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高大的男人穿著寬松的沙灘短褲，緩慢地行走在海邊。

    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海面，一波波低淺的浪潮伴隨著海風，拍打在礁石上，浸濕了海岸邊細軟的沙子，也拂過男人沓著的拖鞋，這讓男人的腳面感受到些許涼意。男人行走過處，留下一排整齊的腳印。

    海岸邊架起一座小木屋，這是男人這幾年間生活的地方。架空的木板延伸至海水里，木樁上用粗麻繩拴著一條小木船，靜靜地飄在水面上。

    天氣好的時候，男人喜歡蹲在木板上，用自制的釣竿釣魚。多數時候，他需要用另一只手按住頭頂，以免突然而來的海風把他的草帽吹走。釣上的魚并不會成為男人的食物，他也并不曾想過把魚放進透明的魚缸里賞玩，他會把上鉤的魚再小心地放回海中，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似乎更像是在給海里的魚兒們喂食。

    男人停下行走的腳步，他遠遠地看見了那只海妖，正坐在離海岸邊不遠的一塊巖石上，抬起頭仰望著星空。

    海妖似乎察覺到了男人的到來，微微偏過頭看了他一眼，之后從巖石上躍下，潛進海水里，再無蹤影。

    ***

    他們的碰面總是在七八點的傍晚，亦或是四五點的清晨，那是晝與夜交匯之際，星辰布滿天空之時，有不知名的虹霞和星軌從眼前一直延伸至遙遠的天際彼方。

    天空好像海水的顏色，兩者似乎融為了一體，幽深沉靜。

    ***

    男孩第一次來到海邊，他欣喜地張開雙臂，感受著海風拂面，以及海水漫過腳踝的奇妙觸感，他很快便喜愛上了這個地方。

    傍晚，男孩和父母打過招呼，便一個人來到海邊。低下頭，他見自己腳邊倒著個塑料的礦泉水瓶，拿起塑料瓶，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里面還躺著一尾小魚。

    也不知是哪里的孩子惡作劇，塑料瓶的瓶蓋是蓋緊的，里面并沒有水，小魚看上去奄奄一息。

    男孩不禁可憐起這條小魚，打開礦泉水瓶，想把里面的小魚放出來。

    男孩雙手捧起小魚，蹲下身，讓海水沒過小魚的身體。

    久久也沒見這條小魚有動靜，正當男孩失望地準備放棄之際，小魚的身體突然發出奇特的熒光，它的魚尾擺了擺。

    這條小魚又活了過來！

    男孩高興極了，只見恢復生機的小魚在他的手心中轉著圈地游動，接著，從水面上探出腦袋，似乎正看著男孩。

    男孩想，它會不會是在感謝自己呢。

    小魚看了男孩一會兒，便再次游向廣闊的大海。

    男孩站起身，望著海面，心情甚好的他不禁微笑起來。

    清晨，天還沒亮，男孩又來到海邊，他的假期快結束了，這是他最后一天呆在這里了?？粗届o無波的海面，男孩生出些依依不舍。

    太陽還未升起，只見海面上突然濺起一道道水花，魚樣的生物從海面上騰空躍起，仔細看，才發現這些都是有著人類的上半身，而腰部以下竟是魚尾的生物。

    男孩瞪大眼，星辰點亮了他黑色的雙眼。

    海妖們坐在離海岸邊或近或遠的巖石上，它們對著天空吟唱，美妙動聽的歌聲傳來，或高或低，宛轉悠揚。

    男孩怔楞在原地，與其說是被嚇到，不如說，他被眼前的場景給震撼到了。

    一曲終了，好似一場盛情的歡送，男孩見海妖們在再次潛進海水中前，似乎是對著自己點了點頭，男孩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海面逐漸恢復平靜，接著，遠處一條小魚游來，一直游至男孩的腳邊，男孩認得它，這正是自己兩天前救下的那條小魚。

