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高山流水
得到這樣的回答,阿落一時間有些心情復雜,他沮喪地垂下腦袋道:“其實我沒有什么實感,不論是你口中的商子洛,還是拓跋曦口中的商子洛?!?/br> “抱歉?!睅熁次兆∷氖?,“是我心急了,一心想著告訴你真相,好讓你想起過去,卻沒想到這樣反而會讓你不安。若你不想聽,那我就再也不提了?!?/br> “不!”阿落連忙抬起頭來,“我想聽,我想了解商子洛這個人,想知道更多關于你們的一切?!?/br> 師淮微微一笑:“你不介意就好,剛才咱們說到哪里來著?” “說到你聽到幽庭里的琴聲?!?/br> “對,當時我還不知道一墻之隔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也無法與他相見,但是我似乎能從他的琴聲中讀出一絲看透塵世的滄桑與孤獨,從那以后,我就時常會想,要是能和幽庭里的那個人合奏一曲就好了?!?/br> 阿落眼睛一亮:“對哦,師淮你擅長的是簫,你們琴簫合奏不是剛好嗎?” 師淮點點頭:“當時的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當琴聲再一次響起的時候,我鼓起了勇氣,拿出了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支簫,試著去迎合對方的琴聲?!?/br> “結果呢?”阿落好奇地道,“他回應你了嗎?” 師淮聲音忽然溫柔了幾分:“我本擔心自己的簫聲會不會過于突兀,又擔心我這樣的凡夫俗子之音,會不會配不上他的超塵脫俗,可是實際上,他不但不排斥我這個不速之客的闖入,還放低了身段,配合起我的簫聲,漸漸地,我自己也開始樂在其中,竟忘了自己是客,對方才是主人?!?/br> 阿落笑道:“你這樣算不算是反客為主?對了,你們當時合奏的是什么曲子?” “起初是清夜吟,但是從中途開始直到結束全是即興?!?/br> “原來商子洛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倒也算是個性情中人?!卑⒙淙粲兴?,雖然這些事他并不記得,但是在師淮的描述下,卻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師淮繼續回憶道:“所以在那一次合奏之后,我突然對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產生了興趣。我開始向周圍的人打聽住在幽庭里的人到底是誰??墒堑玫降拇鸢敢词遣恢?,要么就是讓我不要多問。甚至有人告訴我,那里關著一頭吃人的猛獸,一旦有人違反命令私自入內,便會被它生吞活剝,吃得連骨頭也不剩?!?/br> 嗜血的魔頭——聽到這幾個字,阿落心一沉。 “這也太扯了?!卑⒙洳灰詾槿坏氐?,“一聽就是騙小孩兒的,你不會真信了吧?” “我當然也不信?!睅熁磮远ǖ負u頭,“能夠彈出那樣的琴聲的人,絕不會是什么洪水猛獸。只可惜,自從那一日合奏之后,幽庭里就再也沒傳出過琴音。我開始擔心是不是自己的唐突壞了對方的雅興,導致對方再也不肯彈琴。一想到這里,我就寢食難安,恨不得翻過那堵墻,親自到那人面前賠禮謝罪?!?/br> “你沒真的翻墻過去吧?”阿落小心翼翼地問。 “幽庭的高墻機關密布,就算我再怎么想要見他,也不至于冒這樣的風險。相比之下,我選擇了一條更為安穩的路?!?/br> “更為安穩的路?”阿落好奇地道,“那是什么?” 師淮微微一笑:“你忘了嗎?我還有月落劍這個籌碼啊?!?/br> 兩年前,冬,北辰宮。 師淮在滿朝文武的注視下,將漆木劍匣雙手呈至拓跋曦的面前。 漆木劍匣中靜靜躺著的是一柄流光照人的寶劍,冰霜一般凌冽的寒氣斂于刃尖,即使是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也壓不住寶劍與生俱來的鋒芒。 月落劍居然真的被修好了,說它是修復如初并不準確,因為眼前的這一把明顯比之前的更加鋒利、更加耀眼奪目。 拓跋曦喜不自勝地接過月落劍,愛不釋手地拂過那一塵不染的劍身。 “師淮。你立了大功?!蓖匕详匦那橛鋹?,他滿意地望向跪在他眼前的這個男子,“你想要什么封賞,盡管說出來,孤一定滿足你!” “草民不要賞賜?!?/br> 師淮的聲音擲地有聲地回響在偌大的晗光殿之中。 “你說什么?”拓跋曦一時間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不要賞賜?” 師淮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道:“草民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高官厚祿,草民唯有一個小小的心愿,求陛下恩準?!?/br> 拓跋曦顯然對于師淮的回答毫無防備,他微微瞇起眼睛,細細打量起著眼前這位容貌俊逸,氣度不凡的青年。 “你有什么心愿,說來聽聽?” 師淮用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注視著拓跋曦,朗聲道:“草民想在臨走之前,與幽庭中人當面琴簫合奏一曲?!?/br> 此話一出,不光是拓跋曦愣住了,就連滿朝文武也是面面相覷,整個晗光殿竟是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不禁為眼前的這個無知無畏的年輕人捏一把冷汗。除了他以外,在場的沒有人不知道,商子洛是北辰宮中絕對不能觸碰的禁忌。 就在不久之前,北辰宮中還發生過一起駭人聽聞的廷杖事件。兩名不怕死的言官不斷上書拓跋曦,要求立刻處死商子洛,不出所料,拓跋曦在朝會中宣布革去兩人原職??墒沁@兩個頭鐵的家伙竟還不肯罷休,竟當庭駁斥拓跋曦袒護商子洛,哭訴先帝死不瞑目。拓跋曦實在忍無可忍,下令將兩人推出去,廷杖各五十。 廷杖的結果,一個當場斃命,另一個拖著重傷的身體回到家中,茍延殘喘了幾日之后也郁郁而終。 兩人尸骨未寒,群臣噤若寒蟬。 可是眼下,這個沒有任何身家背景的鑄劍師,居然敢當著拓跋曦的面,提出要與商子洛合奏??? 群臣紛紛將視線投向了拓跋曦。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好奇這位帝王該如何處置這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 所幸或許是看在月落劍的份上,拓跋曦按捺著并沒有發作,畢竟君無戲言,他既然承諾了要好好賞師淮,就不能食言,否則他身為一國之君的面子該往哪兒擱? 拓跋曦沉默地注視了師淮良久,見他一臉正氣,倒也是個坦坦蕩蕩的姿態。 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拓跋曦居然答應了師淮的請求,并決定親自帶師淮去見商子洛。 師淮終于如愿以償地踏入了幽庭。 那一天,雪下了一夜,直到清晨才剛剛停歇,滿園的玉絮瓊枝為這個小巧雅致的宮苑披上了一襲銀裝素裹的新衣。鳥兒撲騰著翅膀從枝頭飛過,抖落了一地白雪。水墨畫似的黑白兩色之間,唯有幾株含苞待放的紅梅顯得特別惹眼。 這就是一墻之隔的幽庭,沒有想象中的荒涼,反而像是個遺世獨立的桃源雅居。 “這地方,我從不帶外人進來?!蓖匕详匦绷藥熁匆谎?,“你是第一個?!?/br> “地方好是好?!睅熁匆膊还諒澞ń?,“就是一個人住太冷清?!?/br> 這話太過直接,拓跋曦臉上一下子就掛不住了。 其實拓跋曦的臉色從一開始就沒好過,他滿足了師淮的心愿,身為堂堂一國之君還親自帶路,奈何這個叫做師淮的鑄劍師卻不按理出牌,不但不對他感恩戴德,反而還一臉淡定地對幽庭評頭論足。 不過拓跋曦沒有把不悅表現在臉上,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因為這兒的主人不喜歡被外人打擾?!?/br> ——言下之意就是這兒并不歡迎你這個外人。 “你知道就好,滾出去?!?/br> 伴隨著頭頂傳來的清亮的聲音,一團黑影猝不及防地呼嘯而來,師淮本能地側身一躲,那團黑影便嗖地一聲從他面前飛了過去。 只聽砰地一聲悶響,師淮側頭一看,不由得心下一驚,原來剛才飛過的是一顆石子,現在已經深深地嵌入了他身旁的樹干里,從方才石子飛過的速度以及陷入樹干里的深度來看,投石者的力道應當十分深厚,若是不慎被擊中,恐怕會有性命之憂。 “子洛!休得胡鬧!”拓跋曦抬起頭,臉色一沉。 師淮順著拓跋曦的目光看去,只見一棟飛檐翹角的二層閣樓上,一個寬衣博帶的男子背對著兩人倚坐在欄桿上,左手拿著酒杯,右手一上一下地拋著一個石塊。 男子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后微微側頭,一雙鳳眼斜斜地瞥了過來。 與那人對上視線的那一瞬間,師淮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人肌膚白皙勝雪,桀驁不遜地挑起修長的眉梢,俊美的五官中洋溢著一股英颯之氣,尤其是那雙微微上翹的丹鳳眼令人印象深刻,四目相對的瞬間,師淮覺得自己像是中了定身術一般,一時間竟是動彈不得。 “他叫商子洛。你要找的人就是他?!?/br> 最終還是拓跋曦的一句話把師淮的神給拽了回來。 來到二樓,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酒味。閣樓中到處是東倒西歪的酒壇子,書冊卷軸落了滿地,整個屋子一片狼藉。而閣樓的主人——同時也是師淮最想見的那個人——商子洛就這么懶懶地斜倚在欄桿旁,衣襟松松垮垮地敞開,舉起手中酒杯。 當啷、當啷—— 一串沉重的鋃鐺聲響吸引了師淮的注意力,走近了之后他才發現,商子洛的雙手雙腳竟被戴上了沉重的鐐銬。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腳踝處那一圈斑駁的疤痕,想來應是磨破皮之后起了水泡,水泡化膿流出血水,最終結成了痂。