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重生
連云荊沒想到自己還有睜眼的可能。 更沒想到一睜眼,對上好幾個毛茸茸的大腦袋,和一圈滴溜溜的眼睛。 “云荊你終于醒了!” “怎么樣?還好嗎?” “你真的發了好高的燒!差點沒嚇死我們!” 少年嘰嘰喳喳朝氣蓬勃的聲音吵得他腦仁疼,連云荊揉著太陽xue,按捺住疑惑,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圈周圍環境。 越看,他越恍惚。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六人間,他正躺在一張下鋪的床上,被單是灰色的鑲嵌著星星的天空。旁邊密不透風地圍了四個少年,眉清目秀,各有千秋,臉上是不作偽裝的赤誠。 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連云荊一眼看見對面墻上掛著的日歷,雪白紙張上畫著五顏六色稀奇古怪的涂鴉,顯然不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上頭一個日期用大大的紅圈圈起,還在旁邊打了個五角星。 前面過去的數字都用黑筆劃上了叉,因此連云荊很輕易地判斷出如今的日期。 3月12號。 2012年的3月12號,他十八歲,在一檔選秀節目中熱火朝天地爭著出道位。昨天一公剛過,他由于吹了冷風而發起高燒。 突然有人說:“讓讓吧,一堆人擠在這里,云荊會喘不過氣來的?!?/br> “哎呦,正宮來啦!” “云荊我告你啊,這家伙昨晚幾乎沒睡,一直在照顧你!這么好趕緊嫁了吧~” “秦修臉紅了哈哈哈哈!可別,不適合你!” “讓開吧,云荊臉色好像真的有點難看!” 連云荊定定看著迎面走來的那個少年,他輪廓俊逸,眉宇間滿是英氣,有不符年紀的沉穩。注視他的眼睛滿含溫柔,關切地詢問著:“還好嗎,云荊?要不要喝水?” ——2012年3月12號的這天,因為秦修在他生病期間無微不至的關懷照料,兩人的關系突飛猛進。一個月后,秦修向他告白,然后他們在一起。 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連云荊臉色蒼白地坐在床邊,愣怔說不出話,秦修覺得今天的他有點奇怪,比起往常要憂郁沉靜許多,不過秦修把這歸于生病帶來的異樣,沒有太在意。 他將兌好的溫水遞到失去血色的唇邊,放柔聲音:“喝一口吧,你燒了一晚上?!?/br> “我……”連云荊嗓音嘶啞,他猛然回過神來,劈手奪過水杯大口吞咽?;鸺被鹆堑睾韧晁郎弦环?,他翻身爬起,趿著鞋就往門外跑。 訓練營里,連云荊一貫與疏冷從容聯系在一起,誰也沒見過他慌成這樣,都呆在原地忘了攔。直到人啪嗒啪嗒跑出宿舍,才回過神來: “臥槽?云荊中邪了?” “出什么事了這么慌,我跟去看看!” 秦修停在床邊,摩挲著杯口,垂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出神,回憶是什么造就了連云荊的不對勁,這是他一早選好的人,從頭到腳都了解過——連云荊父母離異,從小跟著奶奶,老人家三年前就去世了。 他缺愛,又不擅長表達自己,偏偏臉好顏美,還才華橫溢。秦修便是看中這些,才擬定了一個全方位的攻心計劃,誓要把連云荊拿下。 可剛剛連云荊的反應遠遠超乎預料,按照他的性格,已沒有誰會令他如此方寸大亂……究竟出了什么差錯? 秦修在糾結,可連云荊哪管得上他?他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滿腦子都是孟治。秦修那是什么玩意兒,怎么可能比得上先生! 二十年前,二十三歲的先生……這個時候的先生還沒有失去他的腿,還是那個意氣風發、驕傲凌厲的孟少,他只在照片中見過那樣的先生! 生動的、鮮活的、笑容肆無忌憚的孟治,哪怕是不認識他、不屬于他的孟治。連云荊揪住胸口的布料,無比懊悔為什么從前沒有仔細打探過先生出事的具體日期,現在只能抓瞎。 一路不顧別人眼光,半問半找地跑到導演組,連云荊氣喘吁吁道:“我想申請出一趟門?!?/br> “?” “我有……非常、非常要緊的事!