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琴音亂
兩人在夜里折騰了一宿,阿落才好不容易睡上了一個安穩覺。 雖然方法有些兇殘粗暴,但是師淮的血液暫時緩解了阿落這幾日來掏心撓肺的饑渴。 然而這并不能改變缺水的窘境。一行人在沒有水的荒漠中行走了三天三夜,就在大家人困馬乏,體力快要到達極限之際,吉兒忽然指著前方大聲道:“你們看!是朔云!朔云到了!” 吉兒興奮的聲音給快要奄奄一息的眾人帶來了最后一絲希望。 遠方,依稀可見一座高聳入云的雪山,雪山腳下是一座巍峨雄壯的城池。 這并不是海市蜃樓的幻景,而是真真切切的朔云城。 從幾百年前開始,這里便是鮮卑人的聚集地,后來鮮卑人中的第一大姓氏丘穆陵氏統合各部,建立了涼國。大齊國力強盛之時,涼國向大齊稱臣,是附屬于大齊的藩國。大齊勢微之后,便失去了對塞北大漠的這片廣袤之地的控制權。一時間,國境邊塞戰火不斷,荒野上賊寇流竄,涼國與中原的商路也一度斷絕。 “這就是朔云城嗎?”阿落駕著馬車,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驚訝于這座遺世獨立般屹立在荒漠之上的都市的繁華。 與城外荒蕪的景色不一樣,朔云城背靠雪山,山頂汩汩冒出的千年雪水順流而下,匯入城中央一片新葉狀的湖水之中,朔云城也因此得名新葉城。 阿落沒有遲疑,直奔新葉湖而去。三天三夜滴水不進的四人一馬此時都迫不及待地沖到湖邊喝水,湖水冰涼卻甘甜清澈,不但滋潤了干渴的喉嚨,也讓長途跋涉的辛勞瞬間煙消云散。 就在這時,身后響起一陣腳步聲,阿落起身回頭一看,只見一群手持兵刃,身著鎧甲的涼國士兵不知從何處冒出,排成兩列,一名身材高大,容姿俊雅的武將從士兵之中昂首闊步地走上前來。 “是追兵???” 阿落一驚,條件反射地亮出驚鴻橫在胸前,警惕地盯著眼前眾人。 師淮把手搭在阿落肩上,淡然道:“不必緊張,靜觀其變?!?/br> “哥——!”吉兒一見到為首的那名武將,頓時眼睛一亮,迎上去挽住他的胳膊開心地道,“哥,我好想你!” “吉兒,你沒事吧?”那名武將也欣慰地握住吉兒的手,上下端詳起來。 “吉兒沒事!我們之所以能平安無事,都是多虧了阿落和師淮兩位恩公搭救?!闭f著,吉兒便拉著武將的手,走到阿落與師淮面前,將兩人介紹給那名武將認識。 “在下慕容燁,是吉兒的兄長。多謝兩位恩公搭救吾妹與公主殿下?!蹦饺轃顚χ鴥扇吮辛艘灰?。 “公主?”阿落放下驚鴻,一頭霧水,“你說誰是公主?” “我?!卑⒙穆曇粼谏砗箜懫?,只見她從容不迫地緩步走上前來,“大涼國公主,丘穆陵曼殊就是我?!?/br> “丘穆陵……曼殊?”阿落喃喃地道。 “丘穆陵是我的鮮卑姓,漢姓為穆?!甭庋鄄鬓D,輕聲道,“你若是不習慣,也可以繼續叫我阿曼?!?/br> 氣氛正好,慕容燁卻不解風情地插了一嘴:“末將翊衛車騎將軍慕容燁,恭迎公主殿下回宮?!?/br> 曼殊臉色陰沉了幾分,她沒有搭理慕容燁,而是徑直走到阿落面前,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 “阿落,把手伸出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甭馔⒙涞难劬?,無比認真地道。 阿落不明所以地伸出手去。 曼殊將一個翡翠扳指放在阿落掌心。 “這是?”阿落不解。 “這是我對你的感謝?!甭饷蜃煲恍?。 “值多少錢?”阿落問。 曼殊板起臉來:“這可是無價之寶,你可千萬別拿去賣了?!?/br> “哈?”阿落皺起眉頭,“那還不如給我錢呢?!?/br> 曼殊與阿落相處多日,早已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此刻也并不介意,只道:“你想要金銀財寶,那還不容易,改日我差人給你送去便是,你想要多少便給你多少。唯獨這翡翠扳指,你一定要好好珍藏著,就當……就當這是我吧?!?/br> 說到最后,曼殊臉微微一紅,也不等阿落回答,扭頭就走。 “好了,回宮吧?!毕袷橇藚s了重要的心事一樣,曼殊對慕容燁道。 慕容燁對著曼殊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是,公主殿下?!?/br> “難怪我說你們怎么看著不像姐妹呢。吉兒,這種事你怎么不早說???” 在跟隨吉兒前往下榻之所的路上,阿落忍不住抱怨起來。 “并非吉兒有意隱瞞,只是我和公主兩個弱女子孤身在外,以姐妹相稱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奔獌嚎嘈χ卮?。 