難怪拓跋曦說商子洛“行走不便”,戴著這么沉重的枷鎖,別說行走,哪怕只是稍微活動一下也相當不容易。 這簡直就像是把商子洛當成了囚犯一樣。 “子洛,這位是孤的貴客,多虧了他,月落劍才能得以修復?!?/br> 面對拓跋曦的介紹,商子洛無動于衷,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他的酒,似乎并不打算搭理兩人。 “又喝得爛醉?!蓖匕详責o奈地走過去,欲從商子洛手中奪走酒杯,商子洛卻一轉身,輕巧地躲開了拓跋曦。 “你……!”拓跋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正要發作之時,師淮上前一步,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 “在下師淮,唐突造訪,還望商公子海涵?!?/br> “商公子?”男子眉梢一挑,仿佛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一般,“這稱呼倒是新鮮?!?/br> 說著隨手將空酒杯一扔,像只貓一樣伸了個懶腰,在鋃鐺的腳鐐聲中一步步向這邊走來,細長的丹鳳眼瞇成了一條縫,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師淮。 師淮站在商子洛面前,落落大方地抬起頭來,迎上他的目光。 “你是鑄劍師?看著不太像?!鄙套勇逵沂滞兄掳?,仔細打量起師淮。 或許是兩人湊得太近,拓跋曦一聲干咳,不經意地將商子洛往回拉了一把。 “不像鑄劍師像什么?”拓跋曦問。 商子洛注視著師淮:“你看他身姿挺拔,眼神堅毅,舉手投足之間透著一股江湖之氣,倒像是個行俠仗義,打抱不平的俠客?!?/br> 師淮微微一笑:“商公子過譽了。師某真的不是什么俠客,不過是一個周游各國,靠著一門手藝混口飯吃,平庸無奇的鑄劍人罷了?!?/br> “平庸無奇之人可修不好月落劍。謙虛是美德不錯,不過該是你的也別謙讓。子洛,當時孤問他想要什么賞賜,你猜他說什么?”拓跋曦伸出手去,有意無意地摟住商子洛的腰。 商子洛嘴角一抽,條件反射地想要掙扎,卻被拓跋曦牢牢地扣住了腰上的脈門。只好萬般不得已地靠在拓跋曦懷中,蹙著眉不說話。 乍一看,兩人的關系似乎十分親密。 可是站在師淮的角度,這氣氛怎么看都實在太過詭異。 拓跋曦低聲道:“他竟說,想要和你合奏一曲?!?/br> “和我?為什么?”商子洛似乎也十分意外。 拓跋曦瞇起眼睛,盯著商子洛:“這句話該孤問你才對吧?你們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到底是何時何地,如何見過面?說出來給孤聽聽?” 濃厚的火藥味令氣氛瞬間凝固。商子洛凝視著師淮,若有所思。 面對拓跋曦的質疑和商子洛的迷茫,師淮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取下腰間的竹簫。他覺得,與其用嘴巴解釋,不如將答案付諸音律更加簡單明了。 果然,簫聲響起的瞬間,商子洛瞳孔一震,眼神瞬間就變了。 這是那一日,一墻之隔的兩人一同即興合奏過的曲子,因為是即興演奏,所以獨一無二,正因為獨一無二,所以也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 小奏一曲之后,師淮放下簫,回答拓跋曦道:“師某與商公子素未謀面,只是常在幽庭旁的劍廬聽商公子撫琴,雖不能見,卻心生向往?!?/br> “素未謀面,卻引為知音吶……”拓跋曦玩味地斜了商子洛一眼。 商子洛面無表情,抿著唇沒有說話,看不出他此刻心情究竟是喜是憂。 拓跋曦不屑地冷笑一聲:“琴棋書畫這些附庸風雅的玩意兒,孤這等粗人是真的欣賞不來。不過也罷,都是小事,孤今日心情好,便不再追究?!?/br> 說著,拓跋曦松開了商子洛,轉身大喇喇地在長椅上坐下。 “子洛,孤也有好長時間沒聽你撫琴了,這次機會難得,你們倆就當著孤的面合奏一曲,給孤解解悶,順便也圓了師淮的愿望,好讓他安心地離開北辰宮?!?/br> 這話刺耳至極,露骨的嫌棄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商子洛雖不說話,但眉間已經暗含著怒意。他隱忍不發,拖著沉重的鐐銬,步履蹣跚地朝著墻角走去,師淮往墻角一看,見墻上懸著的正是一把七弦古琴。 師淮連忙上前扶住商子洛:“商公子,你行動不便。我來幫你拿?!?/br> 師淮走到墻邊,取下古琴,伸手輕輕拂開琴弦上的灰塵。 “真是好琴?!彼贿呑屑毝嗽?,一邊感嘆。 商子洛意外地睜大眼睛:“你也識琴?” “這琴用的是最上等的梧桐木與蠶絲,做工精良,必定出自名家之手?!?/br> 師淮將七弦琴雙手遞給商子洛,沖著他微微一笑。 商子洛猝不及防地一怔,他接過七弦琴,仔細地端詳著眼前這個叫做師淮的男人,眼角悄無聲息地綻放出一抹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