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他欺負容秀
誰是誰的螟蛉,誰是誰的蜾蠃。 很多年過去,長榮仍然記得容秀臉上兩個酒窩,長發松松地盤在小腦袋后面,藕荷色的綴著桃瓣的旗袍,往梨花樹下一站,一身輕盈靈巧,眨著水晶晶的泛著碧波的眼睛,輕輕喚他一聲:“榮哥?!?/br> 那些新仇舊恨、前塵往事,都一筆勾銷在她的眼里,混沌在她的酒窩里,在風吹亂撒的梨花的碎末里散了又散。 我想,祖母親眼看見的,應該不會有假,但是也說不準,人的眼睛又不是鏡子,不會那么不加點染和隱瞞的,它轉個角度,斜一斜,歪一歪,就是換了天地,美化得沒有道理。但我依然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即使她沒有看見——那樣更是美的,美在只有他們兩人,除去一棵梨樹。我想,如果我不知道以前的事、以后的事,我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好的,哪怕在心里也這樣祈禱著,但我后來知道不是的,人們偏愛誤解一些事物,讓他們看起來更貼合自己的心意或是主張,其實真相應該更加殘忍一些,或者根本不忍直視,但人們一廂情愿地把它們扭曲得近乎完美,讓假的成真,讓真的變假,就如螟蛉和蜾蠃。人們愿意相信蜞蛉有子 , 蜾嬴負之。也從不承認蜾蠃負子是為產卵其中,好讓兒孫以子為食。好像惟其如此,才能永遠看到美和善,這樣才能一代代講述下去。 而我的祖母不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她在丁家當了幾十年的姆媽,幫著太太小姐們洗衣服,她知道全部——即使沒有那么全——這就是我為什么讓她給我講這個故事的原因。在這個故事里,她最有發言權,她看得最真,最切。 祖母說,丁太太是個好人,丁老爺生前收留了他的兩個遠房表妹的孩子,大的一個十六七八,小的一個才五六歲。這就是容麗和容秀姐妹倆。無親無故地,丁老爺就很疼愛她們,丁太太也是。她尤其喜歡容秀,她雖沒有她jiejie豐滿明麗,一看就是出了胎的美人兒,卻也是挺漂亮的小丫頭,夫妻倆都歡喜得不行。丁太太的獨子長榮,頑劣的一個小少爺,七八歲,他把螟蛉用竹棍插死,挑在枝葉桿上,拿去嚇唬容秀,要么就是在我祖母洗衣服的臟水里撈一把往容秀的新旗袍上抹,在炭灰里掏一把揪住她的臉。容秀黑著臉哭得極為兇悍,她jiejie容麗看見,就只是杵在旁邊干干地笑,丁太太走過來,啪啪扇了長榮兩個耳摑子,拉著容秀去洗把臉,這下輪到長榮哭鬧,還躺在地上滾一身土,祖母跑過去拉也拉不住,他還伸出腿來蹬她,丁老爺站在門口氣得罵:“打得好,打死你個小畜生!” 丁老爺說這話的時候,氣得一口血咳出來,都吐在門檻前的臺階上。正是楓葉紅的時候,居然沒人分得清血和葉子的。 丁老爺沒有抗到初春就走了,丁太太哭成一個冰雪淚人。頭七過了,就把長榮叫道屋子里訓話。長榮一反常態地安寧,安靜地聽完他母親的囑托才走的。他走出堂屋的時候,看見容秀的小身影躲在廊柱后面偷看,他回頭瞪著她,她嚇得趕緊逃了,正逃進容麗的身里,容麗尷尬地看了長榮一眼,抱歉似的笑了笑,她總這樣笑,長榮說,沒脾氣似的,即使哭的時候也不忘笑。他看見容麗的眼里確有淚影,只是短暫,他與容麗的見面也是短暫,之后就真的在丁家再沒見過她。 我問:“怎么會?人又不能憑空蒸發,你肯定知道容麗去哪里了?!?/br> 祖母說:“我先前不知道,后來聽趕車的老白說了,這才知道的?!彼f的時候還不住地嘆氣呢。 “那容秀呢?準是跟她jiejie一起走了?” “沒有的事,丁太太喜歡她,留她在丁家住了十多年呢?!?/br> 我聽她繼續講下去。 祖母說,丁老爺頭七過了,容麗就消失在丁家了,她在西廂房的衣服都叫收拾起來鎖在柜子里。容秀慌了神,一覺睡起來jiejie不在,她赤著腳滿院跑著找容麗,還去找祖母問人在哪里。找不到就哭,容秀小時候沒少哭過,祖母說,都是叫人慣的,丁老爺也好,丁太太也好,容麗也好,家里除了長榮,就沒人敢欺負她的,一欺負就哭,幾條街都知道丁家的小姐又哭了,誰都饒不了肇事者。容秀哭啞了嗓子,容麗還是不出來,容秀喊:“我不躲貓貓了,jiejie!”丁太太從房里走出來,大衣服裹住容秀,抱她回屋里,說你jiejie嫁出去了,就此不能回來了,你在丁家,我們照顧你呀。容秀說,什么出嫁?嫁去哪里了?丁太太說,跟男人走了,哎呀你還小,大了就懂了??煸偃ニ粫?,想吃什么,待會兒我讓姆媽做給你吃。容秀說要吃梅花蒸糕,要好大的果醬涂的梅花,丁太太哄她,好,最大的給你,快,睡一會兒。容秀就乖乖躺進被子里睡著了。丁太太看了她一會兒,這才披著衣服往自己房里走,路過長榮的臥室,看見里面燈居然還亮著。 “是,老爺走了,少爺就乖了,知道以后注定要挑起家里大梁來的。也不鬧騰了,學堂也好好地去上,書讀得比以前認真多了。老的不死,小的就不長,就是這個道理吧?!弊婺刚f,她以后在家中都很少見到少爺,他大抵都在學習,偶爾出來走動一番,也是不一樣的光景?!八萘嗽S多,長高了,眉毛頭發都密了,臉上白白的,血色沒有,眼睛微微發黑發青,一點兒都不像他了?!?/br> 我急急地追問:“那他還欺負容秀嗎?” 祖母彈彈我的腦門,嫌棄地說: “小孩子總是記著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長榮長大了,懂事了,何況他與容秀往來少了,除了吃飯是在一處,到哪里去欺負她呢?”我就有些喪氣地喔了一聲,沒精打采的,祖母看著我一副漠不關心的態度,嘆口氣道: “你們小孩子,總是不懂其中的利害關系,總在不疼處癢?!币贿呎f,一邊又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