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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海鹽沙在線閱讀 - 就這一篇一萬字無標題

就這一篇一萬字無標題

    沿海的城鎮呈之字形排開,分落在岸頭,海從這之字形的空處斜劈出兩塊藍汪汪的水域。繽紛的彩色小屋被圍攻在里面,海潮不斷向它們逼近,卻從不帶走它們屋頂上的一片玻璃磚瓦,那些彩色玻璃年年日日地曬在太陽下,風也來雨也來,這么些年過去,誰家的屋頂不是給折磨得愈發明麗晶瑩起來。玻璃咬玻璃,咬得極緊極密,中間若還有初建時的縫隙,也都叫風雨裹挾的沙礫并著海的氣味一齊填住了。兩家屋頂挨得近些,兩邊的屋檐似是要隔空咬在一起,貓從上面越過,沙灘上只能投下一些剝離的碎影子。

    你可以看到,男孩的影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沙岸上的,他緩步走著,幾乎可以說是拖泥帶水的步伐。他細瘦的影子給那些彩玻璃割裂成一截一截的,零零散散地跟在主人后面也是拖泥帶水地在沙礫上移動。這是一個相當酷熱的午后,縱然有海風從海的盡頭往有限的角落里吹,熱浪依舊在空氣中滾滾如雷。寂靜的空中幾只海鳥飛過,再有些別的響動就是浪頭沖擊砂石,舊的沙子卷進海里,新的沙子又卷到岸頭,這是永無止境的循環,像生命孕育于海又在海中消亡一般周而復始,一代又一代。男孩住了腳,因為他聽見海里站著的不遠處的他的兩個朋友,一男一女,他倆在日光下暴曬著玩笑,小腿都插在水里直到膝蓋,他們遠遠的喊著他的名字。

    其實不遠的,喻沙后來也曾想過,但是他的兩只耳都聽得真切,他的名字在虛空中被拉長、在浮浪中被扭曲,最后只剩下一個變了樣走了邊兒的尾音,像是遙遙地從海底的深處蔓延出海面的——

    沙——

    范清清一塊鹽糕掰成兩半,給喻沙一半,喻沙木木地接過去,還沒咬一口,陸鹽不敲門就一頭撞進來,手里捧了一盆新曬的白花花金燦燦的鹽。他看見他們兩個,狡黠地一笑:

    “吃什么好東西,還要背著我?”

    范清清把喻沙擱在嘴邊的鹽糕硬是塞進他嘴里,有些恨恨地看著陸鹽道:

    “不是好的也不給你,就我和喻沙的份,你沒的?!?/br>
    “呵,怪沒良心的,難為我特地給你們送鹽來?!?/br>
    范清清剛想回頂過去,她媽在屋的那頭喊:“小鹽進里面來”陸鹽就扮個鬼臉,一路兒端著鹽盆子跑過去,順便把一手白花的鹽往范清清肩上抹了一下,范清清跳起腳來,一邊狠命地拍打她水藍短袖上的白的污漬,一邊跟喻沙咒罵:

    “姓陸的真不是個東西!”她嘴上說著,肩卻火辣辣的燒。

    喻沙嘴角粘一點灰白的鹽粉,沒脾氣地笑了,范清清看不過,走過去彎身替他揩了。喻沙還只是笑。

    喻沙只有在范清清面前才這么笑過,這是陸鹽后來證實的。

    沒有人知道喻沙是不是腦子有什么問題,但鎮里人們公認(包括喻沙爸媽)的看法是這孩子不是胎里缺營養,是略有些遲鈍罷了,直到他十多歲講話還是斷斷續續、不成體系,十二歲跑步還會摔跤,每次都磕在堅硬的蓇葖的砂石上磕出一膝蓋一手的血,見了誰都只是憨憨地,頗有些呆滯似的四處轉著細脖子上一顆黑腦袋。那么,人們的公認又變了,人們說,他不是有些遲鈍,是中度遲鈍,得吃些藥治一下。喻沙爸媽說,治什么呀,誰還沒個中度遲鈍的時候不成,咱們依??亢iL起來的人,哪個得了病要吃藥的?都是靠著海的旨意過活罷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喻沙手捏一根雪糕,上面的紅綠交疊的固體化液體往下流,蛛絲包住昆蟲一樣包住了他的一只手。人們就說,看那喻傻兒子,他怎么能那么傻呢。又有人問,他吃飯要人喂得么?上廁所會不會往馬桶里栽?他不會吃屎吧?喻沙的爸就氣憤地,別亂說話!他不是那樣傻的!喻沙爸紅了臉,脖子加粗,說話也開始打顫。那些人有都說,沒事,你大兒子不傻,可以幫著曬鹽。大家又都笑了,完全忽視了喻沙爸由青轉紅轉黑的臉。喻沙在他背后躲著,依舊舔著他手上的雪糕塊。范清清走過來用雪白的帕子把他手上的黏糊糊的流體擦干凈,帶他到海邊洗了手,又給他拿了一根新的,從雪糕棍上剝下來盛在碗里,喻沙用勺子一勺一勺舀著吃。

