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虛實之間
馬蹄颯沓,載著阿落穿過高大巍峨的城闕,進入了這座從一百多年前便屹立于關中大地上的雄偉宮殿。這里是郢夏的心臟,也是整個岷國政治權力的最高點。阿落不曾設想過,這樣一個看似與自己毫無關系,高高在上的存在,會與自己有什么千絲萬縷的關系??墒侨缃?,他真真切切地站在了這片土地上,而站在自己身邊的,是那個象征著整個帝國最高權力的統治者。 一路上,所有的將士太監與宮女,見到拓跋曦無不下跪叩首。雖然知道他們跪的不是自己,但這樣的禮遇還是讓緊跟在拓跋曦身后的阿落頗有些不自在。 隨著拓跋曦登上北辰宮地勢最高的晗光殿,站在此處向南眺望,不但可以將北辰宮的一草一木盡收眼底,還可以將郢夏城那掩映在浩渺云煙之下的萬間廣廈一覽無遺,不禁讓人生出一種千里江山,盡在掌中的豪情壯志。說來也怪,明明是第一次造訪,但是這里卻給阿落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姓商,名子洛。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孤十四歲的時候?!?/br> 拓跋曦突兀地開始了他的回憶。兩人并肩站在晗光殿的城樓上,拓跋曦的視線穿過層樓疊榭的北辰宮,飄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阿落沒有說話,他站在拓跋曦的身邊,靜靜地聽他講述。 “孤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岷虞開戰,先帝率二十萬大軍親征虞國,當時還是太子的孤便是站在這晗光殿,翹首期盼先帝的凱旋而歸??烧l曾想,孤等來的并不是勝利的捷報,而是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滅,先帝下落不明的噩耗?!?/br> 阿落一下子想起了那個夢,陰暗潮濕的地牢,反復回響的鞭打聲,聲色俱厲的控訴與嘶吼,還有那個長得酷似拓跋曦的男子。 “后來,當我們得知先帝落入了商子洛手中之時,已經是那場戰役結束的十日之后?!?/br> “商子洛該不會是當時的虞國將領吧?”阿落問。 “不,他并非虞國人?!蓖匕详負u搖頭,“商子洛是衛桓帝的親弟弟,因受封宛陵,也稱宛陵王?!?/br> “你是說,被你們岷國滅掉了的那個衛國?” “正是?!?/br> “可是當時不是岷虞交戰么?跟衛國有什么關系?” “虞衛是一衣帶水,唇亡齒寒的鄰邦,若虞國被滅,衛國也岌岌可危。因此衛桓帝下令,讓子洛領兵一萬前往支援虞國。子洛本人甚至一馬當先地殺入敵陣,劫持了先帝,散布先帝已伏誅的謠言,以至于岷軍徹底軍心大亂,在虞衛聯軍的包抄夾擊之下一潰千里?!?/br> “他還真是劍走偏鋒?!卑⒙洳挥傻酶袊@,“作為一國之君,竟敢身先士卒地殺入敵陣?!?/br> “消息傳來的第二天,孤倉促繼位。而先帝,也在不久之后受盡折辱,慘死于商子洛之手?!?/br> “商子洛殺了你的父王,所以你恨他?”阿落問道。 “你也是這么想的?”拓跋曦露出了一個神色復雜的笑容,“先帝被敵國生擒,還被活活折磨致死,這對咱們大岷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不論是為人之子還是作為一國之君,孤都沒有理由咽下這口氣。所以,在五年的養精蓄銳之后,孤親自領兵出征,再次向衛國發起了進攻?!?/br> “可是,你還是失敗了,對嗎?” 其實阿落不問也知道答案,因為在夢里,不知為何,阿落似乎能夠讀取到商子洛的記憶片段,知道拓跋曦曾是商子洛的手下敗將,只不過對于當時的商子洛而言,他的手下敗將千千萬,拓跋曦并沒有給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沒錯?!蓖匕详乜嘈Φ?,“在親眼見到商子洛之前,孤聽說過許多關于他的傳言。聽說他冷酷無情,嗜血成性,是個以殺人為樂的屠夫??蓪嶋H上,真正的他并非什么三頭六臂,面目可憎的怪物。他身騎汗血馬,手持月落劍,在千軍萬馬之中沖殺往來,如入無人之境,那副縱情肆意,瀟灑利落的模樣,與其說是鬼,不如說是神?!?