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小妹和軍統的特務
清秋時分,漱玉總是閑來無事。她偶在家中待得煩悶了也會出去走走。但她天性喜靜,縱然無事可做,也往往是懶怠出門面見熟人,與蕭姍她們去會面——她總是等著她們找上門來。這天她依舊慵懶地半截身子掛在書桌上,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繡著幾葉的合歡香囊來,手指在上面的紅絲繩一翻,反手一絞,打開,里面叮叮地滑出幾顆紐扣來,并著一些細碎的勛章,上面的人頭像都是早已模糊了的,日期和年代也都給磨禿磨沒了,鍍金的一層給消耗地露出不爭氣的紫銅來。漱玉拿素白的繡梅的手絹墊著,將它們一字排開在桌上,剛好被投進窗的光圈在里頭,然后看著它們把身上的光線折出些許顏色來,把玩似的愣一會兒神志,時而嘴角含笑,時而面帶哀愁。 二哥漱潤在叫她了,她收了一排紐扣在袋里,幾步移到門口,在鏡子旁邊撫了撫一層薄簾子似的劉海兒,她光潔的額頭在里面若隱若現——又去查看一番一對耳上垂下的雙尖翠,磨蹭一番,到底跨出門。從樓梯往樓下折的時候,順眼瞥了一下靠樓梯的臥室的大門,門是虛掩著的,里面傳來女人止不住的咳嗽聲。 漱玉吸一口氣,平一陣呼吸,這才一步一步地緩緩往下面走。 “抱歉抱歉,家姐實在身體抱恙,否則像您這樣的貴客,怎么能怠慢了呢?何況她說自己一介女流,就不參與咱們的聚會了,吃喝都隨意,也不受她拘著?!笔櫿f著,又伸頭對那個把自己套在中山裝的油頭禿頂的老男人悄聲道:“家姐不愛我們喝酒的?!?/br> 老男人——就是周平——爽朗地笑笑: “我們也是——若不是洛陽親友如相問,又怎樣一片冰心在酒壺呢!”說得身邊上了年歲,但風致依舊綽約的女子笑得捶他一下:“就你懂詩文了,人家程少爺的meimei可是香港大學出來的,你在人家面前賣弄,也不知道羞。哎呀,真是說曹cao曹cao就到了——”女子的眉眼笑得越發舒展起來,漱玉已是走到幾個談話的中心人物這里,欠身問周伯周姨好了。她剛抬起頭,周氏夫婦身邊一個年輕的男子正盯著她看,她有些不知所措,微微羞澀地退一步到二哥漱潤身后錯開的位置,輕聲戳了戳他,問道: “這位哥哥,不知怎么稱呼呢?” 周姨看看身邊的周之良,戲弄地: “你這個毛頭,說什么鬼話誆我們,我們只知你是潤兒在學校的后輩,不知你見過漱玉姑娘,今天人家既不認得你,可知你先前是扯皮撒謊了,怎么講?” 漱潤拉過周姨,給周之良開脫道:“我meimei之前去學??次?,想必就是那時候認識的。我家孩子記性差,見了什么人轉眼就忘了,不怪之良?!?/br> “可知是之良不討喜,讓人家巴不得趕緊忘掉呢?!?/br> 之良扮出委屈的表情來,漱玉見他這樣,也忍不住掩嘴一笑。 “阿良之前也去過香港大學的,”周伯講,“許是那時候碰見的?!敝懿馕渡铋L地看了漱玉一眼。 “老的小的,都往我這邊推過來,我不管,總之是要罰的,之良,怎么罰你?” 周之良嘿嘿賠笑說:“那就只有借酒賠罪了?!?/br> “嘿,那還便宜了你,一家人誰不知道你幾杯都灌不醉的,簡直是個酒囊子!怪道是76號那些小日本給教出來的!” “人家可不教他這個,教到最后,小日本臉紅得猴屁股一樣,癱軟一片,就他還神清氣爽呢?!敝懿踩⌒?。 “要么說小日本不是叫槍炮趕走的,是喝酒喝怕了,怕醉死在上?;夭蝗ツ?!” 幾個人說說笑笑地入了席。招呼用餐的宋媽把冷盤熱菜甜點飲料一樣樣端上來,特別到漱玉這邊給添了一份藕粉甜糕,一張紙條同時迅疾地塞到漱玉手里。 漱潤打趣道:“舍妹就愛這些華而不實的甜頭?!?/br> 漱玉在另外四人談笑期間,悄悄拆開那紙的一個邊角,只看了第一個字,她就順手撕了,掖在身下的裙子里。 周之良從情治機關軍統局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晚了,他有些憤憤地——那女犯嘴硬得很,套不出一言半句的,他跟著在那里耗費了許多時間,眼看著一套流刑都用上了,那女共黨早已沒了個面目人形,只是一團模糊血rou拼湊在一處的將爛之物罷了——就是不吐一個有用的字,滿口都是神志不清的咒罵。周之良捏捏太陽xue,跟身邊人說一句:“今天先到這吧,別再給她用刑了?!?/br> 那人說:“這怕是不行,得再用點刑。什么都不說,我們這邊也不能報個空的口供上去?!?/br> “人死了,老毛問責,我可不管?!敝苤祭湫σ宦?,斜眼看一下矮他兩個頭的兵,說著就披上衣服往出走。正是清秋時節,問審的好時機,可犯人不配合,他也沒辦法。毛人鳳又把他的車開走去用,他心下剛咒罵一句,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軍統局門前,走近一看,是他的下屬李雪賢。 “周哥,沒車了?” 周之良開了后門就坐進去,后面車座上一陣女人的香水味把他熏得連打了幾個噴嚏。 “回家嗎咱?”李雪賢點一支煙,又取一支反手推給周之良,他嫌惡地推開了。 “翠翠剛回娘家,你就敢明目張膽地玩女人?!敝苤济嬷钛┵t的車后鏡,嘲弄似的冷冷一笑。 李雪賢有些心虛地嘿嘿兩聲,嘴里的煙差點沒叼住,他向上挑挑一對俊眉,又道: “哎,周哥你結婚了?這可是咱軍統頭等喜訊啊?!?/br> “行了,別恭維了?!敝苤伎恐嚭笞上聛?,他今日實在是很困頓了,懶得和他說笑。 “聽說是程家的小meimei喔?” 周之良動了動鼻子,那股女人的味道還在。他有些不耐煩起來,叫李雪賢把窗戶搖下一點。 “我聽說了,程家那個小meimei可是絕色的美人呢……聽說周姨很喜歡她呢……周哥你也是,終于有個管得住你的人了……” 周之良腦海里,漱玉的臉漸漸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