    陸鹽跟范清清說,你對他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呢。

    范清清說,我就是看不過人家欺負他。周家那個死胖子把球往他頭上砸,他都不啃一聲,我撿了球砸回去,一腳踹在周胖子肚子上,周胖子彈回去了,喻沙咯咯地笑,他知道我是幫他,他不傻,我知道。

    陸鹽笑,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粗魯野蠻的人,我以前居然不知道。

    后來喻沙就跟著陸鹽范清清在一起玩,他們倆無論去哪個???,只要到他家樓下喚一聲,沙子,下來。喻沙就靈活地從樓上躥下來,像只猴兒一樣的,一點兒也看不出傻勁來,鄰居以為喊的是“傻子”,沒事兒的,都鉆出門哈哈大笑。要是陸鹽在喊,就抓一把地上的沙子混著玻璃碴子和巖石結晶,朝他們擲過去。要是范清清在喊,她就紅著臉跟人家爭辯兩個字的發音區別。喻沙聽見下面的sao動,就知道到了時間,從自己紙折的一堆白的海鳥中跨步出來,在他爸的嘆息聲中發瘋了似的擠破了涌進門的海風向外面沖。

    范清清替他把領子那里別著的一枚白紙海鳥抽出來,拿在手里看,說,你可真厲害,折得真漂亮。

    陸鹽跳過來說,我看看,剛一伸手,扯斷了一只翅膀。范清清不滿地尖叫一聲,一腳踹在陸鹽小腿肚子上。

    “你可真是個掃帚星!”

    “現在我知道周胖子有多疼了?!标扄}捂著腿痛得面目扭曲了。

    喻沙跟在范清清后面嗤嗤嗤地笑。

    海風暖洋洋地吹在三人的面上,都是紅撲撲的,映著海面上浮動著的最烈的金太陽。

    范清清的媽在廚房里一杵一杵搗著新鹽和面糊和在一起的混合物,柜子里封著一塊塊摞得整整齊齊的鹽糕,香味從縫里溜出來,氤氳在廚房里。范清清剛睡醒,拖著四肢把自己硬生生拽到廚房,鹽糕的味道讓她的五官更覆上一層迷蒙,她覺得更困了些。

    “你快些!”她媽催她,“小鹽送來的這些很是不錯呢,你快點來幫忙別磨蹭!”

    范清清嘟起嘴,抱怨似的說:“他可真多事,自己家留著不就好了?誰家靠海還缺鹽,可真是笑死人了!”

    “你少多嘴,我們做好了要給人家送還一部分的,再說這些精鹽細鹽,他們家曬的是最好的,不費勁地送來,你還籮筐話一堆一堆的,死丫頭!”

    “那就是了,我們是下家他們是上家,我們要做好成點心給人家送過去呢!”

    “你就是懶,別在這兒……”話音未落,周胖子從范清清家敞開的門中斜進來半個滾圓的西瓜般的身子,一對瞇起來的貓一眼的細眼睛不懷好意地對著范清清笑道:

    “你家倆男人在水里打起來了,你不去管管!”

    范清清抓起她媽碟子里擱著的一把鹽跑過去,往周胖子眼睛里塞,周胖子的眼里就像是下雪似的簌簌地往下落鹽,眼淚眼屎都混夾在里面,范清清推他一把,狠狠地:“你少油肚子攪屎!”她媽扭頭看了女兒一眼,范清清點著水鳥般輕盈的步伐,幾步踏進沙地里,就往海邊趕。周胖子一張臉上都是細鹽,越抹越干,最后一團白臉上只有一雙黑眼睛看著范清清的媽,尷尬地悶笑幾聲。

    范清清追到海邊,兩個男孩赤著上身,果真在海里翻攪著,驚濤駭浪地,像是在做什么法事一般。她真以為他們打起來,提起裙子就往水里走,一面大喊著:“陸鹽你夠混蛋的!放開沙子!”

