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淬靈
最終,師淮還是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他帶著月落劍,失魂落魄地回到雙河鎮,一進客房便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黑,倒在地上。 師淮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后也不想動彈,像具尸體一樣橫在床上發呆,整整兩天滴米未進,直到整個人瘦得形銷骨立,才不得不下床覓食。 第三天,師淮才恢復了些許力氣,終于能下地走動。 期間寧郎中來看望過他一次,為他開了一付安神的方子,勸他不要胡思亂想,摒棄雜念,安心養好身體。師淮很想好好感謝寧郎中,可惜此時的他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去考慮別人。 摒棄雜念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可做起來卻沒那么容易。白天里倒還好,一到晚上,一閉上眼睛,眼前便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商子洛的臉,與商子洛相處的點點滴滴如同走馬燈一遍遍在腦海里回放。即使好不容易睡去,那一日商子洛自殺的情景也會一遍又一遍地在夢中重演,不斷地折磨著他的神經,直至心力交瘁。 這天夜里,師淮再次從夢魘中醒來,不知不覺間驚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無。 他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失眠了。師淮疲倦地靠坐在床頭,茫然四顧,視線不意間停在了靜靜倚靠在角落里的漱玉琴上。 他沉默了良久,最終起身下床,走到漱玉琴面前。幾天沒碰,漱玉琴的琴身上落了些許灰塵,師淮伸手在琴身上輕輕一拂,隨后將琴抱在膝上,輕輕撥動絲弦,那叮咚琴音便如同清泉般躍然于指尖之上。 師淮沉心靜氣,隨后閉上雙眼,就像一瞬間回到了最初一樣,任由指尖在琴弦之間自由地流淌。 這是他第一次在幽庭之外聽商子洛彈奏的那首曲子。 師淮雖然對這首曲子印象深刻,但是親自彈起這首曲子,這還是頭一次,彈奏時不可避免地錯了好幾個音。 (不對不對。這首曲子,應該用變徵調來彈。) 恍惚之間,耳畔回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那一日,商子洛也是這樣俯身在師淮身畔坐下,一邊撥弄著琴音一邊笑著說,“喏,我教你”。 商子洛的琴音空靈凄切,可如今,流淌在師淮指間的琴音卻猶如一碗苦澀的濁酒,師淮不由得苦笑,子洛畢竟是子洛,自己再怎么模仿,也終究還原不出他萬分之一的好。 只是漱玉琴猶在,卻已是物是人非。想到此處,師淮心中不免又是一陣刺痛,撫琴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彈奏下去了。 就在這時,師淮似乎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他身旁微微震動。他轉頭一看,原來是月落劍。望著那血跡斑斑的劍身,師淮忽然心中一動,他將月落劍捧在手上,對著燭光仔細地端詳。 流光如螢,濺血如梅。說來也怪,隔了這么久,月落劍的劍身上依舊血跡斑斑,完全擦拭不掉。難怪有人認為月落劍邪門得很,甚至稱之為兇劍。 但不知為何,師淮卻從月落劍上感覺不出一絲一毫的兇氣,相反,他對月落劍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不僅僅是因為月落劍是在他手中獲得重生,也是因為他能從月落劍上感覺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息,仿佛商子洛并沒有離開,依然守在自己身邊一樣。 “子洛……” 師淮撫摸著月落的劍身,一時間恍然若失,回過神來時,淚水已經滾滾而落。 就在淚水滴落在劍身上的那一剎那,月落劍仿佛在回應師淮的聲音一般,劍身的抖動變得更加劇烈。 師淮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過去的,再一睜眼,已經天光大亮。他只記得自己是抱著月落劍入睡的,并且睡得無比地安穩,一夜無夢。 從那以后,師淮便開始習慣把月落劍放在枕邊,每天晚上伴著月落劍入睡。 等到身體差不多恢復了之后,師淮也打定了主意。他要帶著月落劍去拜訪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 在離開雙河鎮之前,師淮特地前往拜訪了寧郎中,鄭重其事地向他道別,臨走之前他偷偷地往寧郎中兜里塞了兩錠沉甸甸的銀子。等寧郎中反應過來,拿著銀子追出門時,師淮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紛紛細雪之中。 師淮背著漱玉琴,腰懸月落劍,騎著一匹馬獨自上路。 師淮想要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偃舟,只是偃舟遠在涼國國都朔云,而涼與魏岷兩國毗鄰,要想不經過岷國,唯有沿著太行山脈一路北上,從幽州進入涼國地界。這是一條極為漫長的路線,師淮走走停停,前后總共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終于在春暖花開時分抵達了朔云。 師淮與偃舟是在揚州的試劍大會上結識。當時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之后又結伴游歷江南,只是經過衛國地界之時,正好遇上了衛岷之戰爆發,兩人的計劃也不得不中止,在兵荒馬亂之中分道揚鑣。 再見到這位舊友,偃舟顯然是有些意外。沒想到師淮居然會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前來尋訪自己。師淮拿出月落劍,將這些日子里來他所遇到的匪夷所思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偃舟。當然,也包括他與商子洛相識相知的這番經歷。 在聽完師淮的講述之后,偃舟將月落劍捧在手中,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問道:“你重鑄這把月落劍時,用的是何種材料?” “赤嶙石,怎么了?”師淮問。 