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紀事(完)
(父子年下) 我和弟弟正光著腳丫跑在石板路上,我扛著魚竿,他拎著水桶,里面有幾條我們釣上來的幾條魚。今天收獲很多,我和弟弟很都高興。 下坡讓我們加了速,弟弟興奮地“喲吼~”了一聲,一下蹦出很遠,我的心情也跟著雀躍起來。我扭頭望向遠方,今天天氣很好,宜人的陽光照射下來,使得海面上波光粼粼,遠處有幾條白帆船??吭诎哆?,這樣的畫面我再熟悉不過了。 快到家門口了,弟弟率先加快了步伐,我自然當仁不讓,一個大跨步,一個急剎車,我和弟弟都穩當當地停在了門口。 “我第一!”弟弟幾乎要開心得手舞足蹈了。 “還不是我讓你的?”我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輕點聲兒,輕點聲兒,別吵著你們的爸爸了。他很累,需要睡眠?!必惣О⒁陶谖萃鈺翊矄?,她是個大約四十歲有些肥胖的婦女,卻并不顯臃腫。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很健康,她的頭發是亞麻色的,在腦后盤了起來。 我和弟弟面面相覷,半晌才疑惑道,“誰?” “你們的爸爸,他回來了?!?/br> ...爸爸? 想必弟弟對這個詞應該更陌生。 “爸爸?”弟弟小聲道,我能聽出他語氣里的陌生和驚訝。 而我則把一切驚訝和疑惑咽在了肚子里。 我和弟弟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會兒,而一旁正忙碌的貝姬阿姨顯然不準備再往下解釋什么,我和弟弟便心照不宣地走進屋,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往里走,真像是兩個做賊的,直到走到一間臥室門口。 臥室的門開著,我感受到了流動的風,它吹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 我和弟弟停留在門口互相對視了一陣,我看到他大睜的眼睛,以及他滾動了一下的喉嚨,他一定是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我也差不多吧。接著,我倆同時從門邊伸出個腦袋,往里面窺探。 海邊的房子通常是石制的,墻體很厚,并不會粉刷一層潔白的油漆,墻面也并不平滑。 正對著門口的,是一張單人床,床尾離門口很近,只有不到五十公分的距離。 床上躺著一個男人,他顯然正在熟睡,雙眼閉著。 這是個異常強壯的男人,一張床幾乎容納不下他龐大的身軀。 他擁有極為深刻的面部線條,五官也尤其硬朗,而彼時又因他正酣睡,而削弱了些他在外觀上給人的壓迫感。 男人似乎睡得很沉,讓人不忍打擾,以至我連吐氣都險些忘掉。 他睡得也很愜意,從他放松的四肢就能感受到,粗壯的兩條大腿搭在床面上,膝蓋微微向外彎曲,他的腳可真大。 他全身赤裸,厚實的胸膛裸露在外,只在下腹部蓋了一張薄布,他的一只手正搭在上面。 他的頭略微歪向一邊,胸膛一起一伏,平緩的呼吸從他的鼻翼下呼出。 偶有海風吹來,白色的窗簾被吹起,時不時拂過他的身體,好似一波波溫柔的海浪。 窗外盡是藍色。 今天并不炎熱,甚至于涼爽,我由內到外感受到一種平靜,同時也有一種十分舒服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給我的頭皮做按摩,這種感受令我不知該如何形容。 就好像,我在夏夜的晚風中,獨自一人在海邊,喝了點酒,微微醉了。 即使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酒該是什么樣的滋味。 我不自覺地撫摸上自己的心口,甚至希望眼前這一刻將永久停留。 在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那一天初見他時,從內心產生的某種舒適而悸動的感覺,并不僅僅只是因為,這個男人是我久未重逢的父親。 那一年,我12歲,弟弟8歲。 *** “貝姬阿姨說,爸爸是水手?”躺在床上的弟弟問我,由于他幾乎從不說“爸爸”這個詞,不僅是他自己,我聽著也覺得有些別扭。 “啊?!蔽译S聲附和道,把手臂枕在后腦勺上,尋找一個令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 “你對爸爸有印象嗎?” 