    陸鹽搖一個濕漉漉的、腦形曲線優美的頭從海里頭伸出細長的頸子,水蛇一樣的身體在海里亂擺尾。喻沙咯咯咯地笑,撈起一懷的水往他頭上使勁兒潑,一邊潑一邊笑。范清清看著呆了一會兒,陸鹽又叫又躲的,一面故作驚恐萬狀地大聲喊著:

    “你們兩個都欺負人!”

    范清清也挺不住腰地拿手撐著,半截身子跪倒在海里笑得肚子疼。喻沙來了勁,又潛入水里去抓陸鹽的腳,陸鹽被撓得不住,如囚徒之獸,不知往哪里去逃,哇啦哇啦亂叫一起,叫聲中卻透著健康的快活。他又潛下去,喻沙浮上來,看見范清清,就跑到她身后躲著去了。范清清雙手叉腰,對著泛泡沫的一圈圈旋渦道:“你可別溺死了,趕緊出來?!?/br>
    沒有回答。

    “姓陸的!”

    沒有回聲。

    “吃鹽的!”

    一片沉寂。

    一陣驚恐霎時席卷了范清清,她感到后背脊梁上豎起一排綴著冷汗的絨毛。她跌跌撞撞跑過去,還未伸出手去,一個水鬼似的毛茸茸的頭從那泡沫消失的地方驀地沖出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陸鹽發上綴著水珠子,沖她嘿嘿笑著,皮膚發黑發亮。一對眼睛鑲的臉上如萬花筒,轉出比城鎮屋頂上的彩玻璃更繽紛的千般顏色。萬花筒在范清清的眼里轉呀轉,轉出星星點點銀色的、如曬干的新鹽的冰晶顆粒,紛紛揚揚地飄雪。

    范清清說,今天太陽太毒了,把她毒紅了臉,毒出了幻覺。

    喻沙嘻嘻地傻笑,一半臉埋在范清清衣服給他搭起來的藍色陰影里。

    喻沙回到家,他哥回來了,坐一架飛機,從海的那頭像海鳥歸巢一樣回來了。

    喻沙明顯覺得家里的氣氛活絡熱鬧了許多。尤其不愛多言的父親,在餐桌上也開始玩起鄰居們相互之間經常進行的噓寒問暖的那一套了。他哥坐在眾人擁簇的聚光燈下,面容發著黃,溫和地笑著,對喻沙也是。

    “所以,是要回來久居?”喻沙看他爸眼中透著雀躍的驚喜的金色的光點。

    “也不全是……”喻沙他哥很為難的樣子,“就是回來看看,以后的事情還不一定呢……”

    喻沙的jiejie酸酸地插一句嘴:

    “哥的意思是不回來了,你們何必為難人家?!?/br>
    “什么?那家里的鹽怎么辦?”喻沙媽急急地問。

    “不是完全不回來,只是……畢竟還是要開飛機……”喻沙哥在那邊辯解著。喻沙jiejie輕蔑地咳嗽一聲,嘴里吐出一個空的田螺殼,那油綠的空殼在桌上滴溜溜地來回打了幾個旋兒,尖頭穩穩地指在喻沙的眼睛里。

    喻沙爸的背軟塌了,愁眉不展地瞪著家里墻上一副飛機的裝飾畫。

    “什么怎么辦,不是有喻沙嘛?”喻沙jiejie睨了他一眼,又捻起半個田螺咬在嘴里。喻沙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心下不知怎的就慌亂了。

    “行了行了,吃飯?!痹掝}終結于喻沙爸的不耐煩之中。喻沙傻傻地,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這一切沉悶都是他引起的似的,他是餐桌上的罪魁禍首,是一切的導火索。就連哥哥去開飛機,jiejie嘲諷他,爸爸的愁眉mama的嘆息聲,都是他引起的。他嚇得丟了筷子打了碗,他爸對他大聲怒吼著:

    “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喻沙不說話了,他在家里本就很少說話的。jiejie在他旁邊翹起一雙裸在外面的腿,一手撐著頭,一手伸進嘴里去拿咬碎的田螺殼。喻沙低低地站起身,默默地往自己屋子里走。