只用半天,拜托!” * 坐到大巴車上時,連云荊已經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一件高領修身的淺灰打底衫,高腰牛仔褲,翻幫鞋,駝色風衣外套,手腕扣根皮繩,噴了木質調的香水。 他對著車窗打理亂發,用手指將它們梳理得服服帖帖,盡量顯得乖巧。 少年時期的他頭發不長,剛到耳根,面相清冷,眼尾總是垂著,壓抑住渾然天成的艷色。和先生一起呆了十年,連云荊無比清楚對方的喜好,可又不禁忐忑,畢竟是二十年前的先生,誰知道有多少東西變了。 他按住手腕,極力地遏制顫抖,思索著接下來該怎么打算。 這個時候的先生沒有出事,和他的發小、也是未來的婚姻對象崇榆林在一起三個月——這點他記得很清楚,孟治曾說他們是二十三歲的那年除夕在一起的,那年五月結婚,六月出了事。 他該如何取信先生,讓他避過車禍,再和崇榆林分手呢?前者容易,可后者很難。 崇榆林愛此時的先生,因而兩人在一起;可他并不愛車禍后失意的先生,所以良配成了怨偶。若沒有那場車禍那場意外,崇榆林和先生的感情或許不會出問題,先生也可能永遠也不會變成他所認識的、所愛慕的那個先生。 假如他們一直在一起,自己要怎么辦?連云荊不知道,他連那個年輕的先生會令自己沉迷還是絕望都不知道,一顆心捂得又冷又熱,難以平定。 只是無論如何,他不可能讓先生重蹈覆轍。 大巴一路行駛到市中心,連云荊下車,打的報了孟家大院的地址。他不得不慶幸自己參加的選秀節目與孟家在同一個城市,否則事情會麻煩許多。 出租車抵達大院外圍時便不能進去了,連云荊付了錢下車,站在路燈下,想著接下來該怎么辦。他對二十三歲的先生的行程一無所知,不想被當成來撒潑的神經病,或許只能在這里蹲守。 天色已經晚了,晚暮紅紅火火地燒在云上。萬丈霞光穿透云層,落在眼前古老的、龐然無聲的建筑群上,連云荊熟悉里邊的每一道樓梯每一個轉彎,卻沒有能力突破最外層的警衛關卡。 他站了大約十分鐘,在心里草擬了一個繞繞彎彎的方案,還在完善時,拐角忽然鉆出一輛車。 在這年代十分名貴的品牌,連云荊意識到機會來了,車里的人必然非富即貴,能在孟家擁有一席之地?;蛟S他可以謊稱是先生的學弟,先進去再說其它的…… 他還沒有邁步向前,車里便下來一個人。那人背對著他,身形高挑,白襯衣與黑褲完美地修飾出了寬肩窄腰。似乎是有點熱,他的外套脫在臂彎,隨意攬著,卻毫無匪氣,盡顯優雅。 連云荊聽見他跟車里人說話的聲音。 很溫雅,微微壓低的磁性危險而醉人,帶著點青年人的明澈,和年長者的老神在在:“送到這就可以,我說過,我們已經分手了?!?/br> 車里的人似乎很難以接受,震驚又傷心地問:“為什么?沒有一點挽回的余地了嗎?我們昨天還好好的,為什么這么突然?” “沒有為什么?!?/br> “……” “不送?!?/br> 車子靜默地停著,連云荊也靜默地停著,站在路燈下,晚冥一點一點收斂著它的光華。 他一寸不漏地盯著那個青年,從發絲到腳踝都仔細分辨,對方似有所察,轉過身來。 俊美得鋒利的面容,仿佛刀裁斧刻,眼神寡淡又沉郁,深不見底。年輕張揚的容顏與時光沉淀后的成熟氣質混合,糅雜出某種奇異的、誘人墮落的魅力。 連云荊如遭雷擊。 他倚靠在路燈下,天色終于黯淡,頭頂昏黃的光啪嚓亮起,為蒼白憂郁的容顏攏上一層暖融融的光。這使他看起來十分柔軟,十分合適親吻。 失神的不止連云荊。 孟治先反應過來,一瞬間,他的眼睛里掠過千般情緒,毫不猶豫地大步上前。 他比連云荊高了大半個頭,連云荊接近一米八,著實算不得矮,此刻卻全然籠罩在男人的陰影里。少年下意識抬頭仰望,清淺的下頷與脖頸連出一截漂亮的曲線。 “云荊?!?/br> 連云荊哭了。 他眼淚洶涌,怎么也止不住。這一瞬間他明白,之前的所有擔憂都不會是問題——因為眼前的先生,是真正的、他的先生,他們一起回到了這里,二十年前,仿佛是上天要彌補逝去的遺憾。 “哭什么,多大人了?!?/br> 孟治后來的手很涼,可現在很熱,貼著臉頰安撫地拭去連云荊的淚水,語氣里不見半分責備。 連云荊說不出話來,他緊緊攥住眼前人的衣角,生怕此刻只是編織出的夢境。他哽咽著,濕潤輕啞地喊:“先生……” 如同花瓣落湖,漾開一道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