我搖搖頭,“幾乎沒有,你今天下午也聽貝姬阿姨說了吧,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出海了,那時候你也才剛出生?!?/br> “他怎么都不回來呢...” 我聽見弟弟的小聲嘟囔,心想的確是這樣,在我和弟弟的認知里,父親的角色一直都是缺席的。自母親多年前去世起,對于我和弟弟兩人來說,親人就只有貝姬阿姨而已。 “誒你說...”弟弟突然轉過身對我道,“他會不會是殺人兇手,逃犯?” “嘿,你想什么呢?”我聽著有些好笑。 “表面是水手,其實是海盜?” “行了,你的腦瓜里都裝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就不能想些好的?” “爸爸,爸爸啊...”弟弟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嘴里一直在重復這個詞。 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些許好奇,期許,膽怯,興奮。 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我又想到了今天下午在門邊看到他熟睡時的情景。 第二天。 我和弟弟很早就起了,分別看了眼對方,都是有些萎靡的神色,顯然是沒睡好覺,就好像第二天將要出游的夜里,對于可能發生的事而興奮地浮想聯翩。 不過“郊游”應該替換成了“父親”。 像昨天下午一樣,我和弟弟貓著腰走到父親房門前,從門框邊剛探出一點頭,就發現男人已經起了,我和弟弟刷地一下縮回頭,睜大眼睛望了眼彼此,然后又不約而同地再把頭探出去,這次是更加的小心翼翼。 男人正背對著我們,站在簡陋的洗漱臺前,他正在刷牙。 他真的是十分壯碩,隆起的肩胛骨,背部正中一道深深的凹陷,略窄的腰肢,只在腰腹部圍了一圈短短的白布,從筋rou結實的大腿到筆直的小腿都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生長在海邊的男人們大多高大健壯,但這還是我頭一回切實地感受到男性陽剛的軀體美,我絲毫不懷疑這完美的比例足以令海神都甘拜下風。 男人正一手叉著腰,一條腿微微曲起,腳尖踮著,腳后跟離地,拖鞋被他穿得很不規矩。 他正輕聲哼著不著調的曲子。 正當我和弟弟觀察得正專注的時候,男人突然轉過身,我和弟弟嚇了一跳,趕緊縮回頭。 我想他大概是從面前的鏡子里瞥見了門邊上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我和弟弟此時皆是驚魂未定,后背貼在墻上,心臟砰砰直跳,一動也不敢動,雖然這屬實沒有必要。 “哦——?。?!”男人豪放的聲音猛地響起,那聲音大得簡直就像是臨陣前的戰嚎,我感到身旁的弟弟的身型都抖了一抖。 等了一會兒沒動靜,我對弟弟點了點頭,接著我倆都如臨大敵一般,握起拳,鼓起勇氣走進屋,便見男人咕嚕嚕地漱了口,之后拿起毛巾胡亂地擦了一把臉,接著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不對,應該是...六目? 我看到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弟弟,就這樣來回切換。 從他放光的眼睛里,我讀出,他很高興。 而我也同時在心里舒了一口氣。 因為我不是沒有想過,萬一,萬一他其實并不喜歡我們,也根本不想同我們見面,該怎么辦? “小的?!彼话驯鸬艿?,我聽到他說話,然后大手摸了摸我的頭,“大的?!?/br> 他的動作絲毫不扭捏,就好像每天晚歸后會對孩子們做的那樣。 我看到因為從未經歷過,而表現得有些扭捏害羞的弟弟,我也感到我頭頂上男人掌心的溫度。 弟弟和父親很快就熟絡起來,他畢竟從小就很向往那些英雄般的事跡,而此刻身邊的父親對他而言就好像是一本活的歷險記。 “然后呢?然后呢?”飯桌上,弟弟伸著腦袋期待地問道。顯然,他面前豐盛的食物遠沒有身旁的男人令他感到新奇有趣。 “嗯?然后?”父親用手粗魯地擦了擦嘴,“當然是砍掉他的手臂,并警告他再也不許靠近我們的船?!?/br> “好厲害——!”弟弟興奮地大喊。 一旁的貝姬阿姨翻了個白眼,“盡吹牛?!?/br> “哈哈哈?!备赣H爽快地笑了兩聲,并沒否認,也未反駁,他是否真的和兇殘的海盜殊死搏斗過至今仍是個迷。 