    “你吼他做什么,他是個傻子……”喻沙媽在桌下踢了他爸一腳,喻沙慢吞吞地鎖上門。他面對的是一屋子紙折的海鳥,都是幾條線條勾勒出的小孩子就會的把戲,但在喻沙心中,它們的特別的,它們有豐滿的羽翼,精巧的身體,靈動的喙,以及一雙像極了范清清的眼睛,是黑中透著微微藍光的那種寶石般的眼睛。喻沙沒有見過寶石,但他覺得那些多面的石頭也僅僅能折出范清清的一個眼珠的側影罷了,即使在他看來,寶石··就已經是極為珍貴的存在了。

    范清清媽跟范清清爸說:

    “我看老陸家的孩子挺好的,英俊帥氣一個小伙子,結實可靠?!?/br>
    范清清爸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他給咱們家送鹽,還幫我扛過米?!?/br>
    她那個癱在沙發上的丈夫又似是而非地敷衍一聲。

    “我說,不知道清清咋想的?!?/br>
    范清清爸終于有了動靜,他把抽了半根的煙頭翻過來叼著,還冒著火星的一頭叫他兩排尖利的牙齒咬碎在舌尖上。他抖了抖手里發黑的報紙,一句斬釘截鐵:

    “管她行不行,我第一個說不行?!?/br>
    “你?……”

    “那個陸鹽是幾分俊俏,像個丫頭似的。他倒是有本事,幾袋鹽幾袋米就把你收住了,我卻看不上?!?/br>
    “也得問問孩子的意思不是?!?/br>
    “笑話,沿海住了這幾百年,哪個不是為了鹽討債還債,達成共識,就結了姻緣?老陸那人心里野著呢,我就是看不上,他把鹽弄到外地去買,收高價,自己悶聲發財,禍害別人……”

    “你管老陸呢,那是人家自愿,你倒閑的發慌似的?!?/br>
    “怎么,你這倒像是要毀約了?!?/br>
    “我毀什么……我是怕孩子……”

    “不妨,感情以后慢慢養著就是了,跟花花草草有什么區別,時間過了,給點陽光給點水,不就長起來了嘛。曬鹽不也是需要時間……”

    兩人又說了一陣,之后拉滅了客廳的燈,往臥室里頭走。樓梯上一直伏著一條細瘦的黑影子,她知道了全部,也不言語,只是不時拿手擦一把淚。

    他幾乎是半拽半拉半扛半抱地把她弄到了海邊。晚間的海風吹著衣角沙沙作響,是樹葉拍打著巖石。她一路都掙扎著,對他又踢又打,他一只腳剛邁進冰冷的水里,細長的雙手開始遏制不住地在她薄薄的蟬衣般的白衫子下滾動起來。她跟發瘋了似的,反手給他一個耳摑子,一腳蹬開他,又撲過去,咬他的手臂。他給打得半邊臉起火,手上也是排新鮮牙印,在冷冽的海映著的月光的清輝里閃著熱騰騰的血。她嘴里銜一絲他皮rou之下翻出的血,一雙眼像要吃人。她對他大聲叫:

    “別碰我!姓陸的!”

    他一愣,被打的疼痛依然不覺。他只淡淡地罵了句臟活,接一句你別是瘋了吧,我真不知道有這事。女孩子不依不饒,站在水里依然固執地對他又踢又打地,他來了火,不是半邊臉的火,是心火。他一怒,長臂往前一伸,就把她推進刺骨的水里。她給淹了個突然,滿鼻滿嘴的又腥又咸的泡沫渣滓,待她手忙腳亂地濕淋淋地爬起來,看他冷漠地從水里走出,站在岸上看她,她哭了,哭得很兇,比夜里海的濤聲還響亮驚洪。一對敞出的細膩精巧又豐滿鼓漲的乳在月光下閃動微寒的晶亮的藍光,他對她的愛欲又隨著遠方撲過來的浪頭漲起,他被她年輕美麗的身軀支配者,昏頭昏腦的,又往海里踏進來。

    “你滾開,別過來!”她又哭又鬧的,他從來沒見她這樣失了神志,上前一步將她那雙肇事的、扇了他耳光的手擒住,把她又往岸上拖。

    “我真不知道你和沙子小時候就定了什么狗屁婚約,我發毒誓!我要是知道了還和你……我就是狗!”

