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是泡沫啊
“你還記得昨天是怎么回來的嗎?”章捷端著臉盆從云花面前晃過。 “???”云花揉著一團糟亂的發,宿醉的痛苦明白白寫在蒼白的臉上。 “不用那么大聲,我聽的見!”看這樣,是記不得了,章捷照顧她酒后耳背加大音量,“昨天晚上,是曾隊——給你——背回來的?!?/br> “曾隊,背……”云花瞪大眼睛,“你說,昨天晚上,我喝大了以后,曾隊,親、親自背我回來???” “嗯哼?!闭陆菹硬粔蚝?,又補充,“夜里三點,曾隊把你從車里扯下來,一口氣把你背到三樓?!?/br> “你怎么看到的,你沒睡嗎?”云花表示質疑。 “何止是我,整個中隊都看見了?!闭陆莨室庹f的云淡風輕。 “別逗了?!痹苹〝[手,訕訕搖頭,“絕對扯淡?!?/br> “昨天中隊夜間警報演習,曾隊車開過來,大伙兒正在樓下集合呢?!?/br> “真的……???” “不信你出門隨便找個人問問唄?!?/br> 云花把臉埋嚴嚴實實地埋到雙手里,這也太丟人了。 “還有,曾隊讓你醒了去他辦公室?!?/br> “現在?去找他?!” “你不會懷疑我假傳圣旨吧?” 云花訥訥地搖搖頭。 “那還不快去面圣?” “你說,我要不要負荊請罪啊?!?/br> “你不如自備紙筆?!?/br> 云花嘆了口氣:“都這樣了,你還挖苦我?!?/br> 沒想到章捷竟正色道:“我真心的?!彪y道你沒發現,你每回不管犯大事小事都必被罰檢討嗎? 二十分鐘后,曾弋辦公室。 “報告!”云花扣著手指,站在他面前。 “來啦?!彼^也不抬地整理文件。 “嗯?!彼奶摰氐人l話。 “昨天喝了幾瓶啊,還記得嗎?”他放下手頭的東西,仰頭看她,一臉的認真期待。 “沒數?!闭鏇]數,他們蒙古人一向“酒喝干,再斟滿”,沒有數那個的。 “不多,也就一箱吧?!?/br> “十二瓶?!怎么可能?” “嫌少啊,還有半斤白的?!痹娌桓纳匮a刀。 云花無話可說,只能主動認錯:“我……我不該喝那么多酒,給您添麻煩了?!?/br> 曾弋聽她這么說,饒有興致地起身走來,靠在桌前面對她:“那你說說,你給我添什么麻煩了?” “我不該麻煩您,送我回宿舍?!?/br> “哦,原來你記得我送你回宿舍???” “我……” “考慮清楚,說實話?!?/br> 云花總覺得他這話里好像埋了陷阱,只好老實交代:“早上章捷和我說的?!?/br> “既然你承認錯誤了,那就寫個檢討吧。喝酒過量,破壞軍紀。多少字好呢,一瓶啤的算你100字,白酒半斤就算個一千字,再給你抹個零,兩千字,不多吧?”他一本正經,一副公事公辦的嚴正態度。 “多是不多,可我都不記得了,怎么寫???” “我提醒提醒你?” “好?!彼V鵁o辜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他怎么可能幫好心她呢,他只會故意說些讓她難堪的話:“昨天晚上呢,我背你走下車,你趴在我背上……” “我吐了?”云花趕緊搶答,畢竟按章捷的說法,整個中隊可都看著呢! “那——倒沒有?!?/br> 還沒等云花松口氣,他接著說:“你只是拿手一下一下拍我的屁股,嘴里還說著,駕——,駕——,駕——。怎么,做夢回到草原上了?”他故意把那三個“駕”字說得繪聲繪色。 云花的臉騰的一下紅透了,她恨不得當即找個地縫鉆進去! 她閉上眼不敢去看曾弋的表情,腦子里亂糟糟,她真的當著所有人的面,在他背上表演了“騎馬”?! 她帶點嬰兒肥的臉上,五官像是含了一枚酸杏在嘴里一樣扭曲地皺作一團,她忍不住把手指扣緊頭皮。 曾弋看著她這副樣子,心底升起快樂,忍不住想要再逗逗她,“實在想不起來,可以回中隊采訪采訪別人啊?!?/br> 其實昨天她這么干的時候,離隊列還有幾十米的距離,他們也就能勉強分辨出人形,而走到他們面前時,他早就把她的手控制起來了,哪會任由她出丑? 他這么說,純屬故意,他就想看她是什么反應。 沒想到,云花先是呆了兩秒,然后突然干嘔:“隊長,我想吐!” 過度刺激容易使人反胃,而這些話對云花的刺激顯然太大了。 “唉唉唉,垃圾桶,垃圾桶!”曾弋趕緊給她找來垃圾桶端到她面前接著。 “哇——”她張嘴就吐,讓人上頭的味道彌漫了整個辦公室。 