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燈璀璨。

    這一片是熱鬧的商業區，作為一個合格的宅男，陳初平時極少出門，這次出來，也是需要買明天份的面包。林立的大廈和購物中心讓街道兩旁染上濃郁的艷色，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拿著牛皮紙袋準備從西點店出來，就看到了在外面并肩走著的兩個人影。

    隔著一層店內的印花玻璃，他看到個子稍高的那個，挺眼熟的。

    玻璃門被推開，門口掛著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糖糖，你到底怎么了，連哥哥都不能告訴嗎？”

    “……”

    “你不配合，醫生根本沒辦法引導你啊?！?/br>
    “……”

    剛剛進門的客人大概看陳初打算出去，沒有關門。

    “……”

    稍高的那個見問話得不到回復，無意識地抬頭看了一圈，和出來正隨手關門的陳初打了個照面，“……陳、陳初？”

    挺不巧的，原先他沒想和人打招呼，畢竟好久沒見過了。

    “沈一凡，好久不見?！?/br>
    兩人對望了一會兒，陳初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縷尷尬因子。其實本來不覺得什么，他們兩拍完片子后本不會有其他交集，結果合作結束沒多久后柯強那邊說沈一凡決定退圈了，聽到這事兒的時候陳初沒覺得什么，那是人自個兒的自由，倒是公司里很多人十分不解，那部片子發行之后，沈一凡熱度極度飆升，公司見合約到期，也遞了續約加薪的橄欖枝，結果被拒絕了?？聫姾退P系很好，打探內情之后知道了原因。

    一是沈一凡對這行沒什么熱情，當初工作只是為了賺錢；第二個原因，就和陳初有那么點關系了。

    陳初還記得柯強當時探自己口風，問對沈一凡什么感覺，后來才知道，這位僅僅睡過一夜 合作過一次的‘同事’竟然對自己有那么點意思。

    “恩，真巧，我幾乎每天都會路過這邊，但很少見到你?！鄙蛞环残α诵?，他長得很干凈，皮膚白，穿了淺色系的衣服，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

    “你經常來這兒？”很少，就是還是有見到過的意思嗎？

    “恩，我搬到這兒附近了，大概三個多月吧，有時候也會看到你買東西……”沈一凡說，“不過這是第一次碰到?！笨聫娭懒怂牒完惓踅煌?，可是沒得到回復，心里早就知道陳初的想法，也就不提這個了。

    三個多月，不就是他們合作的那會兒嗎。

    看對方挺自然的說出這些話，陳初點點頭沒說什么。因為不熟，沒什么話題聊，而且對方身邊還有別人，他打算和人打一聲招呼就回家算了。

    “能坐會兒一起喝杯咖啡嗎？”沈一凡看他。

    陳初有點疑惑，看了他身邊的人一眼。那是個男孩，長得很年輕瘦小，和沈一凡一樣皮膚白，眼睛下方有些淡淡的青黑，看他的外表不是初中就是高中。

    “這是我弟弟?！?/br>
    那男孩之前還低著頭，現在卻偷偷看了自己一眼，陳初有點納悶，他猶豫了一下，覺得對方應該是有什么事情想和自己說，就微微點頭，率先走到了咖啡廳。

    還是當初他們第一次見的那家，狹小的店內放了不少綠植，穿著白襯衫咖色圍裙的服務員依舊熱情，大概是鄰近下班的點，店里面沒多少客人，兩個包廂都空著，陳初問了兩兄弟喝什么之后就在吧臺前點咖啡，沈一凡站在旁邊等他點好，然后率先走進其中一間包廂。

    不知刻意還是無意，正是他們之前談合作的那間。

    “這是我弟弟，沈半唐?！?/br>
    剛坐下來，陳初就聽對方說道。其實他從柯強那兒聽說過沈一凡這位弟弟的存在，父親死了，母親改嫁跑了，所以沈一凡連大學都沒上，一直打工賺錢，后來收入支撐不起弟弟的學費，才踏入了這個行業。大概是國內做他們這行的，不是經濟原因就是家庭原因，極少數是因為興趣。

    “糖糖……他高一下半學期開始，就變了性格。雖然以前也很乖，但是不一樣了——沉默不愛說話，也不愿意跟別人接觸，眼睛里都是防備和畏懼。那時我有過懷疑他是不是被霸凌了，但是問他，他總是搖頭。后來有一次我去他學校才發現，他被幾個同級男生推在地上打……后來我找了學校領導，校方處理結果是警告處分?！鄙蛞环舶欀?，神情很難過自責，還有憤怒：“我怕他被報復，之后的一年多我每天都會接送。那天我……工作時間延長，晚到了半個小時，就看到一群社會上的小混混在……欺負他?！?/br>
    陳初皺眉。

