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玉汝于成
驚魂甫定下,老刀的叫罵聲沖進了云花的精神場,對本來就一直徘徊在崩潰邊緣的她來說,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哨兵的五感總是過于敏銳,如果在精神場不穩定的狀態下接受過多的刺激,后果很嚴重。 精神圖景里雪豹正炸著毛,突然一團毛球從盲區撲過來,雪豹本能地反擊、撕咬,對著送上嘴邊的軟rou毫不客氣地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翻滾追逃中,撕扯下一撮撮毛發,像春日柳絮揚散在空中。等它發泄完蹲下來哈氣時,嘴上還掛著幾縷火紅的毛。 雪豹定睛看了看面前被自己啃到凌亂的生物,一只赤狐。 赤狐舔著自己的毛,遠遠地盤起身子,蓬松的尾巴輕輕搖動,朝這邊打招呼。 這狐貍看著怎么有些眼熟?云花終于想起來,她見過它,就在三天前。 那個被稱作“土匪”的中校?和眼前這個人……要說像吧,都是一身匪氣,對自己動手動腳,每次見他不是扯胳膊就是卡脖子;要說不像,那中校一身整利的軍裝,作風強硬、沉默威嚴,而他耳環紋身花襯衫,邋遢油膩、流里流氣。 胡思亂想中,云花驚覺自己的精神場壓力已經降下來了,運轉恢復正常,她的五感甚至暢通更勝從前。 她觀摩著自己煥然一新的哨場,這是哪個向導手藝這么好?不會是他吧?! 曾弋確認她們的精神場已經安撫妥當,才利落地解開她們身上的繩索。 解放了雙手的云花立即去揭封口膠布,臉上的絨毛被扯下帶來的刺痛讓她根本不敢使勁,而是一點一點地捻。 “我幫你吧?!痹谝慌钥此局碱^小心翼翼的樣子,忍俊不禁,那是緊張過后的放松。出于自我保護,他必須抓住任何稍縱即逝的機會去松弛作戰時繃緊的那根弦,這是老兵都有的習慣,有點像隨時行樂的理念,在戰場上能盡快掃除陰霾,意味著有能力緊接著再次投入。 云花眼見一只手伸過來,急得嗚嗚地悶喊,抬手去擋,曾弋也便放過她。 這時孟格和向導組長安頓好事宜趕了過來,朝曾弋敬禮:“隊長!” 曾弋左右看了看他倆,正色道:“還行,任務完成了,無傷亡。但是,這次行動的問題在哪你們心里清楚吧?今晚熄燈前我要收到你們的報告!” “是?!?/br> “報告!”云花心頭的疑云累積已久,按她的性子,當場就要求個說法。 “你說?!痹D過身來,認真傾聽。 “曾隊長,我想知道,本次行動是真實的嗎?”她直視他的眼睛。 曾弋和她對視著,動了動唇但沒開口。 章捷從側面拉了拉云花的衣服,提醒她問話內容過于敏感。雖然一路上她們或多或少都有疑慮,但是直接擺在明面上說,像在質問上級。 云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曾隊長,請回答我的問題?!?/br> 曾弋抬了抬眉,無奈道:“多種意義上,是的?!彼⒉幌朐谶@個情境下展開此種對話,這對調節新兵的心里沒有好處,反而會因為信息不對等造成誤解。 “那就是說,還是有不符合實際情況的部分!那就是說,你們還是對我們隱瞞了實情!” “士兵,你要做的是執行命令,不是揣測我的意圖?!彼鲁龅拿恳粋€字沉緩清晰。他想解釋,但是這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剖白的。 “那就可以把我們蒙在鼓里嗎?”云花的語氣更強硬了,響亮的質詢回蕩在室內。 “這不是我的初衷?!痹燥@為難地扯出一個笑,轉而對章捷說,“你呢,有想說的嗎?” 章捷終于有機會打破尷尬,她把話題引回行動細節上:“曾隊,我一直在觀察您,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組織行動的。聽那個王姓劫匪的話,您是昨天潛入的?” “是的,昨天。但是,這個任務在五天前就已經接到了,我們的行動是經過嚴密部署的。具體細節我會在回去以后的總結會議上陳述,現在,我簡單和你說,我一直和你們的行動負責人孟格保持精神聯絡,同時用暗場接收你們在哨場的信息。所以我知道你們的兵力,也能同步指揮行動?!?/br> “那您引導匪徒的逃跑路線時,就已經布置好這些了?還有那個紋身,也是經過調查特制的?在我們到來之前,您一直一個人潛伏在敵內?” “是的?!彼降某姓J了對于單兵而言并不簡單的任務。 “那您劫持云花也是為了獲取匪徒的信任?” “不完全?!痹疀]說的半句是:還有出于對她的保護。在他手里做“人質”,比做一個舉槍和匪徒對峙的士兵要安全太多。必要的時候,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的戰友,出于一個隊長的責任,也是他身為軍人一直堅持的原則。 “那老刀向我頭頂舉槍,也在您計劃之中嗎?” 此話一出,云花看見他漆黑的瞳孔中光芒有幾秒的渙散震顫,短暫的停滯過后,他的喉結動了一下:“不,不是?!?/br> 云花從他的神情和語氣里解讀出了他的失落,她甚至能理解他的心情,如果他失手了,自己就會死去。由此產生的“差點害死某人”的強烈負罪感,對任何人來講,都是沉重的心理壓力。 于是她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直視他的眼睛。意外的,她發現他的情緒很快平復了,他的失控只是曇花一現,甚至,是表演出來的?就像他剛才對著那幾批匪徒那樣?他也許并不對剛才的事感到絲毫的觸動,能安排這樣一個行動的人,可能根本見慣了死傷。云花聽說過有這樣一種人,他們明明沒有人之常情,卻極其善于偽裝,長于揣測人心卻從不展露真實的自我,他會是嗎? 接連發生的一切,都讓她對他的防備和疑惑又更加一重。 思考中,她余光瞥見孟格正在拿藥品給曾弋的小臂消毒。那是一片鮮紅的挫傷,有半個手掌大。她意識到剛才他從后面把自己撲倒在地摔出步槍時,用右臂墊在她的身下—— 他受傷是因為……保護我? 看來他也不是什么壞人吧,不行,我不能這樣自我感動,應該還是意外受傷的吧,這男人哪有這么細心?哪有這么好心?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云花她們就再一次投入了訓練,天還沒亮,她們就被曾弋開著越野領到基地東邊的山坡去扛圓木。接下來的數天,充斥著枯燥乏味、痛苦折磨的五花八門的體能訓練,從三十公里負重到武裝泅渡,從鐵人三項到摔跤搏斗,非人的強度讓每一位受訓隊員都逼近極限。云花甚至覺得就算是草原上的羊,也禁不住天天這樣放??! 體能訓練結束時,只剩下云花、章捷在內的五名女哨兵進入了接下來的技能訓練。 離開的三個人永遠也不會有機會聽到那次解救人質行動的總結大會了。而挺到總結大會,就算是賭氣也好,反到成了支撐云花堅持下去的一個動力。她并不喜歡枯燥的訓練,也看不出其中的意義,但是她這個人一旦對某個人某件事產生了某種執拗,就一定要做到,不是為了給誰看,就是要實現自己的意志,證明自己能行。 章捷曾問過她,為什么那日要當著他們的面和曾弋針鋒相對,她告訴她,其實也并沒有記恨他將自己置于險境。畢竟,成為軍人的第一天起,她就做好覺悟,她明白有戰斗就會有犧牲,也明白戰場上瞬息萬變,再周密的計劃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 她只是不爽他的態度,話說一半留一半,或者干脆不說轉移話題,話里話外總是在隱瞞著什么,一點都不坦誠。難道戰友之間不應該懷著誠實的態度全力協作嗎?有什么可藏著掖著的?她可不喜歡猜來猜去,麻煩又無聊??傊?,她就是看不慣他這種行事作風。 此外,他也實在不符合她對向導的期待,他既不溫柔,也不細膩,反倒又沖又強勢,看起來也不像個向導,五官和時下兩岸三地中日韓統一的標準帥哥款式毫不沾邊,搭配上偏黑的皮膚甚至稍顯土氣,整個人既不精致,也不儒雅,舉手投足還帶點風格恣肆的痞,根本沒有那種對向導而言眾望所歸的春風拂面的氣質…… 說起來,技能訓練也并不比之前輕松,曾弋仍是像是催命鬼一樣,天不亮就吹哨,然后帶著她們訓練一整天,把哨兵和向導能參與的幾乎所有項目都集訓了一個遍,連哨向以外的基礎科目都沒有放過。 此刻,她又因為射擊姿勢不標準,拆卸槍支出錯被罰烈日下站軍姿。 “還是那句話,一個兵有斗性、有傲氣是好的。但是別過于相信自己的判斷,也別太以自我為中心了?!痹谒媲磅庵阶?,他自以為語重心長的話在她耳里卻句句刺耳。 連日來的相處并沒有緩解云花對他的壞印象,在階級對立的天然加成下,對他的逆反心理滋長到像要推翻三座大山那般茂盛,這些“朝夕相處”的時日每一天都反而讓她更加相信,他倆絕對不是一路人。 “孟格,你們給我看著她?!彼焐线@么說,在精神場里卻讓孟格留意她要是有什么不適,就趕緊讓她休息。 兩小時后,曾弋忙完魏峰交代的事兒,回來再看云花,還是梗著脖子硬戳在那。 他和孟格交換了個眼神,行不行??? 突然,云花毫無預兆就往前栽倒,曾弋一個箭步上去扶住她,人已經沒了意識。 糟糕,曾弋心底的火一下子竄上來,眼前兩個人沒一個不讓他生氣的。要不是云花還倒著,他早就飛起一腳往孟格身上招呼了,叫你看著人,你干什么去了?!還有這丫頭,怎么就這么倔,命不要了?!……在孟格的協助下曾弋背起人裝上車就往醫院趕,那兩越野的大輪胎一路都能蹭出火星子。那天在水泥地上留下兩道黑胎印,后勤隊刷了兩天愣是沒刷干凈。 曾弋承認自己拗不過她。再怎么樣,他也不能被一個兵弄得下不來臺,所以有時候他心里都認輸了,明面上還得硬挺著,誰讓她給他架那了。 云花的反抗吧,不是那種你說東我偏要往西走的蠻抗,她就是,天生有一個強主意。