    她的哭聲止住了,眼淚還是簌簌地往海里流。她真的湊過去聞他的鼻口和領子——她有最靈的鼻子,言語真不真假不假,一聞便知。他身上只有海的幽怨的清香和她自己的味道,是沒有說謊的。她還是哭,不是高興也不是悲傷,只是看著他哭說:

    “那也不要跟你做,上次弄得我好疼?!?/br>
    她還哭,他還不聽。離岸頭還有幾步遠,他忽的把她摁倒,她上身在岸上,下半身就全入了水,她又哭又鬧又喊:“不要,我不要在水里,濕漉漉地難受!你走開!混蛋!”

    他不說話,魚一樣整個人鉆進水里,她感覺自己的半身裙給解開,掀起來,他像魚一樣往她身體深處游,最后化成血融在她的骨rou里,她躺在冷的海里,全身都是熱氣騰騰的麻酥酥的膨脹的灼熱感,她的哭聲小了,最后也不哭,也不鬧,也不掙扎,順著他的起伏起伏,循著他的呼吸呼吸。他的手和嘴在她身上反復摩擦著,直到她白的身體上出現玫紅色的guntang的印記來。她不覺疼了,他從海里鉆出來,濕漉漉地貼著她的身子,兩人摟著接吻纏綿,海風靜靜地在他們耳邊吹著,月在朦朧的甲胄做的黑幕里慢慢隱匿在烏云之后。

    “你喜歡他嗎?”陸鹽問她,他的臉微微發紅,海風在他臉上來回浮躁地摩擦著,沒有涼快一點兒,反而更燥熱了。

    “他就是我弟弟,”她腫著一雙眼睛靠在他身上,“當然不是那種喜歡?!?/br>
    “哪種?”

    “明知故問!”她在他臉上狠掐一把。

    兩人沉默了一陣。

    “你打算怎么辦?”他雙手疊起來抱在腦后,直挺挺地往后面倒過去,倒在柔軟的一片沙灘上。

    “除了我,沒人能救他?!彼V定地,又帶著幾分悲壯的意味,“我不嫁,他以后怎么辦?他們家以后的鹽誰來曬?他哥是鐵定要走的 ,他家還有一個jiejie……”

    陸鹽不說話,他像是失望地把手從腦后抽出來蒙在眼睛上,良久都是透過指縫看她沐浴在月光里,柔和安寧如一尊圣女塑像。

    “那你別和他做我們做的事?!彼窒駛€小孩子一般賭氣了。

    她笑,紅唇貼上他的濕潤的唇,她在他耳邊柔聲道:

    “你想什么呢?他是什么都不懂的……”

    云散月開,兩人在海風中被卷出了神,海面平靜如鏡,整張夜的面皮都墜落在海的胸懷中,造出另一頭的虛幻的寂寞的孤影,那也是天地,那也是另一番天上人間,海鳥也在那里翱翔著。

    “沙子,沙子?!狈肚迩迨掷锬笠恢患t皮撥浪鼓,在蹲在地上的喻沙眼前晃動著。喻沙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露出那種專屬于她的笑容來。他伸手去抓,她往旁邊的空地上一跳,就躲開了,兩人在沙地上追逐了一會兒,她終于還是把撥浪鼓給他了。他看她眼中含著淡淡的朦朧的淚影,嚇了一跳。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

    “沒事?!彼崎_他的手,心里更加難過起來。洶涌的海的浪花在她心里幾塊礁石上狠命地撞擊著,像是要把它們撞碎。

    喻沙對他們將要面對的一切是一無所知的。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難料,讓他們深陷在里面的人措不及手。

    一頂鳳冠,一張紅紗,一襲紅裙,姻緣這種事,不過是紅的一件件的堆砌,堆得多了,自成一段姻緣,哪里如此麻煩呢。

    陸鹽自覺沒醉,繞過紅光滿面的一排排人,有些踉蹌地跑出來。迎面是海風往他臉上耳光似的扇他的臉,把他扇得暈頭轉向。他就想起她打他的那次,心里居然是歡愉的。他忽然有了底氣,沿著低低的玻璃屋檐往新房走,那扇玻璃窗是最惹眼的,紅如一束火焚了半邊天,簡直透著危險的引誘的召喚。他堅定不移地往那里走,幾乎想也沒想就推開門,一頭扎進去。

    她見進門的不是她未來的丈夫而是他,嚇了一大跳,她沒叫出聲,頭頂鳳冠提著不便的金線紅底的裙就要趕他,他頗為生氣地對她叫:

    “你又不愛他,為什么嫁他!”

