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鴉突然被用力推開的時候，他確實感到驚訝。

    為了避免可能造成的傷害，他只動用了小部分的能力，但對于一個不會魔法也不擅長武技的人類而言，依然是幾乎不可能抵抗的。

    “滾開！”

    順著希利爾的力道后退了一步，鴉驚訝地望著額頭上冒著細密的冷汗，看起來十分疲累卻仍然死死瞪著自己的人類，嘆息道：“希利爾，忘掉一些東西對你而言會更好?！?/br>
    鴉從來都承認自己并不是善良的人，但現在被希利爾用敵視的眼神看著，他罕見地感到了一絲冤枉。

    雖然他好心的時候不多，但這一次他自認的確是完全出自好意。

    面前這個固執的小家伙還太年輕，有著一往無前的勇氣，也愿意為了仇恨與執念不惜一切，鴉見過太多這樣的人，曾經他手下的法師團中也有這樣的年輕人，而他們最終的結局卻總是并不那么美好，也不乏有人在身處絕境之時才后悔莫及。

    他的小家伙正處在最美好的年紀，像是一朵剛剛盛開的玫瑰，花瓣上都還沾著清晨的露水，實在不應該踏上許多人曾經走過的、沒有結果的道路。

    甚至就像他所說的那樣，如果小家伙的家人能夠聽見看見，也絕對不會同意他去冒這樣的風險。

    希利爾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有汗水流進了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他移開視線，不讓自己再次對上鴉的眼睛，嗓音嘶啞地道：“你知道什么？！”

    “怎么可能忘記??？！你自己看看外面那數都數不清的十字墓，你能忘記你曾經的朋友和手下因為卑劣的神和可笑的信仰成為犧牲品嗎？吸血鬼的記性也沒有差到這個地步吧？！”

    剛才那記憶逐漸模糊消退的恐懼依然殘留在心頭，希利爾盡力讓自己不露端倪，但鴉仍然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顫抖與后怕。

    鴉想要上前，又不想嚇到希利爾，只能無奈地站在原地，頭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束手無策的感覺：“我知道，希利爾，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不能為了已經無法挽回的事情賠上你自己。為了正義而死是非常不值得的，最終正義和光輝都留給了活人，而死人什么都無法擁有，性命永遠是最珍貴的東西，值得你為之放棄一些事情?！?/br>
    他的確如希利爾所說的那樣惱火過，但他早就習慣了冷靜縝密地去算計每一件事，而且清楚地知道這是一件無法改變的事情，那么止損自然才是正確的選擇。

    然而人類像是被他的話徹底激怒了，只見希利爾倏地站起，兩三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衣領逼迫他低下頭來，他驚訝地看到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竟然含著一層薄薄的淚水，眼角也染上了代表著憤怒與痛苦的紅色。

    “你在胡扯些什么??？！”希利爾近乎嘶吼地質問他，而含在眼睛里的淚水也隨著這一聲而落了下來，裹挾著一直被他藏在最深處的恐懼與不安，無聲無息地砸在了地上，“我本來就是應該死掉的人，你知道我現在能站在這里，背后到底有誰犧牲過什么？！你知道我是背負著什么活到今天的？！那個家伙把所有的可能性交托給我，如果連我都放棄了，那我算是什么？”

    鴉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此刻該說些什么來安撫希利爾的情緒，但是看著那雙被淚水溢滿的眼睛，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

    他沒想到自己會把小家伙惹哭。

    他本沒有打算讓希利爾難過的。

    “你到底懂不懂??？你明明應該懂的??？”希利爾抑制不住地開始哽咽，眼淚像是一旦流出就徹底失去了管控，不斷地溢出眼眶，他松開鴉的衣領，蹲下身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臉，不讓鴉看到這么難堪的模樣，“如果不去做點什么，那就只能每一天都被籠罩在陰影下，我已經……我已經不想再眼睜睜看著所有的一切毀在面前了……”