曾弋給她拍著背,遞給她紙巾,看著她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又好笑又氣又無奈,還有點兒心疼。 心一軟,他的語氣也柔和松動,甚至從調侃變成了安慰:“順順氣,啊,沒那么嚴重。你放心,最精彩的部分沒讓他們看見。喝酒的事兒呢,下不為例,檢討就不用了,要記著飲酒適度,不妨礙公務?!?/br> “謝謝隊長?!痹苹ㄕf著,低頭拎著垃圾袋出門去倒,接著走到洗手間去洗臉。 “還有一個事兒?!痹驼驹谂畮T外道,“我和你下個月要代表軍區去參加全國哨向軍事大賽,我們得加訓了。從明天起,每天早上七點,我在cao場等你?!?/br> “是!” 于是,接下來的一個月,云花因為“半夜背人”事件一邊被傳著和曾弋的緋聞,還要一邊跟他形影不離地訓練。 她再一次體會到剛來這兒時,那種時刻想要逃離他魔爪的心情。 這個人怕不是老天專門為她安排的克星,什么叫冤家路窄?她這冤家路窄得恨不得大家把腿綁一塊,連分道揚鑣都沒得機會。 好在,一進入訓練狀態,他的快準狠的凌厲風格和她的持續高頻輸出剛好適配,他指哪她打哪,他們在主動出擊、靈活機動、全面控場、壓迫感十足的戰術配合上非常合拍,這也是他們組合的特色。 正式比賽開始的那天,由于準備充分,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他們的名次始終排在第一,可以說是所向披靡。 終于到了決賽的輪次,評委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提醒各位選手,在這最終的輪次里獲得優勝的哨向組合,將代表中國參加世軍賽雙人組哨向競賽。 云花聽到這個消息,當場懵了。她沒想到這個競賽會直接決定世軍賽的參賽資格。兩年一度的世軍賽對于整個中國哨向群體來說,都是陌生而敬畏的賽場。2002中國第一次參賽,除了向導個人賽外,全部鎩羽而歸。一想到有機會在明年代表國家參賽,云花的壓力陡然劇增。 曾弋察覺到了她精神場的異常起伏,這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他一直沒有把這條信息告訴她,就是擔心她會因為壓力過大突發緊張而影響到正常發揮。 決賽里,云花幾乎是在剛開局就失誤落了下風,多虧了曾弋臨危不亂的極力控場,終于以第五名的成績擠進了優勝名單的最后一個名額。 入伍以來第一個重要的軍事競賽就表現成這樣,此次失利對云花打擊挺大,特別是當她無意中得知2002年在世軍賽向導個人賽中奪得冠軍的不是別人,而是她的搭檔兼教官,曾弋。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和曾弋的落差是如此懸殊。她甚至開始懷疑,是自己拖累了曾弋,而當初和他成為搭檔,根本就是錯誤。 不然的話,為什么她明明已經全力以赴地訓練,已經調整到最佳狀態,已經到達極限了,卻還是要靠他的補救才能勉強入圍? 除了她不夠優秀,沒有別的解釋。 她陷入了自我否定中。哪怕之后曾弋在她表現優異時候夸獎她,在她聽來也是刺耳的、虛假的、不可信的。他越是耀眼,她就越在他的光芒下感到自卑。 曾弋察覺到她的異常,找到機會和她說:“云花,你是我選擇的搭檔,我相信你就是最好的。只要你想,我陪你到底?!?/br> 他的目光如此誠懇,而她真的努力去相信:他的選擇沒錯,他們會是最佳拍檔。 但是,她始終不敢全心全意地信任。這是她的性格使然。 她雖然一向獨立,把個人情感拋在工作之外,不會向他人投射任何情感需求,但是別人對她的好,哪怕是一點一滴的恩澤,她都會敏感地接收到。也許她不太記得細節,但是那些鐫刻進心里的感受不會改變。而這些感受匯聚成海,最終決定了某一個特定的人在她心里的地位。 因為她的內心是柔軟的,像海綿一樣需要潮濕而豐沛的情感,所以她需要一個堅硬的殼把自己包裹起來,于是展現于外的永遠是強硬姿態。 這個殼是她的自我保護,保護海綿里的水不被蒸干,保護柔軟的心臟不會被突如其來的沖擊打碎。這是她的安全感,別人給不了的安全感。一旦打開這個殼,她就毫無防御了,她會害怕無助,就像童年時候一個人被困在草原的長夜里,四下無人,她只能全靠自己,她蜷縮在狹小的土洞里躲避野狼,伸手捧起明月光,伴著幽微的希望,然后學會堅強。正如她不可能讓自己暴露在危機四伏的曠野上,她不會卸下她心靈的外殼。 