比如他說某某場地目測大小是多少多少,以他們目前的實力,排查完需要多久多久,她就不認同,她就打心眼里認為他低估他們,就這點場地,用不了這么久。 曾弋有時候不知道她哪里來的自信,也許是因為她從小在草原上牧羊長大,和那些牲畜一樣,習慣了一根筋地和天地卯著勁兒野蠻生長和思考。她總是積極于表達自己的看法,她提出的質疑比別人加起來的都多,有時候她對了,更多的時候她不能比曾弋更對。但是她在得到驗證以前,總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到近乎偏執的地步。而且,是以一種帶著壓迫感的、不容置喙的態度。 除了這個問題以外,她性格里還有一些過于散漫的東西。也許是從小自由自在慣了,她有時候會任性,比如集合的時候因為睡不夠逃訓被扣分,比如在作訓間隙上網沖浪被抓個正著,又比如,單純地討厭特定的科目而存心敷衍。 帶過不少兵的曾弋清楚,每個兵身上都有缺點,花時間花精力下去,好材料總會打磨成尖子,只是她,偏偏是塊金剛石,材料是好材料,但是脾氣太硬,性子太烈,剛直難馴,他要怎么打磨她呢?想來想去,也無非是對她嚴格點、再嚴格點,耐心點、再耐心點。只能把她置于更困難更極端的條件,才能真正觸發她的改變,激發她的潛能。 曾弋其實能察覺她不是故意要作對,但是即便這樣,還是會被她時不時氣到內傷。如何以她能接受的方式引導她,一直是縈繞在他心頭的一個心結,是他帶兵歷程中跨不過的一個坎兒。 好在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在第一批女哨兵通過考核時,云花因為積極參與——不管是通過配合還是質疑——成為了總成績最高的學員(紀律分除外)。 也因為不斷地和曾弋“交鋒”,她反而成了基地里和曾弋連接最快最緊密、配合也最熟練的哨兵。連孟格都說,論和隊長在哨場上協同作戰的默契,他都要甘拜下風。 總結大會上,曾弋親自為云花、章捷和另一名女哨兵頒發正式臂章,同時,在各位領導的注視下,授予云花少尉軍銜。 他莊重地對她敬禮:“歡迎你,正式加入我們昆山哨向大隊?!蹦菚r候,昆山哨向部隊人數還少,還沒有整編成鳳凰團,更沒有后來的鳳凰大隊。 魏峰大隊長補充:“還有一件事,組織上參考719解救人質行動里你們的表現,經過商議,決定給曾弋、云花、章捷同志頒發三等功勛章?!?/br> 云花臉上洋溢起自豪幸福的笑容,這是她入伍以來收獲的第一個功勛,在眾人的掌聲中她接下了屬于自己的榮耀。 接下來,曾弋匯報了719案的情況,原來被劫持的那伙人質和劫匪是兩個不同的黑社會組織,他們因為利益糾紛發生沖突,劫持數人在深山一處荒屋里僵持不下。警方的臥底提供了情報,希望借此機會一舉端掉兩個黑巢。由于事發區域在昆山基地的管控區附近,協助警方這個任務自然落實到曾弋這邊。所以當時他回答云花不全是真的,是因為劫匪是貨真價實的,至于讓云花她們參與,確實是訓練的一部分。 本來計劃是孟格帶著隊內精英深入內部,云花她們和支援部隊一起控制出逃的人質,在絕對兵力壓制下,風險降到最少。對曾弋來說,好不容易有一次真實任務,不用人為制造演習,對于提升她們的信念感和信心來說是非常難得的。 結果援軍來的太晚,孟格他們就冒著風險把云花和章捷派了進去,潛伏在內的曾弋只能頂著巨大壓力,一邊和匪徒周旋,一邊保護隊友。他當時不把實情傳遞給她倆,是怕她們偽裝不到位,露出馬腳,引起懷疑,到時候麻煩會更大。他選擇劫持云花,而cao控相對冷靜、也相對更具軍事素養的章捷也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了解了這些真相以后,云花突然意識到,關于那次行動,她對曾弋,確實抱了太多的誤解…… 這時,曾弋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份文件:“我知道。對719特別行動的細節你一定有很多想知道的。都在這里了。我匯報得不詳細的地方,還是你自己看吧?!?/br> “謝謝。曾隊,我要感謝你,是你的迅速判斷和精準射擊,保護了我?!痹苹〒P起臉誠懇的看向他,“我真心的,感謝你?!?/br> 曾弋看到她臉上明媚的光彩,有一瞬間的失神,心底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橫亙多日的愧疚終于有了安放之處,他難得擺開上下級的約束,以純粹的個人立場柔和地對她笑道:“我也感謝你,云花同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互相關照,一起進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