    她一聽,怔了又怔,涂胭脂的紅面叫她的淚濡得出了兩條細細的白道子,如凝脂一般在光下翻滾著明黃的色澤。她說:“那有什么辦法,他需要我?!?/br>
    他說:“你去跟你爸說,你去悔婚?!彼駛€小孩子一樣固執,一雙眼盯著她看,又是那對萬花筒般令人沉醉的眼,她曾無數次幻想自己跌入其中在那個繽紛萬端的世界流連忘返。冷靜理智總是及時到來,她堅定地:

    “不行的,我們不行的?!?/br>
    “可以!為什么不行!”他被不知什么東西激怒了,一個長步跨到前面,上手撕開她的半邊紅衣,在她俱露無遺的泛著紅粉的彩玻璃似的光暈的酥肩上啃了一口,像是報復她那晚對他那樣——接著他的一排齊牙順著她半裸的肌膚往上一路咬噬出不連續的隔斷血印,直到她的臉上才因她的推搡掙扎住了。她說:“別這樣,他要來了……”他被她挑得更怒了,直接把她扛到床上。軟的如煙的簾子如被激怒的海浪胡亂翻攪一陣,靜一會兒,又金蛇狂舞起來。

    “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他對自己一無所知!對這種事也一無所知!你為什么怕他撞見!”陸鹽啞著嗓子嘶喊著。

    她在他懷中盛裝以待,嬌若一朵被彩霞縛住的浪花,又蒼白無力,白如死魚翻出海面的一塊塊觸目驚心的肚皮。

    喻言沒喝多少酒,臉上已是潮紅一片。他挪著步子到婚房,在門口時又躊躇一下,猶豫著該不該進,仿佛他不是結婚,是要做什么不法勾當。他最后還是走進去,看見范清清從床上直接彈起來,頭上的鳳冠居然是歪斜的,烏發松松散散地晾在肩上。

    他覺得自己不傻,什么都應該知道了。她面上是紅白不明的彩印子,深深淺淺,錯從交叉著發白的唇印,遮不住的一段脖頸上是咬痕,衣服明顯是被薅過后又重新撫平的。他沒有多言兀自低沉了一會兒,就直直走到床上,挺挺地躺在床上,倒頭就睡。

    喻沙也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范清清睡在一張床上,又怎么惹毛了陸鹽,他想了許久,還是想不通,他就不去想了,他知道他不是有能力想通這一切的人的,說到底,他還是帶點傻氣,甚至不是一點點,別人袋子里裝鹽,他腦子里裝的全是漿糊。

    新鹽在城鎮的各家屋頂鋪開成一片片綴連起來的晶瑩的雪花,在日光下閃出白茫茫的刺目的金光的時候,范清清生下一個男孩。喻沙就此當了爸爸,這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叫人根本無力招架。在外人紛紛上門送鹽賀喜的時候,范清清自己私下算了下時間,沒錯,是她和陸鹽在海里,半截身子浸在海里的那次。她堅守這個秘密不讓第三人知道。陸鹽來看了一次孩子,他放下一盆曬好的細鹽,不發一言地跨出門。范清清從他的臉上沒看出什么,但她猜他該是都知道的,她跟他那晚的承諾還算,何況喻沙真的對于男女之事一竅不通。而且那孩子的小眼睛明亮閃爍,如萬花筒一般,就是一個小陸鹽。陸鹽去的次數多了,人們都說,你別老去了,你看那孩子越長越像你,都不像他爸了。陸鹽抓把沙子揚過去,迷了人的眼睛,臉上似笑非笑,是淡漠的表情。范清清聽了,就訕訕地笑,很有心事的樣子,總是不多言語的。喻沙也在一邊傻笑,搓著雙手跺腳,不知是高興還是煩躁。