    應該懂什么？鴉發現自己的確懂得希利爾想要表達的意思——那種眼看著熟悉的人死在面前，眼看著一切毀在面前，眼看著所有東西都在失去的感覺。

    那的確不是什么愉快的體驗。

    “我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魔力，沒有精神力，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我一個人在森林里躲避魔獸，一個人來到這種鬼地方，我每一秒都害怕得想要放棄，我快要瘋了啊……可是我不能放棄啊，要是不拼上這條命去嘗試，那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僵硬地站在原地，鴉有些無措地看著突然情緒崩潰了的人類，想要湊近安慰幾句，又擔心現在過去會讓希利爾更加抵抗，他張開嘴，不知道說什么又閉上，如此反復幾次后，反而是一直瑟瑟發抖地躲在角落的米拉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爪子里抓著一個干凈的手帕，悄悄地遞到希利爾臉旁，眼眶里的磷火閃爍了幾下，看起來和它的主人一樣手足無措。

    看起來很可憐的人類接過手帕，動作粗魯地在自己臉上擦了幾下，蹭得皮膚都紅了。

    “……”心情復雜地看了自己的骸骨巨龍一眼，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也跟著矮下身來，半蹲在希利爾面前，溫聲安慰，“我向你道歉，希利爾，我沒有考慮到你的意愿，擅自替你做了選擇，是我不對?！?/br>
    希利爾哭泣的樣子就如他想象的那樣動人，但是他發現自己并不是很喜歡這樣動人的景色。

    他不想看他的小公主像這樣把鮮血淋漓的傷口露出來，連一貫的矜貴優雅都盡數被血液覆蓋。

    “好了，不要難過，我很佩服你的勇氣，我已經在反省了，你總要給一個幾百上千年沒跟人類好好交流過的亡靈一次改正的機會?！兵f從希利爾手中接過那個被揉成一團的手帕，一手拉開他掩蓋著面容的手臂，輕輕替他擦掉臉上的淚水，“開心一點，你還差一點就說服我了，最后這一點需要用我的小殿下的笑臉來填補?！?/br>
    希利爾望著鴉的眼神依然帶著警惕，但他還是勉強露出了一個并不好看的笑容。

    “呵呵……”輕笑幾聲，鴉調整了一下姿勢，半蹲在身前那條腿的膝蓋落到地面，挺直了腰身，血紅的眼眸注視著哭得眼睛紅腫的人類，右手向下按在腰側，左手則按五指合攏，指尖按在額頭上，然后主動為希利爾解釋，“這是我那個時代的禮節，右手按在腰際，左手抵住額心，分別象征著將我最重要的兩個東西——武器和靈魂，從此獻給我將要永生追隨的殿下，往后你的意志就將是我永恒不變的路標。我對國王大人都沒有行過這個禮節呢?！?/br>
    “本來我的小殿下該授予我徽章象征關系成功締結的，但現在我手里并沒有合適的勛章，不如就用一個吻代替吧？”

    “我不相信你……”

    鴉忍俊不禁：“總要試試的，你也說了，命都可以舍棄，干嘛不試試呢？”

    于是他的小殿下終于正眼看向他，憤怒地瞪著他，惡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臉頰，毫不留情地留下了一個很不得體的牙印。

    在他咬上去的瞬間，灰暗透明的火焰驟然從兩人接觸的地方燃起，在幾乎瞬間包裹住了他們的全身，熊熊燃燒的透明火焰并沒有溫度，在完全燃起后又快速地鉆進了希利爾體內，裹挾著屬于吸血鬼的靈魂之火，一起融入了人類的靈魂之中。

    這么輕易地交出了最高層級的、涉及靈魂的契約，鴉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或許是因為面前的玫瑰花甜美到幾乎具有了致幻性，熏然裹挾著他不曾擁有的執著與夢想。

    “我向你獻上我的忠誠與愛情，親愛的小殿下?！兵f放下手保持禮儀狀態的手臂，笑盈盈地說，“我會幫助你的，我會幫你搞定那只龍，也會幫你準備好一直到結束為止的一切計劃?！?/br>
    “所以別再害怕了，遇到危險和難題的時候就向你忠誠的追隨者撒個嬌，我就會幫你處理好一切?！闭f著，他輕柔地親吻上希利爾的額頭，“我的小殿下，以后都不需要再勉強自己支撐著一切了，你的笑容永遠是我披荊斬棘的動力?！?/br>
    算了，可愛的小家伙開心就好了。

    只要在危險發生之前，先一步將其剿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