀察,這讓我想起了不見天日深海里的一種透明魚?;蛟S這種癥狀持續的時間再長一些,我也可以在鏡子里看見自己跳動的心臟吧。 ——什么時候死掉? 在用舌頭舔掉淚腺溢出,沾在手指上的淺粉色血水時,我經常這么問自己。 “以前在家聽仆人說起過,祭子大人是沒有性別的。今天一見,果然如此?!蹦贻p人說。 我們并排躺在床上。他汗津津的左手在我的下腹摩挲,那里光滑一片,沒有男人的性器,也沒有女人的,只有排泄用的肛門。我的胸口自然也很平坦。我說:“這是圣潔的象征?!?/br> “圣潔的人,竟要和那么多男人濫交,吃掉他們的jingye,血,還有性命?!彼暗?。 “實在是很抱歉。降神所會盡力補償您所需要的一切的?!?/br> 他不說話了。我靜靜的開始吃他。我沒必要因為他的惡言動容,來這里的人全部都是出于自愿——為了完成一樁體面又光榮,還能獲取不菲益處的交易。 即,被我食用。 我理解他語氣的嘲諷。被我吃過的人都要死,但也不是立刻就死。比如說這個年輕人要先奉獻約5毫升的jingye,約2克眼淚,最后是全部血液。他要一直流血直到身體涼掉,且作為食物,他們必須全部出于自愿,完全的自愿,一絲一毫的叛逆之心都不能有。我喝得出來,只有完全自愿的食品,才能讓我飽腹。 為了贊許食品們的毅力與勇氣,降神所會在確認他們死亡后授予其三等神圣大勛,一年的麥,油,葡萄酒供應,對于具有貴族身份的死者,還會破格允許其家人進入降神所工作或者學習。有這種家庭飼神履歷背景的人在降神所工作,被視為一種極大的忠誠,他們會晉升得很順利,如果工作能力突出,最后成為一場祭典的大主祭或者副祭也不是沒有可能。 所以即使會死,降神所慈育部的飼神備選人名單上也從不缺少人選...或者說這已經被視為某些小貴族家庭的一種晉升途徑。 而這位年輕人...我猜他應當也是某個小貴族的后裔。他穿著體面,指甲干凈圓潤,即使現在已經失血到臉色蒼白,手腳不自覺痙攣,瞳孔渙散,也始終冷靜得一聲不吭。他禮貌的請求我稍微停止一下進食的節奏,說,他想在最后的時間與我稍稍聊些別的事情。 “你長得很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你?!彼f?!澳阌袥]有在中心學院里念過書,或者去過國家大劇院?你的臉肯定在那些地方出現過?!?/br> 他是真的有這種疑惑,而不是拖延時間。我仔仔細細的回憶了我的人生,我十二歲就被從母親的身邊接走,被降神所慈育部的嬤嬤作為祭子候選人撫養長大,與30多個身份相當的候選人一同學習,考試,在典儀部的考試中獲得第一,從此余下的人生便是為了完成那相當漫長的祭儀,直到被獻祭死去為止。我確實沒有在中心學院念過書,也沒有去過國家大劇院。 于是我答,沒有。 他遺憾的深吸了一口氣,又絮絮叨叨的念起他的朋友,學院里的課程,他看過的戲劇,很多很多無聊的事情,也不管我有沒有在聽。我緩和的吮吸著他的手腕,口中嘗到防凝血藥劑的味道。他的聲音隨著血液的流失逐漸虛弱,話語終止在他吃過的...一種甘草味的橡皮糖?我不清楚那是個什么東西。他死了。 我問來收尸的嬤嬤那種糖是什么,她向我行禮,告誡我不許吃除了jingye,眼淚,和血液以外的任何物質。我將今天的進食毫升數登記在餐廳的冊上,依照慣例去暗室為他的死禱告了約一個多小時。那個年輕人的魂魄倒立著跟在我的身后,通身蒼白如他剛剛死去的臉,又被沉悶的祝禱聲沖刷殆盡。我想起下午要去閱覽室看書,心中高興起來。 最近我的教父給了我一些新的讀物,區別于以前的厚重魔法典,記載歷任祭子生平的嚴肅歷史故事之類的,教父送來的這些新書居然是王都的流行戀愛。我想教父的行動一向大有深意,便抱著當初通過祭選考試的心態仔細看完了這些書。故事的主角都是國內頗有聲名的人物,有當今王上,貴族,魔法塔的大法師,獸人等等,甚至還有我自己。平心而論,這些故事中關于我的部分相當的不寫實,至少降神所絕不會招一名冒冒失失的女仆來為祭子工作,我也不會因為善良的女仆放走我的食物而心生好感,就連故事中關于我外貌的描寫——金發藍眼,完美的高等神職人員式容貌,也全然是無稽之談。我的頭發早在很多年前就因為飲食慢慢白化了,臉色病態如將死之人,任那些看過書的女孩子到我的面前來,也絕不會將我和書中主角錯認成同一個。 全部讀完,每本的內容幾乎大同小異,大都可歸類為風格細膩感情充沛的情感類讀物,概括起來,用“男女主角歷經艱辛最后修成正果”一句,便可結文。 我把書壓在手肘下面,思考起教父送給我的書與降神所的祭祀工作之間,到底有什么聯系,給他的讀后感該又怎么回復?我認為這書里面絕對有描述除了戀愛與性關系的其他深意,然而數遍研讀,我想我還是猜不透教父的用意所在。 晚上禱告后,我很慚愧的向教父告罪:“下午的自修時間,我沒看懂您給我的書?!?/br> 教父卻問我:“你還有多久可活?” 我的教父,是我的導師,長輩,朋友和在降神所唯一平等的家人。他教導我作為祭子的一切,又無微不至的鼓勵我,關愛我。我的心中將他當做父親一樣的存在,并且希望在之后的天使召喚儀式中,能由他親手剖開我的腹部,見證天使的誕生。 