/br> 阿落側頭看他:“你這算不算是一見鐘情?” 拓跋曦不由得笑了:“說來也怪,他明明是孤的殺父仇人,可是不知為何,從第一眼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孤心里所想的就不再是報仇雪恨,而是……孤一定要得到他?!?/br> 說出最后這句話的時候,拓跋曦把頭轉了過來,一雙灼熱的眸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阿落,阿落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飛快地移開了視線。 看得出來,拓跋曦對商子洛的憧憬之情不假。不過這句話當中最令阿落在意的卻不是這一點。 “你剛才說商子洛手持月落……就是說,月落劍其實是商子洛的佩劍??” “正是?!蓖匕详攸c點頭,“有人說,這月落劍是一把封印了上古邪物的妖劍,唯有能夠與之相匹配的容器方能駕馭?!?/br> “容器???”阿落一愣,難以置信地道,“你是說商子洛被月落劍附身?” 拓跋曦玩味地看向阿落:“這只是傳說,也有人認為,是商子洛造的殺孽太多,催生出了兇神,附著在月落劍上。當然,還有人認為這些都是人們編造出來的無稽之談。但不管怎樣,在那些畏懼子洛的人眼中,子洛與月落劍的確令人聞風喪膽?!?/br> “可如果真的如你所說,商子洛如此強大,那為什么到最后,衛國還是被你們岷國給滅了呢?”阿落繼續追問。 “時也運也,那次慘敗中,孤僥幸地撿回了一條命,全身而退。但孤并不甘心,接下來的五年里,孤在各國布下了天羅地網,安插了大量的說客與暗樁,想方設法離間衛國與周邊各國的關系。不久之后衛國與虞國關系迅速惡化,失去了最大的盟友,同時還與北邊的魏國交惡,頻頻開戰。而孤則趁衛國孤立無援后方空虛之際,一舉發動奇襲,將衛國這塊硬骨頭硬生生地啃了下來?!?/br> 三年前,岷滅衛國,血洗都城宜慶,千里江山一朝淪陷,萬千生靈流離失所。 對于衛國的悲劇,當初師淮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不過阿落卻有著更深刻的印象。偌大的宮殿,滿地的尸體,被熊熊燃燒的紅蓮映得血紅的天空,以及城門外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這一切都曾在阿落的夢境中出現過。當時他并不明白這一切意味著什么,如今結合拓跋曦的話來看,這不正是衛國都城淪陷時,商子洛的記憶嗎? “孤終于得到了他?!蓖匕详厣眢w微微地顫抖起來,“時至今日孤仍無法忘記那種興奮的感覺。那時,孤志得意滿,本以為從此以后,就可以永遠地將商子洛留在自己身邊,然而沒想到……” 說到這兒,拓跋曦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默良久之后,他轉身走下城樓。 拓跋曦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情緒,阿落能感覺得到拓跋曦對商子洛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執著,他越來越好奇這兩人之間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不過他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跟隨在拓跋曦身后,陪著他走下晗光殿,行走在北辰宮的重樓飛閣之間。 “首先讓孤沒想到的是……”兩人并肩走著,拓跋曦緩緩地開口道,“當孤將子洛帶回北辰宮之后,奏請處死子洛的奏折如雪片般紛至沓來。朝會更是變成了大臣們群情激奮的聲討會,仿佛不殺子洛便難以平眾怒?!?/br> “這當然是情理之中?!卑⒙涞?,“畢竟商子洛對于岷國人來說有著弒君之仇,又是衛國宗親。殺了總比留著好,否則后患無窮?!?/br> “連你也這么覺得?”拓跋曦露出一抹苦笑,“也是,正常人都會這么想,當時大家都認為孤不可能保他??墒恰麄兌煎e了。我拓跋曦,偏就保了子洛?!?/br> “你沒有殺他?”阿落奇道。 