不過這些對我來說都不甚重要,我看到男人下巴一圈短短的胡茬,他咽下食物時滾動的喉結,他的前面有四個煎蛋,六根香腸,還有一摞面包,他一口可以吃掉半個三明治。 “你怎么都不說話?” 父親突然把話鋒轉向我,我驚了一驚,趕忙收起肆意打量他的目光,垂下眼,不知該回些什么。 “你和你弟弟不一樣,是個靦腆的男孩?!?/br> 我抬起頭,看到父親帶笑的嘴角,心里有些驚訝他與我和弟弟接觸不到一小時,竟很快能分清我倆性格上的差異。但或許我不該用自詡比同齡人早熟的心思去評判,畢竟他是大人,他經歷的一定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多得多,思想也一定更為成熟,我不應該感到驚訝的。 在我關注他的同時,他一定也會想對我和弟弟一探究竟,畢竟他是我們的父親。 午后,弟弟拉著父親出門,我跟在他們身后。 弟弟看上去很開心,一蹦三個臺階。 我盯著面前男人寬闊的后背,我看到他正扭著頭。 我便也轉過頭,試圖和他以同樣的視角去看,看他看到的景色。 我們現在正處在較高的地勢,以現在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藍色的海面,沿著海岸邊的一圈,是由于地勢高低而層次不一的房子,就好像一個個盒子,并不整齊卻別有一番風情。 我收回視線,又開始盯著他的側臉,以及他遠眺的眼神。 “哇,這是誰?” 時不時會有一群小孩跑過,他們扛著魚竿,拎著水桶,顯然是要去海邊釣魚。這是這個海島上男孩們常做的事情,連我和弟弟也是,因此在路上遇見他們并不會令我們感到驚訝。 跑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們的視線會一直追隨著父親,就好像父親是什么顯眼的地標一樣,那模樣看上去有些滑稽,然后他們便會急剎車般停住了腳步,接著問出心中的疑惑。 這個海島并不大,任何陌生人的到來都會引來好奇的目光,特別是這些喜愛熱鬧的男孩們。 “這是我爸爸——!”弟弟大聲道,他說這話時的聲音聽著特別驕傲。 “嘿,小伙子們,你們好啊?!备赣H從容地和這些孩子打招呼。 “你爸爸好高!” “他好酷!” 孩子們對弟弟的回答不疑有他,單純的心思也并不會令他們想對眼前的男人一探究竟,只是真誠地表達著心中一腔熱血的贊美,這大概正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才會有的無憂無慮。 聽見圍觀孩子們毫不掩飾的稱贊,我感覺弟弟的鼻子都要伸長了。 于是,跟著父親的隊伍壯大了。 畢竟是水手,整天與水打交道,不管是游泳還是釣魚,父親都很在行,甚至釣上了在這個海島上一直處于傳說地位的海加魚,他不留戀地把魚竿交出去,幾個孩子光著腳丫,合力才把魚拉上來。我想,在他們心里,此刻一定是值得紀念的時刻。 今天的時間仿佛走得特別快,天色漸晚,夕陽讓整個海島染上晚霞般紅藍交錯的顏色,海浪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礁石,遠處有幾只飽腹的海鷗無精打采地盤旋著,清晨出海捕獵的漁船正陸續靠岸,岸邊有著迎接他們的人們,就如同每日擁抱離別一樣,擁抱歸來。 弟弟拎著收貨滿滿的水桶大踏步地走在前邊,他有些累但能看出仍是很興奮,我想他今晚一定又睡不著覺了,父親正趿著拖鞋緩緩地跟在后面。 “你會走嗎?”我問。 他停住了腳步,并未回頭,“是貝姬阿姨告訴你的?” 即使我沒有私下向她確認過,也猜的到。 或許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受到些許懷念,但他必不會因此而停留,即使是我們也。 明明,他已經讓平靜的海面掀起了漣漪。 “你走了,弟弟他,會傷心的吧?!?/br> “你呢?” “......” “我想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即使是我這幾天的盡力而為也無法彌補我多年缺席所導致的千分之一?!?/br> “你不必...”我微微蹙了蹙眉,事實上,我和弟弟也的確并沒有因為他不在而過得多不幸福,也從未羨慕過雙親都在身邊的同齡人。 沒有埋怨,沒有損失,就無需提及補償之類的話。 我突然感到一陣煩躁,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就要脫口而出,或許你從未回來過還要好點。 “你知道,昨天回來后我美美地睡了一覺。我睡在床上,它的確很穩,也很舒服,但我翻來覆去,花了很久才睡著?!彼p輕笑了笑,“我太任性,這里太小,這里風平浪靜?!?/br> *** 父親走得決絕,說一不二,弟弟甚至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而父親已經離開了。 再見他時,已是四年之后。 看著父親高大的身型逐漸走近,我的心驟然一緊,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一波波海浪拍打在巖石上,海面不似以往般平靜,就好像是大海都不愿意幫我掩藏內心。 父親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容貌更為深刻了,就像是粗糲的海風經年累月,把父親雕琢成如今這般模樣。 “嗨?!备赣H笑著,很輕松地和我和弟弟打了個招呼,好像他并不是四年沒有回來,而僅僅只是四天而已,因此無需大驚小怪,也無必要上演什么重逢的戲碼,直接作廢掉我和弟弟苦想了很久的,該如何同父親做開場白的努力,我簡直感覺到身旁弟弟的泄氣了。 “你們都長高了?!备赣H的手摸了摸弟弟的頭,又摸了摸我的,“給你們的?!?/br> 父親扔給我和弟弟什么東西,它劃過正午的艷陽,閃了一瞬耀眼的光,我不禁瞇了瞇眼。 再次睜開眼,躺在掌心中的,是一個項鏈,正中掛了一個貝殼。 我有些驚訝,轉過頭看向弟弟,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把屬于自己的貝殼項鏈戴在脖子上了。 “我覺得我的貝殼好像比你的大一點?!彼麥愡^來,手捏著那片貝殼,好像在做著什么精細的比劃。 雖然弟弟現在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因此在父親回來時他才克制住沒有興奮得大喊大叫,但現在這個頗具孩子氣,又毫無意義的攀比表現還是暴露了他。 我在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有什么區別嗎?” “爸爸,這是哪兒的貝殼???”父親已經大跨步地朝前走了,弟弟跟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問。 “啊這個啊,從海盜手中搶的,他們把那些掠奪的金銀財寶都藏在海底洞窟中了。所以啊,這個很值錢的?!?/br> “好厲害——!” 又是這樣信口就來,我不由地翹了翹嘴角,接著仔細地端詳了一下手中的貝殼項鏈,然后把它掛在了脖子上。 *** 當我走進父親房間的時候,便見他正對著鏡子刮胡子,他嘶了一聲,刀片在他的下巴處劃出了一小道血口子。 從鏡子里瞥見我進來,他從容地笑了笑,“以前都是在船上刮胡子,船很晃,所以我也就隨著船擺的節奏,就像這樣,這樣——”他的身體左搖一下右擺一下,頗有些滑稽地模仿著,“現在在平坦的陸地上,我反而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弄了?!?/br> “我來幫你吧?!?/br> “???啥?”像是對我的話感到很驚訝,父親轉過身面對我,“你會用這玩意兒嗎?不是,你用過嗎?” 我輕微地蹙了下眉,抿了抿唇,沒答話。 似是察覺到了我的反應,“哈,是到這個年齡了嗎?啊,我是問了什么不該問的嗎...”把視線從我光潔的下巴上移開,父親小聲嘟囔起來,用手指撓了撓腦袋。 我干脆來到他身前,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刀片,而當我這么做后,則有些后悔。 因為這么做造成的局面是,我和父親面對面,同他離得極近,胸膛幾乎要貼在一起。 我的視線正對他的下巴,所有這些都令我有些心猿意馬。 但,已然是這個境地了。 我拿起刀片,克制住自己想要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觸上他的下巴。 “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br> 父親突然說,我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便見他正微垂著眼眸,想必他剛才也一定如現在一般,在用這樣平靜深沉的眼神打量我,而我不知自己拼命想要隱藏的窘態被他看去了多少。 