    “是那群同級的小男生叫來的?！鄙蛞环彩掷锬笾郎弦恍“S糖，脆弱的紙質包裝被長時間擠壓揉捏得有些變形，里面的糖也從被捏爛的缺口中撒出來。

    看著他發抖的雙手，陳初剛想說些什么，包廂門被敲了幾下，服務員用托盤端著三杯咖啡進來。

    “這是拿鐵，這是兩杯摩卡，請慢用?！闭f完看了一眼桌上灑落的黃糖，沒說什么，轉身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門。

    被打斷了一會兒，沈一凡的情緒有所收斂，他看著手里幾乎要捏爛了的糖包，將里面剩余的糖倒進咖啡。

    摩卡里加了很多巧克力醬和甜奶油，陳初看著他把剩下一半有余的糖全部倒了進去覺得牙疼，伸手給他拿了根攪拌棒遞給他。

    “謝謝?！鄙蛞环部戳怂谎?，“他變得更加沉默，我沒辦法，雖然已經高三，還是讓糖糖轉了學，看了幾個心理醫生，也嘗試聽醫生的建議和他說話交流做疏導，可無論是心理醫生，還是我，他……都不愿意信任我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我沒有盡到做哥哥的義務，他被欺負那么久，我才發現……”

    沈一凡說完了這句話，陳初就聽見對方身邊的男孩輕聲說了句：“沒有?！?/br>
    是想表達沒有不信任沈一凡嗎？

    “他為什么會遭受校園暴力？”陳初斟酌了一下，開口問道。其實他不太想多管閑事，可沈一凡這樣子，讓他沒法冷淡的說一句‘關我屁事’然后離開，從知道沈一凡沒有過度糾纏自己的那刻，就有點心軟了——沈一凡是那種寧愿自己想辦法也不愿意麻煩別人的類型，這次主動說出這些‘家事’，也許是真的沒辦法了。

    心理問題有時候比生理疾病更讓人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鄙蛞环矒u了搖頭，看了身邊又恢復沉默的弟弟一眼，“他不愿意跟我說。高三了，成績一直往下掉……這樣下去，我怕他連大學都考不上，以后要怎么養活自己？”

    陳初捏著咖啡杯的手柄，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

    “可以的?！鄙虬胩坡曇艉苄?，要不是包廂十分安靜，幾乎都要聽不見：“我可以養活哥哥?！?/br>
    陳初看著他，沈一凡也是，甚至有些激動地問道，“沒有學歷和知識，你要怎么辦？”

    “……”

    陳初看著男孩低著的腦袋，和黑色的睫毛：“你以后想做什么工作？”他問完這句話后才覺得自己越界了，交淺言深不好。

    “哥哥……和你那種工作……需要學歷嗎？”

    陳初下意識看了沈一凡一眼，卻正好撞到對方驚恐的目光。

    “糖、糖糖……”半晌，沈一凡才反應過來，“你怎么知道？”

    GV圈其實很窄，面向的對象更是成年人，無論是實體還是網絡售賣都有嚴格的分級制度，他不知道一個17歲的少年怎么會知道這些。

    陳初卻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你同學？”他倒是不覺得奇怪，陳初初中高中那會兒，周圍同學年少叛逆，經常偷點父母珍藏的碟片和玩得好的同學分享，只不過都是一些國外AV罷了。在他大學畢業那年，國內分級制度實行，各大禁片公司如雨后春筍，比如他們省就是T.A和S.T兩家獨大。AV市場一向穩定，GV市場則是有了顯著提升，因為除了同性戀，還有很多雙性戀或者是‘腐女腐男’也會購買觀看。

    沈一凡看著沈半唐，而少年卻沒說話，但是從表情里很明顯就能看到答案。

    “對不起?！?/br>
    他聽到坐在他對面的男人滿臉愧疚的說出了這句話。

    “對不起，糖糖……是哥哥不好?！?/br>
    “沒有?！鄙虬胩泼蛑?，“沒有對不起?！?/br>
    陳初看著兄弟兩人抱成一團，哥哥眼眶含淚，弟弟將消瘦的下巴擱在哥哥肩膀上，神情很木然的看著前方。