    男孩驚喜地捧起小魚，見它看上去精神多了，男孩心里也有些高興，接著，男孩在心中默默地向小魚道了別。

    ***

    他再一次來到這個地方，遠離城市的喧囂。

    男人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選擇了海邊，只是剛來到這里，他便做出了留下的決定。

    男人為自己搭了個簡易的小木屋，他喜歡在傍晚或清晨的時候來到海岸邊散步，觀看潮漲潮落。

    夜晚，男人躺在海面中心的小木船上，木船正隨著舒緩的海浪晃晃悠悠。

    望著天上的繁星，很快便有了乏意。

    男人是被一波漫及身的海浪給驚醒的。

    連忙坐起身，男人環顧四周，今夜的海面并不如以往那般平靜，小船里進了水，還沒等男人做出對策和反應，又一波大浪襲來，不堪重負的木制小船被海水掀翻，很快便散了架。

    男人也隨之落入海水中，他朝遠處張望，海岸已離他很遠。

    被一波洶涌而來的海浪淹沒，咕嚕嚕地喝了好幾口腥咸的海水，男人剛努力探出頭，就被更猛烈的海浪給淹沒了。

    如此幾番，掙扎中的男人很快便失去了力氣。

    任海面上如何波濤洶涌，海水下卻是平靜的，男人的身體在海水中靜靜地下墜，一串串氣泡隨之上升。

    大腦已陷入缺氧狀態，勉強掀開沉重的眼皮，男人想，也許自己就要到此為止了。

    突然一股大力猛地拖起他的身體，接著，男人感到自己的身體正緩緩地上升。

    終于突破海面，劫后余生的男人大口地喘著氣，與此同時，先前還兇猛異常的海浪好似在瞬間平息了下去，月亮掛在海面上，剛才噩夢般的景象仿佛不復存在。

    男人感到自己正被從身后抱著，男人回過頭去。

    海水浸濕他無瑕白玉一般的絕美面龐，這不禁使人聯想到了波光粼粼的海面，更像是發出了鉆石般璀璨的星芒。臉頰上有著形狀奇特的紋路，眼角微微上挑，眼尾有著海水的顏色。

    頭頂兩側長著碧綠色的，像是蹼又好像是張開的翅膀樣的器官。

    手臂側部有著魚類才有的鰭，手腕處覆蓋著些許鱗片，手臂上發出藍色的熒光，好像潺潺流動的血管。

    落水的驚險，也不及男人見到身后海妖時的心跳。

    海妖就這樣抱著男人，在海水中游動，一直把男人送至海岸邊。

    男人上了岸，他與仍半身沒在水中的海妖遙遙對望，景象仿佛并不是初次所有。

    接著，海妖縱身躍起。

    男人睜大眼，巨大美麗的魚尾呈弧形劃過圓月，帶起一串串晶瑩的水珠，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盛景。

    ***

    自那之后，男人便經常能見到那只海妖。

    起初，海妖每次只是從海面上探出半個腦袋，東張西望一陣，見遠處的男人望了過來，就會又潛進海水中，好長時間也不再探出頭。等男人若無其事地走過海岸邊，海妖才會又伸出腦袋，扭過頭，視線追隨著男人的腳步。

    男人并不會去驚擾這只海妖，他是友好的，就這么過了很長時間之后，海妖才終于像是放松警惕一樣，他喜歡坐在長著珊瑚礁的巖石上，望著星空，偶爾，他會伸出手，好像想要去接天上隨時可能掉落的星星。有時候，也會去看一旁閑適釣魚的男人。很難得的，他會吟唱一曲，每當這種時候，男人都會閉上眼，享受地聽著這空靈悅耳的歌聲。

    海妖盯著男人看，男人便朝海妖的方向走過去。男人蹲在海妖面前，海妖伸出手，撫摸在男人的臉上。不一會兒，男人便感到自己的臉濕潤潤的，就像是多了層水膜。

    海妖拉起男人的手，稍稍朝自己的方向使力，男人猶豫了一下，便一步步踏入海水里。

    海水沒過頭頂，男人驚異地發現自己竟能在水下呼吸，視線也完全不模糊。

    海妖牽著男人，男人便嘗試著放平自己的身體，擺動起兩條腿。

    好像是條魚一樣，男人竟在海水里自如地游了起來，惹得水里的魚兒們紛紛圍繞在他身邊，像是十分好奇這個水里的新成員。腳不小心蹭到了海草，驚擾了潛伏在內的小魚們，感受到危機的小魚們朝四面八方逃竄了出去。

    海里的顏色比陸地上要豐富許多，很多奇形怪狀的海中生物他聞所未聞。

    男人開心地笑了出來，雖然在海水中他聽不見自己暢快的笑聲，只有冒出的氣泡顯示他的聲帶正在振動。男人沒想過海底竟是如此絢麗多彩的世界，他現在的心情舒暢極了，擺動著自己的雙腿，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自由。

    海妖放開男人的手，男人失去支撐差點栽下去，咕嚕嚕地吐了好幾串兒氣泡，好在海妖連忙游過去及時拖住男人，緊緊地抓住男人的手，這下是不敢輕易再放開這個海里新手了。

    ***

    男人躺在岸邊，海水時不時沒過他光裸的手臂，他的五指張開，插進細軟的沙子里。

    男人看清面前的魚尾，那是條十分漂亮的魚尾，男人從未能說清它具體的顏色。有如大海般深邃的藍，還有點綠色，有時又有些像是晚霞才有的虹色，似乎變幻莫測。

    此時，巨大的魚尾伸進他的兩腿間，男人的身子緊繃起來，腰部微微彈起。他的大腿內側感受到光滑潮濕的魚尾，男人的腿張得更開，曲起的腿漸漸伸平放直，腳底更深地陷進沙子里。