我感到自己的臉有些燙,但即使再怎么在心里指責這些不可避免的生理反應也只是徒勞無用罷了。 “啊,曾經的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邂逅各個海島上各種不同風情的女人,因此也未曾想過停留??勺罱K我還是栽了,栽在你母親那該死的魅力上?!备赣H像是沉浸在了回憶里,感慨一般,“她可真是一個迷人的女人,熱情又豪放,她的酒量甚至比我還要好。直到現在,我仍記得她那一頭又長又卷的紅發,還有她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小家伙,簡直跟你一模一樣?!?/br> 他笑著看著我,我沉默不語,半晌才開口,“那你為什么還要離開?” 他停頓了一下開口,“在你母親生下你后,我的確是有停留的想法的,雖然我仍時不時會出海一趟,但從未遠離?!?/br> 在我不甚清晰的記憶中,的確有母親抱著我在海邊等待的情景。 “可她先離開了我?!备赣H閉上眼,眉頭緊緊皺起,似乎不愿去回憶。 母親在生下弟弟不久后便因為疾病去世了,這并不是誰的錯,只是一件誰都不愿意見到的,也無法阻止的,令人惋惜而痛心的事。 “那我們呢?我們不值得你停留嗎?”我想我此時的語氣一定近乎急切。 “在你們變得也如此珍重之前,我逃了?!彼_玩笑一樣的語氣,“很慫,是不是?” 我抿起唇,不說話。 夜晚,我夢見父親長出了魚尾,游向我遙不可及的深海。 ***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惫黄淙?,弟弟說出了他這段時間最常用的口頭禪,“我已經12歲了,我不想再釣什么魚了,海加魚我可是釣上過好幾回了,一點挑戰也沒有?!备赣H提議大伙去海邊釣魚的想法被弟弟否決了,他嘟囔著嘴抱怨起來。 “那你想做什么?”父親塞了一大口面包,隨口道。 “我想要出海!” “好行?!备赣H爽快地應承下來,“我明天帶你出海玩一天?!?/br> 只是弟弟卻搖了搖頭,“不是這樣?!彼y得地正襟危坐,頗有些鄭重其事的意味,“我是想,爸爸下次出海的時候,也帶上我一起,我想和爸爸一樣,我想跟著你?!?/br> 我一直沒抬頭,咬了一口雞蛋,弟弟說出這樣的話我實則并不感到驚訝。這些年里,他似乎一直在學習航海相關的東西,房間里都是一些八分儀、指南針類的器具,他甚至親手繪制了許多航海地圖貼在墻上。 他的心,好像已經飛遠了。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對父親說出這些話。 父親沉默了,過了很長時間才說道,“一個家沒有必要出兩個浪子?!?/br> “爸爸,你什么意思?”弟弟尖聲問道,似乎難以置信。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帶你出海?!备赣H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他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為什么你就可以隨意離開,而不允許我們也這么做?” “...我知道你或許覺得出海遠航很驚險很有趣,簡而言之,你覺得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它絕沒有你腦海中想象的那樣美好,在同時,也會失去很多?!?/br> “失去很多?你指的是什么?是母親,是這個家,還是我們?”弟弟厲聲質問父親,原來他并不是完全看不清這些,或許真如他自己所說,他已經不是個小孩了。 父親好長時間都不說話,我看到他額頭暴起的一條青筋。最后,他只是擦了擦嘴,接著把餐巾重重地擱在了桌上,一言不發地走了。 “我不想呆在這里了——!”弟弟只徒勞地沖他的背影大喊。 父親幾天之后就走了,自然,他并沒有帶著弟弟。 父親離開之后,弟弟也沒再說要出海了,他撕掉了墻上那些手繪的地圖,他在從前視若珍寶的那些自制航海器具也被他如垃圾一般損毀。 只是他想出去,想逃離這里的決心并未改變,甚至與日俱增。 他埋怨這里太小,這里學不到東西,這里太落后。他開始抱怨這里的食物,總是透露著一股令人難以容忍的腥咸的味道,或許,他再也忍受不了這一成不變的藍色了。 