師淮若有所思地道:“在涼國,除了實力最為強大的丘穆陵氏之外,慕容氏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吉兒姑娘想必也是非富即貴吧?” 吉兒搖搖頭:“吉兒只是公主身邊一名普普通通的丫鬟?!?/br> “丫鬟?”師淮微微皺眉,“慕容氏子孫怎會在公主府中做丫鬟?” 吉兒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之色:“此一時彼一時,慕容家的榮光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二位恩公,我們到了?!?/br> 說話間,三人已經來到了皇城腳下的一處深宅大院前。 “這就是我們要住的地方?”阿落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他本以為吉兒會帶他們去驛館。 “這是公主的私宅?!奔獌旱?,“為了感謝二位相救之恩,公主決定將此宅贈予二位恩公?!?/br> “送給我們???”阿落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那她住哪兒?” 吉兒笑了:“少俠請放心,這里并非公主府,只是一座別院。兩位恩公,這邊請?!?/br> 誰知阿落還未答話,師淮便冷冷地開口道:“不必了。我們送公主回來,不過是做了個順水人情,當不起如此重禮?!?/br> 說罷,師淮拉住阿落的手便要轉身離開。 “師大俠等等!”吉兒上前一步,擋在師淮面前,“這是公主的一片好意,還請恩公不要推辭,二位若是對吉兒的安排有何不滿,還請直說,吉兒一定竭盡所能……” “吉兒姑娘誤會了?!睅熁创驍嗔怂?,“我沒有任何不滿,我所求的不過是一間客房,能遮風擋雨足矣?!?/br> 吉兒連忙改口:“那吉兒為二位在城中最好的客棧安排一間上房,日后再送上厚禮作為補償,二位意下如何?” “住的地方我們自己會找。厚禮大可不必?!睅熁磾嗳痪芙^。 吉兒的表情一僵,隨即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吉兒姑娘???你這是做什么??”阿落被吉兒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若兩位執意不肯接受吉兒的安排,公主定會怪罪吉兒怠慢了兩位恩公。吉兒無法向公主交代,只能在這兒長跪不起,直到恩公答應吉兒的請求為止?!?/br> 吉兒這當街一跪,瞬間引來了過路人的紛紛側目,不少人圍上來看熱鬧,對著三人指指點點。成為眾矢之的的感覺讓阿落著實有些難堪,他拉住師淮的手小聲道:“師淮,我看吉兒是來真的,要不你就答應了她吧?!?/br> 師淮:“……” 最終,師淮還是接受了吉兒的安排,和阿落一起住進了朔云城最好的客棧。吉兒忙前忙后地替他們打點好一切,又替他們預付了一個月的房錢,這才心安理得地離去。 如此這般折騰了一番,兩人真正安頓下來之時,夜色已悄然降臨,阿落累得一頭栽倒在床上,身子陷在軟綿綿的錦被之中,在寬敞的床上來回打滾。 “折騰了半個月,總算能睡上一次好覺了!” 師淮卻心事重重地站在窗前,他似乎對于眼前的一切無動于衷。 “怎么了,師淮?”阿落問,“這么好的房間,你還是不滿意嗎?” “不?!睅熁床粍勇暽?,淡淡地開口,“我只是不習慣這種過分的好意?!?/br> “這不算過分吧,畢竟咱們這一路上可是差點賠上了性命?!卑⒙涑蚀笞中偷靥稍诖采?,感觸良多地道,“不過我是真沒想到,阿曼竟然是公主,看來偶爾做做好事還是不錯的?!?/br> 師淮回過頭來:“你真覺得這樣不錯?” 阿落沒注意到師淮的神色,只是理所當然地點頭:“難道不是嗎?咱們都吃了這么久的苦了,也該享享福了啊?!?/br> “是嗎?!睅熁茨樕坪醺诹?,“那你待在這兒享福吧。我就不奉陪了?!?/br> 師淮說走就走,阿落連忙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來,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 “喂!天都黑了,你要上哪兒去???” “公主的好意,我受不起,也無意受領?!睅熁蠢淅涞氐?。 “你在說什么???”阿落一頭霧水地道,“救了公主的又不是我一個人,你怎么就受不起了?” 師淮:“你真以為公主做這些只是因為我們對她有救命之恩?” 阿落:“不然呢?” 師淮面對著阿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半晌后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見師淮始終愁眉不展,阿落忽然心念一動,在角落里搗鼓了一會兒,翻出師淮的那把漱玉琴,抱于膝上。