然而寒冷的堅冰總會被溫暖的春風融化,堅硬的石頭也會被長情的水珠鑿穿。他會在她口渴時適時遞上一杯擰開瓶蓋的水,他會在她時為她把擋眼的碎發撥到耳后,他會在下雨天撐傘淋濕手臂也要全然歪向她,他會旁若無人地蹲下來為她系緊鞋帶,他會…… 日復一日的朝夕相伴里,他們合作無間,他對他的信賴與日俱增,她的不自信也在一天天消解。與此同時,與他若即若離的來往自然而然地引出蟄伏于心的若有若無的曖昧。 那年的十一月,世軍賽臨行前的一周,她突發奇想要為他親手做一個生日蛋糕。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為誰下廚,對她來說,廚房是個從不涉足的陌生領域。但是,她想要給他一個驚喜,想看著他對著自己做的蛋糕許下愿望。 失敗了不知道多少次,蛋糕終于蒸好了。她弄不來奶油,就鋪了滿滿一層家里人寄來的奶酪條。 端上餐桌的時候,人已經坐滿了。 “哇,花姐真是有心了!”一個穿著文工團演出服的明媚女兵第一個和她說話。 云花看她很眼生:“你是?” “她是孫芒?!痹酒饋斫舆^蛋糕,挑了挑眉,“你自己做的?” 曾弋沒想到她說的“驚喜”竟然是她做的蛋糕。以他的了解,她是個連熱個行軍糧都能點著褲腿腳的人,煮個面能把面條搭在鍋沿上燒焦,就跟燒香似的著火,這可都是他親眼見過的。 她本來要開口承認的,但是她看見他身旁那個叫孫芒的女孩的手還環在他腰上,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就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把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曾弋,對女孩笑了笑。 蛋糕是早就有人買了,許愿的環節也過去了,于是她做的那個就被潦草地瓜分。曾弋夸她做的不錯,可是她只看到他給孫芒切了一塊,然后她甜甜地笑。 曾弋人緣很好,給他過生日的人起著哄敬酒,說說鬧鬧的,云花來的晚,坐在角落里,一直看著他們推杯換盞,突然覺得自己成了局外人。 他和她好親密。他看她的眼神好溫柔寵溺,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自己。云花一直以來只是覺得曾弋對待女孩就是那樣的,和對兄弟們也沒有什么區別,會互相關照,但不會太遷就,可是原來,他也會這樣柔情地對待一個女孩。 他只是不會這樣對她。 生日宴會散場后,曾弋習慣向云花交待自己的行蹤:“云花,孫芒一個女孩大晚上的不能讓她自己走,我送她回去?!?/br> “嗯?!?/br> 她目送著他們離開的背影,他們說說笑笑,而她纏著他的手臂撒嬌,發出銀鈴似的笑聲。 回去的路上,她的鞋底偏巧壞了,她只能脫下高跟鞋赤腳走在路上。腳底被小石子兒扎得疼痛,她覺得自己成了安徒生筆下的小美人魚,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尖上,王子和公主沉浸在快樂里,而她和她朦朧的愛像泡沫一樣破碎在無星的冷夜,連她自己也化成了泡沫,消失不見。 她下定決心對自己說:“云花,從今往后,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你得有點尊嚴?!?/br> 最憨直的人天生具有最高明的偽裝,從她真正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連最敏銳的觀察者都被她騙過。 人們印象里的她總是大大咧咧,對什么事都不敏感,性格直爽要強。其實,她有粗條的一面,也有敏感的一面。只不過一個別人眼中大大咧咧的人有一個天然的優勢,那就是,就算她真情流露,偶爾暴露了一點嬌柔的小心思,也不會被注意到。 沒有人會懷疑一個神經大條的人的神經大條里藏著小小的掩飾,就像沒有人會在一瓶七十度的烈酒里找到一滴眼淚。 因此,只要裝作無所謂,裝作無動于衷,裝作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也裝作從來沒有無關多余的想法,從來沒有任何曖昧的情感,從不敏感、從不在意、從不心動,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退回至安全到足以從他身邊全身而退的距離之外。 