也許弟弟骨子里的確和父親一樣,流淌著海風一般的血液,停留不得。 在一個誰也沒有告知的清晨,他離開了。 *** “您好,打擾了,可以幫我們拍張照嗎?” 我聞聲轉過頭去,一對男女正站在我的身后。 “好?!蔽曳畔卖~竿站起身,拿過他們遞給我的,一個黑色的笨重的機械,我知道這是相機,但我沒有用過,他們便耐心地教我怎么用。 他們應該是從城市里來的游客。最近,越來越多的游客來到這里,這在我小時候是很稀有的,而最近卻很頻繁。我第一眼便能感到這些人與海島上的人的不同,他們的皮膚白皙細嫩,總是穿得像花兒一樣五彩斑斕,他們有的戴著墨鏡,有的打著傘,女士們會穿不太合適的長裙,會因為被海浪打濕裙擺而驚訝,赤腳小跑到海岸上,接著發出咯咯的笑聲,而男士們便會在此時適時地獻上殷勤。 他們的雙眼里總是透露著對眼前一切的新奇。 我并沒有討厭他們,只是覺得有些陌生罷了。 看著他們,我有時會想,弟弟是不是也變成了這樣,他的頭發是不是梳得光亮,穿著得體的衣服,早晚疾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那里有海的味道,能聽到海浪的聲音嗎? 我有時會收到弟弟寄來的信,他現在正在這個國家最熱鬧繁華的都市里,他說他現在很好,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不僅學到了很多東西,也賺了不少錢。他在信件里會用十分生動的語言向我描述大城市的美好,他使用的辭藻華麗又夸張,這讓我有理由信服他的確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說有機會的話一定要我親眼去看看他現在所見到的一切。 每次收到弟弟的信,我都會讀很多遍,然后期待他的下一封信。 在這些信里,他對海島只字不提,也從未問過父親的事情。 “好了嗎?” 我的思緒被拉回,把相機遞還給那對男女,他們看出我是當地人,便向我詢問起這個海島與我個人的一些事情,我都一一告知,他們聽著我的話,頻繁點頭,對我的事情表現出了極大的好奇和興趣。我聽到那名女士感慨,好想生活在這里啊,她身旁的男士也表示了贊同,但我知道,他們于幾天之后便會離開,就像每個來這里的匆匆過客一樣。這里終歸只會成為他們記憶中的一隅之地,也許許久之后會因為再次看到大海而想起的,某個遙遠海岸的角落。 接著,這對男女大概是看到了我栓在海岸邊的船,便表達出了希望我能開船載他們出海的請求,我接受了。 直到傍晚,我才把船再開回,男女似乎對此次的出海之旅很滿意,對我表達了感謝,并給了我一些報酬。 我看著手中的紙幣,沒有說什么,只是把它們收了起來。 四周逐漸安靜了下來,夜色正變得深沉。 我獨自一人站在海岸邊,遙遙地望著大海。 我聽到石頭落水的聲音,“哈哈,五下,刷新紀錄了?!?/br> 我扭過頭去,一個個頭不高的女孩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她蹲下了身,似乎是在尋找適合打水漂的石頭。 她好像是叫蘇,同我一樣,是在這個海島出生的女孩,我還記得,在以前,她總是喜歡跟在我們這群男孩后面,她跑得不快,總是最后一個到達海邊,被奚落時會忍著不哭。 “你的貝殼項鏈,很好看?!彼终酒鹕?,歪著頭看我,我注意到她的頭上戴了一個貝殼樣的發夾,很配她。 “你每天都會來,你在等誰嗎?” 我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看著身邊的女孩,她又長又卷的黑發就好像海浪一樣,似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她表現得有些害羞,微垂下眼,纖細的手指把被海風吹散的幾縷頭發別在耳后,我想象母親年輕時也一定同她一樣漂亮動人。 這些時候,我對母親的記憶好像越發清晰了起來,我想起當我總是耐不住海邊漫長寂寥的等待,吵嚷著想要回家時,她總是會笑著對我說,眼里閃著堅定的光,他會回來的。 再次看向海面,我感到自己垂在身側的手被微涼的手指握住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等嗎?”我聽到女孩小聲地說道。 我閉上眼,再次睜開,面前的海面仍是一樣的平靜。 我松開了她的手。 “抱歉,我還在等他?!?/br> *** 昏暗的空間里,只點了一盞煤油燈。 