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拂,清麗靈動的旋律便如泉水般叮叮當當躍然弦上。 過去,為了讓阿落修身養性,師淮一直勸說他好好學琴,可惜阿落玩心太重,始終沉不下心去學琴。后來,阿落在竹西書院無所事事,每天跟著傅先生學習音律,才漸漸明白了師淮的苦心,原來撫琴真的可以怡情。 尤其是師淮不在身邊的時候,閑來無事偶爾彈上幾曲,就好像回到了師淮手把手地教自己學琴的日子,倒也不失為一個排遣寂寞的好辦法。 雖說琴技相較過去已有很大進步,但阿落對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很有自覺,所以他從未想過在師淮面前獻丑,如今情急之下搬出漱玉琴,實在是因為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方法能討師淮歡心,只有姑且一試。 一曲奏畢,阿落懷著期待和緊張的心情抬起頭來:“師淮,我彈得如何?” 誰知師淮卻像是失了神一般,一副心緒恍惚的樣子,臉上不知為何多了兩行淚痕。 阿落不禁錯愕:“不會吧?我彈得有這么難聽?” 師淮終于回過神來,他背過身子,拭去臉上的淚痕:“沒有,我只是……許久沒聽到你的琴聲了?!?/br> “這話應該是我來說才對?!卑⒙淙玑屩刎摰匦α似饋?,將身子往旁邊一挪,“好了,現在輪到你了?!?/br> “我彈得不好……”師淮面有難色。 “誰說的,我就愛聽你彈?!?/br> 說著,阿落不由分說地拉著師淮在自己身邊坐下,自己則抱膝坐在一旁,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注視著師淮。 師淮實在拿他沒辦法,在漱玉琴前靜坐了片刻,屏息凝神,指尖輕抬后又落下,錚地一聲撥響琴弦。 與阿落那清亮靈動的琴音不同,師淮的琴聲低沉而質樸,一如他的簫音那般意境悠遠,飽經滄桑。聽他的琴音,仿佛是在飲一杯盛滿風霜的濁酒,入口苦澀,然而回味無窮。 阿落起初只是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師淮的琴音沒有大起大落,有的只是淺唱低吟。說來也怪,這明明是阿落第一次聽師淮彈起這首曲子,但不知為何,他卻聽出了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每一個音都在若有似無地撩撥著他內心深處的某一根弦。 不知不覺中,一種無法言說的哀愁浸透了他的五臟六腑,模糊了他的視線。 那時候的阿落還不知道,這首曲子的背后究竟有著怎樣一段故事。他只知道,自己的思緒是在一個刺耳的斷弦聲中被猛然拉回來的。 師淮急促地喘息,額頭全是汗水,面色蒼白。 “師淮?你怎么了?” 阿落連忙伸出手去,用衣袖替師淮拭去額頭的汗水。觸碰到師淮肌膚的那一剎那,他才發現師淮的額頭冰涼得有些嚇人。 “師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落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不……”師淮這才回過神來,他撫摸著那根斷成兩截的琴弦,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我只是有種不好的預感?!?/br> “什么預感?” 師淮沉默了良久,最后艱難地開口道:“我想盡快離開這里?!?/br> 阿落睜大眼睛:“可我們今天才剛到朔云城……” “如果阿曼公主要你留在她身邊?!睅熁创驍嗔怂?,聲音僵硬地道,“你是留下來,還是跟我走?” “當然是跟你走。這還用問嗎?”阿落不假思索地回答。 聽到這句話,師淮的表情略微緩和了一些。 “哦,我知道了?!卑⒙溲壑樽右晦D,盯著師淮道,“你是擔心我貪圖榮華富貴,留在公主身邊替她賣命,從此以后與你分道揚鑣吧?” 師淮自嘲地笑了笑:“我一沒錢二沒權勢,你跟著我只能過苦日子。不管怎么看,都是留在公主身邊更明智?!?/br> “喂,這話我可就不愛聽了啊,我是那樣沒心沒肺的人嗎?”阿落不服氣地反駁,“再說,跟著你,再苦再累我也樂意?!?/br> 師淮:“……人在江湖,很多事身不由己?!?/br> 阿落不以為然:“那是你們大人的借口,與我無關。我就是我,違心之事打死也不做,誰都強迫不了我?!?/br> 師淮眉梢微挑,心中似有觸動,他不再說話,而是將那根斷弦拈在指間,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