    喻沙折了幾百只,幾千只,幾萬只海鳥,都是白色的,簡單線條。他現在的精力不完全在折紙上,他無需去曬鹽,那是他妻子的事情。他現在多了一個愛好,就是拿著自己的杰作去逗弄兒子。小孩子四肢軟趴趴的,像是乳膠做的站不起來的小人,喻沙拿著海鳥折紙去逗他,像是逗弄一只畫眉鳥叫他發聲歌唱。他兒子就能站起來伸手去抓那只紙鳥,他往旁邊空地上一跳,靈巧地閃開了,他兒子就能追著他跑起來。他塞給他一堆紙鳥,兒子叫mama用線把鳥穿成一串,拿在手里到處跑,紙片在海風的吹動中刷刷地響著,慢慢地就真的騰空飛了。

    喻沙俯視著兒子,張開嘴咯咯咯地笑。

    夜里她剛哄小寶睡下,一陣海風急急地吹過來,她忙跑去把窗拉上,心想喻沙怎么還不回來,天黑得也叫人心慌。他別是走到海的盡頭,叫浪頭卷走,或是走出港口走丟了吧?一雙黑手從她身后漫上來,她驚了一大跳,知道不是喻沙,一回頭,借著月光,就看見那雙萬花筒般迷人的眼睛,她一下子軟下來。

    “你來干什么?”她雖是質問,卻是不甚溫柔的語氣,鉆進他耳中,撓得他的耳膜也溫暖濕潤起來。

    他不答,只是吻住她。她推一推他:“別呀,孩子他爸要回來……孩子也要醒的……”

    他說:“我就是孩子他爸,怕什么?!?/br>
    她自知理虧,只是在他身下更加忸怩起來,半推半就的,依然在堅持說:“他要回來的……”

    “你忍著別出聲,完事我就走?!彼p輕在她耳邊潤著。

    她果真不出聲。她已不是那個矯揉造作,在他懷里因為懷疑他對她的謊言而又哭又鬧的少女了,現在她在他身下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女人,她果真忍著沒有叫出聲,任由他脫下她的一身衣服親吻愛撫她,最后化入她的身體里。她自知理虧,她是欠他的,她只能如此補救回來,另一方面,她又是從心底愿意他如此的,他在她夢中還是那個在海邊與她廝磨的少年郎君,蠻橫粗俗又英俊美貌,一雙萬花筒的眼讓她甘心死在他們交合的那片海中。他是她孩子的父親,是她最愛的人,這點她毋庸置疑,而他一定也是。

    門外,喻言聽見屋里有響動,他沒做聲,從口袋摸出一根憋了頭的煙,點起來在嘴邊抽著,靠門蹲下。他雖然腦子沒有什么靈光,耳朵還是很靈的,他想大概陸鹽在里面吧,他聽見他的時重時輕,時急時緩的呼吸聲,聲聲入耳。他還能聽見他和她身體摩擦的聲音,仿佛有火花迸濺而出,升騰而起。他似乎聽見她在他身下蒸發成一些化水為云為霧的液滴,留下一攤晶瑩的鹽的冰晶。他聽見他咬著她的乳暈,吮吸她的耳上的一層金色的絨毛,那雙海鳥的寶石般的眼睛深情凝視著他,對他說一句:“我只愛你?!?/br>
    她也回說:“我也是?!?/br>
    喻沙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了一下。

    他記得她是掰了半塊鹽糕在他手里,還親自逼他咽進去,不給陸鹽吃一口。她擦掉他嘴邊的鹽的殘渣;她拿白手帕托住他手心里流出的黏糊糊的雪糕的流體,給他一勺一勺地舀著吃;紅色的撥浪鼓的聲音在他耳邊重重敲擊著,他恍如驚夢,好像跌入大海,里面的聲音隆隆地震著他薄薄的一層耳膜……

    “你去哪里了?”范清清拉住喻沙冰冷冷的手,驀地又一下松開了,她覺得那手不像是長在活人身上的。喻沙眼角似有淚影。她拿袖子撫了撫他的晶瑩的眸子,像是擦拭一面鏡子,她像個母親一般問他:

    “怎么啦?周胖子又欺負你了?”