用來取暖的柴火上,燒了個坩堝,我莫名想到傳說以前都是用這東西來煉金的,如今,這里面,就只是酒而已,只是這樣的制法,使得濃郁的酒味彌漫在了整個空間中。 我和父親就這樣坐在它的兩邊。 窗外是呼嘯的狂風,但沒有雨,我似乎能聽見窗紙被高頻擊打而要承受不住的聲音,時不時會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響。 今夜實在是有些冷,我靠近柴火,搓了搓冰涼的手。 “怎么就你一個人?”或許他在剛上岸的時候就想這么問我了,而直到現在他才問出來。 “貝姬阿姨終于找到了令她覺得值得的人,兩年前離開這里了。弟弟...”我頓了頓,突然覺得有點累,似乎也覺得多說無必要,“他離開了?!奔词刮也徽f,面前這個男人應該也可以猜到才是。 末了,我又補充了一句,“我很好?!?/br> 父親沉默著。 “不僅是他們啊,很多年輕人也都離開了這里?!蔽艺Z氣輕松,向父親說著海島上一些人的去向,但父親似乎并不想聽我講這些,因為我看到他由于我的絮叨而皺起的眉峰。 “你呢?”他終是忍不住,打斷了我。 “我?我很好啊,剛才也說了,我很好,還是和以前一樣,留在這里?!?/br> “不過現在還留在這個島上的大多只剩老人和小孩了,但這也挺好的,不是嗎?女人們嫁到了更好的地方,她們不用再忍受雙手沾滿的魚腥味,男人們在更廣闊的世界里闖出了一片天,他們擁有了更多的財富。只有我,我還留在這里,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有出息?” 父親動了動唇剛想要說什么,我接著道,“我從來,我從來都沒想過要離開這里。而且,我從未懷疑過這個想法,我從未如此堅定?!?/br> “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你們,都想著要離開,這里就那么不堪嗎?為什么要大汗淋漓地擠在人群中,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去奮斗拼搏?在海邊打發一天的時間不也挺好的?為什么就不能在一天最美好的時間里,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靜靜地在海邊,觀看潮起潮落?就這樣日復一日,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現在的情景與我口中描述的大相徑庭,即使關緊了門窗,我仍然能聽到兇猛的海浪拍打在巖石上的巨響聲,今夜注定不會平靜。 我似乎有些剎不住車了,甚至站起了身,我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個分貝,“為什么一個男人就不能一直待在這里,為了一個人停留,執著,不想錯過這個人歸來的任何一個瞬間,一直等著他愛的人歸來?這,是一件很羞恥的事嗎?” “不是,不是的?!备赣H連忙道,許是被我感染了,他的聲音聽著也有些激動。 “每次我都想加重自己在你心中的分量,讓我自己也變得值得你珍重,但我做到了嗎?我成功了嗎?” 父親急匆匆地向我走來,他一把擁住我,甚至急切到踢翻了柴火,掉了一地的火星。 他的懷抱那么溫暖,那么厚重,我是多么,多么想要親吻他,就好像瘋狂的海浪不顧一切地席卷陸地一樣,但我現在還不能這么做。 我也并不想,也無法強制他為了我而做什么,我再一次地,放任了他離開。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父親走后不久,我收到一封信,是來自警察署的。 在信中,他們告知我,我的弟弟在一起槍擊案中不幸身亡了。 他們用惋惜的語言說,我的弟弟是無辜的,那對他而言一定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早晨,在他路過市中心的噴泉雕塑時,被卷入進了警察和劫匪的纏斗中,弟弟被一名劫匪射中,當場身亡。 信件的最后,他們深切地表達了對弟弟的同情,并希望我能來取走他的遺物。 *** 我的耳邊充斥著急匆匆的腳步聲,人聲,還有汽車的鳴笛聲,謾罵聲,我嗅不到一絲我所熟悉的味道。 我停下腳步,抬了抬頭,看到面前建筑物的門牌,和信件中所述一致。 這里便是弟弟生前住的地方,街邊的一棟公寓,看的出已經有些年代了,腐朽的墻體上爬滿了棕色的植物。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皮膚蠟黃的女人,她應該是這里的房東,像弟弟這樣租住在這里的,似乎還有很多人。 