春去秋來,又一年過去了。身邊那丫頭不在他面前哭了,辦事兒也更牢靠了,他越來越拿不到把柄讓她寫檢查了。他察覺到她的改變,他只能歸結為,她長大了,比以前成熟了,看起來更沒心沒肺了,獨立得簡直快用不著他這個當哥哥的了。 也許她也沒把他當成哥哥吧,他只是她眼里十足嚴苛但還偶爾散發點人情味的隊長。 不過這是個好事,這說明,她能夠自己保護好自己了。 他們就這樣相安無事,生活、搭檔。然而一次無心的偷聽讓她再次陷入痛苦和懷疑,也就此激發了她的征服欲。 那天曾弋和褚家寶喝了點酒開始瞎聊。 他們是從軍校相識的損友,能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再從軍事政治聊到生老病死,無所不聊。 “老曾,你和云花也這么久了,膩不膩啊,考不考慮換個搭檔?” “換誰?你有人選?漂亮嗎?” “漂亮不說,那起碼也得比她溫柔一點的吧,我反正是受不天天跟她在一塊?!?/br> 剛好向導中隊的老李過來蹭煙:“老曾,今年帶新哨兵有漂亮的給我預備個?!?/br> “漂亮的我得自己帶,哪還輪得到你?”曾弋跟著開玩笑。 “那你把云花換給我唄,人實力強,脾氣大點我能忍?!?/br> “換!說換就換,怎么不換?”曾弋笑得更大聲了。 站在一墻之隔的散水坡上,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幼稚的笑話,她竟然真的認為自己即便不是曾弋喜歡的那種女孩,至少在他心里是與眾不同的特殊的一個,以至于在“我在他眼里是特別的”這個錯覺里對他漸生愛慕。其實,她不過是他帶過的千百個兵里普通的一員,她只是稍微有點天賦,運氣好跟上了他的腳步,要是哪天她跟不上了,他們就會說再見,可她,明明已經習慣依戀他。 她再也聽不下去,黯然跑開了。 于是她沒能聽到后面曾弋接著說的那句“開玩笑歸開玩笑,我和云花既然是搭檔,就不會和她分開。你別打她主意,下不為例!” …… “我永遠是你堅實的后盾?!?/br> “我們在一起,有多遠走多遠?!?/br> “我信任你,就像信任我自己。我希望你也一樣?!?/br> 這樣的話,他不知道對多少人說過吧? 她想起那天撞見他把玩那枚“幽靈獎章”時他們的對話,她問他為什么贏得世軍賽個人冠軍的向導會被稱作“幽靈捕手”。 曾弋說那是因為要贏得勝利,向導必須膽大心細,既要善于識破陷阱,又要善于給別人下套。謹慎和狡猾缺一不可,在戰場上神出鬼沒,就像一個完美的幽靈。 他在她的面前,又何嘗不是一個完美的幽靈呢?他總是滴水不漏,而她從來都看不破他,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有沒有落入他的陷阱里。 她突然很不甘心,她絕不能做他可以掛在嘴邊玩笑,可以呼之即來,喚之即去的可有可無的存在。 他是個幽靈,那她就要做一個幽靈獵手,證明給他看。他是高峰,那她就要去征服他。所有的情緒被轉化成向曾弋看齊的動力,只要在實力上與他比肩甚至超越他,她就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他身旁,堂堂正正地和他并肩而立。 出發去墨爾本參加世軍賽的那天,曾弋在專機上問她:“怎么樣,這回真的來了,還緊張嗎?” “幽靈向導,可不要瞧不起人!” “誰瞧不起你了?”他笑,怎么還要刻意提一嘴“幽靈向導”,跟誰較勁呢? “那就別問我這種問題,問我有信心拿第幾名?!?/br> “好,云花同志,請問這次參賽你準備拿什么名次?” “冠軍!”她洪亮地回答,目光堅定銳利,霸氣十足。她不僅要贏得這次的比賽,她還要贏得哨兵個人賽的世界冠軍,她要和他平起平坐。 “好!有氣魄!”他給她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親愛的搭檔。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她和他相視一眼,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