拓跋曦搖搖頭:“孤不但沒有殺他,還將他保護起來,藏在幽庭之中?!?/br> 阿落眉頭一皺,心想拓跋曦說的幽庭難道就是在他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那個暗不見天日的地牢? “保護?”阿落懷疑地抬頭看了拓跋曦一眼,“我不信?!?/br> 拓跋曦玩味地注視著他:“哦?說說你的想法?” 阿落并不想說出自己夢中的內容,畢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的夢是現實,而不僅僅只是他自己的妄想。 他想了想,開口道:“很簡單,換做是我,我寧可馬革裹尸戰死沙場,也不愿被人關起來,更不要說商子洛這等人中龍鳳,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這種寄人籬下,卑躬屈膝的生活?還有,如果你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商子洛一直被你小心翼翼地保護在深宮之中的話,那他又是如何與師淮相識的呢?” 拓跋曦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這件事是孤大意了。孤以為想要加害子洛的只有宮里的那群老臣,于是放松了對外人的警惕,給了局外人可乘之機。當年,被孤帶回了北辰宮的可不止子洛,還有月落劍?!?/br> 阿落心中咯噔一聲,話題終于轉到了自己身上來,他屏息凝神地繼續聽下去。 “月落劍在宜慶之戰中斷成了兩截,作為一柄常年陪伴子洛出生入死的佩劍,月落對于他來說,意義非凡,因此孤想方設法地想要修復月落。當時所有人都在勸孤,說月落劍的鑄造工藝極其復雜,一旦斷了,就再無可能復原??晒缕恍判?,孤要讓全天下最好的鑄劍師,來替孤修好月落劍?!?/br> 阿落怔怔地道:“難道說……師淮是為了修復月落劍……” “你明白孤的感受嗎?”拓跋曦眼眸中燃燒著黑暗的火焰,“孤萬萬沒想到,自己這一舉動卻是徹徹底底的引狼入室。若不是師淮,子洛就不會背叛孤,更不會離開孤的身邊!” 阿落被拓跋曦的氣勢給震懾住了,一時間四肢僵硬,竟是動彈不得。 “荒謬!”就在這時,一句怒喝像是咒語一般解開了阿落的束縛。阿落循聲望去,只見師淮竟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背后。 “師淮???你怎么在這兒???”阿落大吃一驚。 “喵——!”阿貍從師淮肩上跳下,一邊對阿落不停叫喚,一邊沖著拓跋曦齜牙咧嘴。 看來師淮之所以能來到這里,阿貍也貢獻了一份功勞。 阿落剛要過去,就被拓跋曦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答應過孤,只要我告訴你真相,你就跟孤走,難道你要反悔嗎???”拓跋曦怒目而視地盯著阿落,聲色俱厲地道。 “他說的根本就不是真相!”師淮沉聲道,“他將月落據為己有,將子洛軟禁于幽庭,還美其名曰保護,簡直是厚顏無恥!” “住口!”拓跋曦話音剛落,一排排弓箭手從屋檐上探出頭來,齊刷刷地舉起弓箭對準了師淮,與此同時,伴隨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隊全副武裝的御林軍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將三人包圍。 “你早就在這里埋下了伏兵,想要殺我們??”阿落臉色逐漸鐵青。 “不,孤的目標從來不是你?!蓖匕详夭[起雙眼,“只有師淮一個?!?/br> 說罷,拓跋曦手一揮,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雨點一般朝著師淮疾馳而來。師淮一手懷抱著阿貍,一手緊握裂淵,奮起揮舞,凌厲的劍鋒帶起一股渾厚的氣流,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層無形的墻,將自己與阿貍保護在其中。 拓跋曦冷哼一聲:“你盡管抵抗,孤倒要看看,就憑你一人之力,能扛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