知道我的來意后,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接著指了指走廊深處,敞開門放我通行。 我向她點了點頭,便朝前走去。 弟弟的房間是最盡頭的一個,剛打開門,我便被滿屋子的灰塵和霉味嗆得咳嗽了起來。 這里沒有窗戶,也照不到陽光,空間狹窄,屋頂低矮,雜物堆得到處都是,幾乎沒有可以活動的多余空間,這使得伸展四肢都是一件費勁的事。 我始終都并不懷疑弟弟在信中給我說的那些,和他所收獲的那些成就,但真實情況也一定不會像他所描繪的那般自如。 看著這里的一切,我的心中不禁又冒出了那個疑問。 這是我幾次都想在回信中訴說的,卻始終沒有向他問出口的話。 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這個答案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但我似乎可以猜到,無論如何,他一定會倔強地回道,是的,這就是我想要的。 一個木質的書架占了整整一面墻,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我相信他的確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打開書桌上的臺燈,昏黃,閃爍的燈光亮起,我似乎可以想象到,弟弟在這里學習工作的場景。我不無意外地發現了眼鏡盒,好家伙,他果然是把眼睛給看壞了。 或許我剛才不該妄下定論,他一定很努力吧,這是他所選擇的,他必然是堅定到底的人。 衣柜里是簡單的幾件衣服,床單已經有了些味道,但這里的任何一樣東西我都不想丟棄。 在一個柜子的最里層,我發現了一個鐵質的小箱子,我打開它,首先看見的,是一個貝殼項鏈。 它完好無損,就好像當初它被拿到主人手中那樣,光亮如新。 貝殼項鏈的下面,是厚厚的一沓信。 每一封信的上面,都寫著,給父親。 這些信沒有貼郵票,它們仍然在這里,這意味著它們沒有被寄出,也從未有過想要將它們寄出的想法。 我深呼吸一口氣,卻始終沒能打開其中一封。 我想,這些信,這一箱子的深情,都是屬于弟弟的。 *** 父親再一次回來,我看到他發白的鬢角,“你老了?!?/br> 他笑了一笑,“你真是毫不留情面?!?/br> 看著父親,我似乎又想起當年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幕仍在眼前,那時吹拂過我手臂的海風一直吹到了現在,好像時間沒有流逝,也沒有誰老去。 “還能戰勝它嗎?”它,指的是大海。 “能吧?!焙孟癫环?,接著又道,模棱兩可,“不能吧?!毕袷窃诮o我一個回答。 我和父親并肩而行,放眼望去,海島仍是不變的景色,海天一線的藍,怡人的海風似乎要把游人熏醉,讓他們的嘴里蹦出想要留在這里的鬼話。 緩緩步行至海邊,熟悉的海水漫過我和父親的腳面。 我拿出了一個黑色的小盒子。 父親看著我手中的盒子,良久,“這是那孩子嗎?” 我點了點頭。 他再一次地沉默,接著道,“我其實,一直都覺得,是我的錯?!?/br> 我不否認他的話,他這么想也好。 我打開盒子,它們跟著海風飄散,終落于海水中,融在一起。 “這里,也會是我的歸宿?!蔽艺f。 從清晨到傍晚,我和父親一直都在海邊,并沒有特別做什么,只是看潮漲潮落。 直到夜空中初現星光,我們才動身返回。 父親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我看見他光著腳,穩穩地走在陸地上。此時我好像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就好像多年前我做的那個夢一樣。只不過這一次,父親找回了自己的雙腿,從魚又變回了人。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寬厚,我望著他,好像他從未遠離。 我深呼吸一口氣。 “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夠了嗎?” “已經沉甸甸了?!?/br> 我想我已經等得足夠久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