    但說出來的話，卻是暖色調。

    “哥哥很好，養我很辛苦……我也養哥哥?！?/br>
    兄弟兩個抱了一會兒，才放開。

    沈一凡握著弟弟的手：“那就好好讀書，好不好？糖糖，哥哥是因為沒有辦法，才做了這個。哥哥希望你好好讀書，以后做一份正當的職業，而不是像我一樣，被別人指指點點的辱罵嫌惡?！?/br>
    沈半唐搖頭，“沒有不正當?！彼聊艘粫?，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貧瘠的表達能力不足以說服兄長，看向陳初：“你……幫我?！?/br>
    幫什么？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陳初卻一下子明白了，幫他表達觀點。

    沈一凡和陳初是兩類人。

    在這個職業圈的，大致分三類：一種是被逼無奈的卑微者，這種人占比很多；一種是喜歡這一行業的倡導者，他們非但不覺得這一行卑賤，反而覺得很光榮，這類人國內占比很少；第三種是可有可無的邊緣者，既不覺得卑賤、也不覺得光榮，用第三者的眼光來看待。

    沈一凡是第一類，陳初是最后一類。

    陳初喝了一口咖啡，才說道：“職業本不分貴賤，可是人性分卑劣，在體制里生存就要接受規則。如果你想做這一行，那么你想明白，能不能忍受別人輕視、批判，甚至是帶著性欲的目光看著你……”

    “陳初……”沈一凡皺眉看他。

    “我不知道你所向往的是什么樣的人生，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和人結婚生子，或者是找一個戀人，和他共度一生，還是說你更想要過著和各種男男女女發生性關系，并且被無數人人圍觀點評？你面臨的就是選擇，人生就是這樣的，怎么選擇在于你自己?！标惓跬蝗幌氲矫闲尥?，和對方的日常交流中，他體會到這位曾經字母圈內赫赫有名的人物是真的很會說話，如果他在這里，肯定能說出更合適的話，“這種事情，誰也沒辦法幫你做決定，你哥哥不能，我更不能，只有你自己來。等你想明白了自己深處的意志，或許你就會初步知道怎么選擇?！?/br>
    沈半唐沉默了，陳初說得比他預想的要多。他原先想讓陳初說服自己的哥哥，說他已經想清楚、想明白了?？陕犕赀@些話，反而是讓他自己有了動搖。想明白了嗎？他心里知道，他沒有，所以他不敢回答。

    “好了，我該回去了?！标惓蹩戳艘谎凼直?，已經六點多了。

    沈一凡看著他手腕上那塊做工考究的手表，抿了抿唇：“一起吃完飯嗎？想謝謝你?！?/br>
    “改天吧?！标惓鯎]了揮手，最近認識了一個主播，今天晚上7點約了一起開三輪車上分。新賽季對于單排很不友好，放眼望去不是職業車隊就是一群掛逼，他前些日子閑著無聊開了個小直播，那個網站是孟修同朋友開的，合同簽得很自由，提成計算也還算合理。以他的游戲水平觀看的人不少，只是他直播時間不定，而且不露臉，所以粉絲量也只是一般。

    “家里有人等著嗎？”沈一凡卻喃喃了一聲。

    “什么？”陳初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看了他一眼，就想到了前段時間卓北當著滿屋子工作人員的面下跪的情景。這件事卓青亦封口了，不過以柯強和沈一凡的朋友關系，他能知道似乎也不奇怪。想到這里，他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心情，只簡簡單單的說了一句：“不是?！本忘c點頭轉身離開了。

    沈一凡張了張嘴，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說什么。

    明明他以前能很自如地笑著和他交流，笑著說‘你好，我叫沈一凡?！?，現在都變了。

    大概是因為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吧。

    “真的沒機會了?！鄙蛞环沧猿暗男α诵?。

    那聲音很輕，沈半唐站得近，包廂又安靜，他才能聽見。除卻在那些充斥著rou欲的片子里，他是第一次見到陳初。盡管如此，也不難看出，陳初對哥哥確實沒有什么想法，剛剛所有的一切可能源于些微的心軟。但看著自家哥哥這樣惆悵的樣子，他說不出欺騙人的話，只是干巴巴地解釋陳初那兩個簡單的字——‘不是’中蘊含的意思。

    “不是為了家里的人?！?/br>
    沈一凡轉頭看他。

    “大概，有其他事?！鄙虬胩蒲a充道。

    沈一凡看著弟弟，有點覺得自己真好笑。

    可能感情就是這樣，再怎么喜歡，不了解一個人、不能捕捉對方的思維、不理解對方話語里的意思，真的很難相處下去。

    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

    有些人，短短幾個字、一個表情，甚至不需要表情就能仿佛心靈互通般默契。

    有些人，無論說多長的話，做多明顯的表情，看不懂就是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