    聽著耳邊時不時沙啞的呻吟，海妖覺得男人此時的吟哦甚至比海妖們的歌聲更為動聽。

    一波浪潮漫過兩人的身體，海水的涼意刺激到了男人的皮膚，他打了個寒顫，可與之相反的，是體內的火熱。

    ***

    水中的海妖牽起岸邊男人的手，朝自己的方向使力，似乎想把他拉至自己身邊。

    男人猶豫了，他止步不前。

    這一次，海妖并沒有給他上一層水膜。

    試探一般地朝前跨了一步，冰涼的海水沒過男人的腳尖，男人瑟縮了一下，他躊躇不決，沒有保護與前方的未知讓他感到有些害怕。

    男人最終放開海妖的手，他朝后退了一步，使自己的雙腳都能踩在岸上。

    海妖垂下眼，眼里似有些黯淡，之后轉過身默默地游進海中。

    ***

    海妖伏在男人身上，今天他似乎過于熱情，又有些焦躁。

    他伸出手去摸男人滾動的喉結，接著，他撫摸他的耳朵，耳后和頸項兩側。

    與此同時，男人也望著海妖的耳朵和頸項，都和自己不一樣。

    之后，海妖不斷地去撫摸男人的雙腿，那條屬于人類的雙腿，像是想急切地告訴他什么。

    男人抬眼，他看見海妖正深深地望進自己的眼里，他的眼中有著堅定，好像在叫自己相信他。

    夜晚，男人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的耳后長出了魚類可以呼吸的腮，他的兩條腿變成了魚尾，這令他可以自由地遨游在大海里。

    ***

    男人正讀著童話故事小美人魚，他對自己此時的行為感到有些可笑和無奈。

    放下故事書，男人揉了揉自己困頓的眉心。

    其實這類的故事他還聽過不少，比如，海中巨型的生物傷人，又或是魚人類的生物被迫害，被抓去做實驗的。

    白天，男人聽見些響聲。

    原來是有一些人來拜訪他的小木屋，久違見到和自己同類的人，竟讓男人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些人在他耳邊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他們好像有的是科學家，有的是市政府的，還有些人隸屬于海洋旅游局。

    男人并不想聽清他們在說什么，但他可以預想到，也許之后事情的發展就會像那些故事中描繪的一樣，而自己也將卷入其中。只不過在發生更多驚險復雜的事變之前，男人做出了選擇，他本就是個不喜歡大風大浪，更偏愛平靜安逸的人。

    夜晚，男人走出門，月光下，他全身赤裸，他一步步地朝海岸邊走去。

    來到岸邊，他又最后回頭看了眼自己的小木屋，接著，他扭過頭，望向眼前這一望無際的大海。

    海面仍如同往常一樣，是平靜的，踩在柔軟的沙子上，海水拂過腳面，是他喜歡的感覺，這令男人的內心頓時開朗明亮起來。

    什么時候起，他好像更熟悉彼方了。

    像是感知到了召喚，不多時，美麗的海妖自海岸邊探出頭，漸漸地，半個身子探了出來。

    他仰頭望向自己面前的人類，這個健壯英俊的男人，他有著兩條筆直的雙腿。他的嘴角帶著溫和的笑，他正看著自己，朝自己伸出手。他全身赤裸，溫柔無害，他好像全身心地信任自己，愿意把他整個人完全地奉獻給自己。

    海妖心有所動，胸腔涌動著暖意，他接過男人的手，低下頭，虔誠地吻上這個男人的手背。

    陸地上的人類和水中的海妖遙遙對望，就像此前許多次一樣。

    人類一步步地，堅定勇敢地踏進海水里，與此同時，他的手腕處逐漸長出些藍色的鱗片。

    男人朝迎接他的海妖的方向走去。

    ***

    第二天，人們再次來到海邊的小木屋，可那里已經沒有任何人了。

    他們想，也許那個男人是厭倦了海邊枯燥乏味的生活，也許他是被無情的海浪給吞蝕了。

    沒有人知道答案。

    至此之后，也不再有海妖出沒的傳聞。

    很快，人們便遺忘了這個地方。

    這一天，海面也是一樣得風平浪靜。

    只有在晝與夜交匯之際，星辰布滿天空之時，才能聽見若有若無的優美歌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