偃舟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若我沒猜錯。你與商子洛還有重逢的可能?!?/br> 師淮訝異地睜大眼睛:“此話怎講?” “赤嶙石采自極炎酷暑之地,傳說是四兇之一的窮奇之血的結晶,若以執念與欲望為餌,可使赤嶙石力量大增。這血跡之所以殘留在劍身擦拭不去,或許正是因為商子洛的執念過于強烈,因此才會依附于劍上?!?/br> “也就是說,這把劍成了承載子洛魂魄的絕佳容器?” “確切說,是人劍合一。以如今月落劍的靈力之充沛,若能加以淬煉……說不定,可以將商子洛的執念以劍靈的方式淬煉出來?!?/br> 聽了偃舟這一席話,師淮的心也隨之雀躍起來,可是很快,更大的顧慮跟著浮上心頭。 “淬煉劍靈不是件容易的事,偃舟,這事你覺得有幾成把握?” “淬靈這種事從來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說姑且一試?!?/br> 師淮默然。 偃舟盯著他的眼睛:“而且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淬煉劍靈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這意味著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師淮沉聲道:“我知道?!?/br> 偃舟又道:“就算月落劍淬靈真的能夠成功,新生的劍靈也很有可能失去原來的記憶,完完全全忘記原本屬于他的過去,當然也包括你這個人。他的一切都回重歸于零,變回一張白紙?!?/br> 師淮咬著下唇,低頭沉思良久,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抬起頭來,筆直地迎上偃舟的視線。 “我只要他活著,只要能將他淬煉成靈,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愿意?!?/br> 一旦下定決心,師淮便一門心思地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月落劍的淬靈當中。 淬靈需要大量的靈氣,而靈氣存在于天地萬物之中,從花草樹木到飛禽走獸,不同物種所蘊藏的靈氣也不盡相同,對于一把武器來說,要想淬煉成靈,普通生靈之中的靈氣太過稀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至少得是赤嶙石這樣以異獸之血凝結而成的結晶作為鑄材。但是赤嶙石價格昂貴,且難以入手,即使是偃舟,想要求得一塊小小的赤嶙石碎片也得頗費周章。 師淮不得不另辟蹊徑,尋找比赤嶙石更有效率的淬靈方法。 辦法很快就來了。 起因是一次不起眼的意外,一日,師淮在淬靈時不慎被月落劍鋒利的劍刃劃破了手指,鮮血順著劍刃滑落,瞬間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流淌在刃尖的血液竟然一點點地被劍刃吸入,在劍身上形成了一層淡淡的血脈紋路,使得月落劍通體散發出一股微弱的靈氣。 師淮驚了,忙將月落劍捧在手上正待細看,那光芒便迅速黯淡下去,血紋也一轉眼消失不見。 盡管這奇妙的一幕轉瞬即逝,但依然給師淮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那一晚,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一再回味著月落劍嗜血的那一幕。他心想莫非這就是月落劍被稱為兇劍的原因?他的腦海中甚至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想,如果月落劍真的嗜血,那么用鮮血代替赤嶙石是否可行? 想來想去,他決定親自驗證一下。 師淮來到朔云城,得知官府正在懸賞一百兩捉拿一名背負著十幾條人命的連環命案的江洋大盜,師淮在朔云城中潛伏了多日,經過多方調查與打探,終于成功地捕捉到這位大盜的蛛絲馬跡,在對方再次行兇之時將其抓了個現行。 在一番惡斗中,大盜被手持月落劍的師淮一劍穿心,當場斃命。果然,那天自己受傷時的情景再次重演。只不過這一次,月落劍的反應更加激烈,血紋在劍刃蔓延開來,久久未曾消失。 看來,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 只是僅僅一人的血還遠遠不夠,要想淬靈,就必須殺更多的人。 師淮砍下大盜的人頭,去官府領了賞。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決定向偃舟辭行。師淮向偃舟毫無隱瞞地坦白了自己的決定,偃舟沒有說什么,只問了一句:“如果這樣還是不夠呢?” 師淮沒有回答,其實就連他自己也心里沒底。他不知道自己要殺多少人,也不知道殺了那么多人之后,淬靈會不會成功。 “現在考慮結果也沒有意義,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彼荒苓@樣回答。 離開朔云之后,師淮成為了一名刺客,他帶著月落劍一路往東,每經過一處,便深入當地四處打聽,他專殺貪官污吏或大jian大惡之人,這是他所能守住的最后底線。 為此,他樹敵無數,也惹上了不少麻煩,時不時就有仇家上門報仇,能殺的他都殺了,殺不了的就繞著走。 這簡直是對他最大的諷刺,師淮不喜殺戮,商子洛還在的時候,就時常抱怨師淮對他的念叨??扇缃駮r過境遷,為了完成淬靈,師淮自己主動選擇了這條血腥的殺戮之路。 不論如何,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對此,他義無反顧。 死在他劍下的人越多,月落劍的戾氣就越重,原本凌冽的霜刃在日復一日的殺戮中被鮮血浸透,漸漸變成了耀眼奪目的赤紅色,出鞘時常有一股煞氣纏繞在劍刃之上。師淮知道,這表示距離成功淬靈之日已經不遠了,同時他也明白,此時的月落劍十分危險,一個不慎很容易反噬其主。 不過還好,師淮還有青嶙石。 青嶙石與赤嶙石一樣采自瑤山,作為一種與赤嶙石相輔相成的鑄材,青嶙石具有極強的凈化作用,與赤嶙石的相性極佳。對于師淮來說,青嶙石就像是護身符一樣,可以使他不至于被月落劍強大的戾氣反噬。 可是即便如此,有好幾次師淮還是差點被月落劍的戾氣所吞噬。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最后一次淬靈之時,強大的靈氣突然爆發,撲面而來,使雙眼猶如烈火灼燒一般,師淮眼前一黑,幾乎是在一瞬間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