因此,雖然祭子的身體狀況是極為機密的所在,我仍舊毫不猶豫的回答他: “最多三個星期。所以降神所下周就可以安排我做活祭了?!?/br> “恭喜。降神所又多一名召喚天使,王國也能多一份大福祉?!彼葠鄣恼f,我的心中也充滿感動,忘記了要問他關于愛情的疑惑。 可教父并不是單單和我討論這個的,我發現,雖然口中說著恭喜,但他的神色中還是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憂郁。他抿住下唇,緩緩道:“你知道你食用的三種人的圣物,各自的真實含義吧?” 我不太明白他突然提這個問題的意思,這種寫在圣典前幾頁的內容我怎么可能忘記?我立刻背誦道:“在神接引天使往天上國度所去之時,地上的人也要一并獻出三種源泉為接引。無色之泉為魂,白之泉為欲,紅之泉為生?!?/br> “沒錯,眼淚對應靈魂,jingye對應愛欲,血液對應生命...合在一起才是完整而有效的供奉。一個完整的人?!苯谈刚f:“根據你食冊上的記載,你已受了九十三人的供奉,身體也快要到極限了...起居嬤嬤說,每天從你房間里拿出來的水盆,水里和毛巾上全是血?!?/br> 我靜默了一小會兒,說:“這是成熟的預兆?!?/br> “好孩子?!苯谈竾@息:“可是你還能做得更好。一百年前召喚出大天使的那位祭子,他受了將近300人的供奉才進入成熟期??上г谀侵?,再無一位祭子能承受如此之多的供奉,也沒有第二位穆赫馬赫大天使了?!?/br> 我感到慚愧極了。圣卡拉喬和大天使穆赫馬赫是所有祭子的崇拜對象,是離禱告室神像左右手最近的,序列第一位的大人物。在那之前,之后的所有祭子,人均受供奉不過二三十人,至多不過五十人,召喚出的天使也只有單翼或雙翼的實力。以我的素質在降神所已算得上出類拔萃,被教父和司祭大人當做百年復興的希望來重點培養,可仍舊沒辦法與之相比較。 “您...您何必如此煩惱。都是我資質不足的緣故,最后的兩周內我一定勤勉的進食,禱告,在祭典上一定可以召喚出強大的天使?!蔽铱酀恼f。 “這并不是你的過錯,你已經做得比前輩們要好很多了?!苯谈刚f。他嘆了口氣,輕輕把手掌放在我的額頭上,撫摸我的額發。我馴服的低下頭?!暗?..他們都不用面對如你一般的困境,不必負擔如你這樣重的責任...阿德里安,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br>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發生了什么事情嗎?我向來不清楚除了祭祀之外的事情,但看見教父露出如此難過的表情,我心中也隱約有一種無能為力的茫然。 教父卻對我說:“我知道一種方法,一定可以讓你召喚出如穆赫馬赫一樣強的大天使?!?/br> “你有沒有發現,你所進食的供奉間存在的差別?例如有的人,你只用禱告一天就能將他完全消化,有的人你需要禱告三到四天才能讓他的靈魂安息?這種差異究竟是由什么所決定的,你明白嗎?” 我雖然有所察覺,可完全不明白這里面的意義。我一直以為這是由他們對人間的留戀程度所決定...當初典儀部的老師就是這么告訴我的。進食完畢后,祭子必須為那些死去的供奉們禱告,直到他們完全愿意前往天國——也就是我完全看不見他們死后出現的靈魂為止。 可當我看見教父的表情后,我便知道應當不止如此。教父說:“這也是由‘資質’決定的?!?/br> “資質?” “正是如此。這種資質指的是一個人的天賦,潛能,在他擅長事物上所能發揮的最大極限,是不受身份地位約束的一種天生才干。正如你所具有的祭子資質一樣。那些食物將靈魂供奉給你,你的身體便也容納進大量不同種類的資質,從中誕生的,便是無所不能的天使?!苯谈刚f:“你是在吸取他們的未來,孕育超越一切的天使?!?/br> 天使是天國派遣來拯救人間苦難的使者,舉行祭典,召喚天使,天使便會滿足人的一切愿望。這是王國中所有人都知道的鐵律,這是降神所召喚天使本體降臨人間的職責,這是支持王國所有人民信仰的根基。 可天使來自于人。我恍然間理解了教父想要傳達給我的含義。 “降神所在甄選你的食品時,除了考慮他們的身體素質,品貌條件外,最重要的便是這種資質的甄選??善胀ㄈ思热宦德禑o為,除了賣身給降神所送死換取榮譽也再沒有其他價值,那早早展現自己天賦的天才又怎么會情愿走這條路?”教父說到這里,便沉默起來。我亦無話可說。 “降神所不能提供的,應當我自己去得到?!蔽掖瓜骂^,說。 他用看小孩子的神情盯著我的眼睛,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輕輕摟住我的肩膀。 “好孩子。你可以做到的...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幫助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