    喻沙把頭??吭谒紳M牙印的肩上,陸鹽的氣味洇了他滿鼻腔。他不由打了個噴嚏,他抬起一張宛如孩童的稚嫩的臉來,臉上好像糊上了范清清的血。他伸手摸了一把,血不是熱的居然是涼的。

    范清清一夜沒合眼,就抱著一直瑟瑟發抖的喻沙坐了一晚上。他在她懷里像只沒長大的小黃貓,只是不咬也不叫。她憐惜地摸著他軟和的如貓的頭發,心里顫了一下,她忽然發現自己一身鹽味,像被曬干的海一樣咸,透著幾分清涼和晶瑩。兒子在搖籃里睡得熟,沒起開敞開嗓音就哭。窗外是月光遍灑的發著銀光的亮晶晶的沙子,海風微微地吹,不急不躁,多么安靜平和的一個新的夜晚。

    陸鹽彎腰在房頂上,他感到一只被割碎的黑影子在他身后慢吞吞地移動一會兒,遮住了他一屋頂的鹽。他直起身子,一看,居然是喻沙。他往外看,沒有梯子,不知道喻沙是怎么自己爬上來的,這里還挺高的,他也不怕。

    “你來干嘛?”陸鹽沖他不自覺地一笑,見喻沙木木地沒有反應,他伸開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喻沙還是沒反應。他想這孩子不是傻了,他本來就是傻的。也不再理他,轉身去照顧他的一屋頂的鹽,他身后的男人忽然沖上去抱住他的腰,把他撂翻在鹽堆里,一時間屋頂亂作一團,白晶晶的碎銀子似的鹽往天上舞去,像在油鍋里爆炒一般四散炸開,化作一天鹽花,紛紛揚揚如又冷又堅脆的冰雪向上向下向四面八方亂竄一氣。喻沙兩腿壓著陸鹽的胳膊,撕開他的衣服往他肩上狠咬一口,陸鹽疼,但是沒喊出來,咬出的血染紅了他耳后鋪著的一層鹽。喻沙是發瘋了,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對他又踢又打的,陸鹽到底壯一些,很快翻身制服了他,把他反手壓制住,喻沙一顆頭轉了方向,瞬間砸進鹽堆里,激起鹽的浪頭來,一些細小的鹽的顆粒深深嵌在他皮膚里。陸鹽給了他腦袋一巴掌,摸著肩上的咬痕罵道:

    “你別是瘋了!沙子!”

    屋下圍了一堆人,都伸長了脖子仰頭看好戲,看得久了,光亮的一個個額頭上都泛起金色的一層油膩。范清清跌跌撞撞跑過去,只看見陸鹽壓著喻沙,叫起來:

    “姓陸的!你混蛋!還不停手”

    陸鹽頃刻收了手,范清清攀上屋頂,狠狠瞪了他一眼,把喻沙七手八腳扯下去。

    陸鹽沒解釋,嘴里吐一口血,里面混著鹽和沙。

    “你去打他干什么?”范清清坐到喻沙對面。兒子圍著他們兩個人轉著圈玩那一串海鳥,看它們的翅膀在空氣里撲棱棱地打起架來,發出細微而刺激的“啪啪”的聲音。范清清趕走兒子,發現喻沙正張著一雙好看的無辜的眼睛看著她。

    喻沙指了指她肩上的傷。

    范清清紅了臉,捂住傷道:“你原是為我復仇?這不是陸鹽干的,是貓咬的?!?/br>
    他忽然湊進了些,吻上她的唇。

    時間凝固在濕熱的空氣中,只停頓了一秒鐘,她就推開他,一只手拍擊在他臉上,強裝微笑地:

    “你怎么,傻了嗎?”

    他只是愣了片刻,很快就呵呵呵地撓著頭傻笑起來。兒子又從外面跑進來,揚起一手的沙子給他看說:

    “爸爸!這個好濕好軟!”

    他接過去放在手心里摸著,像是摸著揉著一團血rou的心臟,溫暖而濕潤的觸感。他又放在耳邊聽了聽,好像是大海的聲音,也是溫和濕潤的,從遙遠的海的盡頭遙遙地傳過來,像是小鼓在他耳邊砰砰砰地敲擊著。

    晚上陸鹽還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范清清闖進來,把他嚇了一跳。他提上衣服,抱住她問怎么了,他看到她臉上盡是淚痕,雙眼跳躍著驚懼的光。她斷斷續續、支支吾吾地:

    “喻沙,喻沙他好像出走了……”

    兩人急急地往海邊趕。

    男人的影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沙岸上的,逆著月光,他緩步走著,幾乎可以說是拖泥帶水的步伐。他細瘦的影子給幽暗的月夜割裂成一截一截的,零零散散地跟在主人后面也是拖泥帶水地在沙礫上移動??v然有海風從海的盡頭往有限的角落里吹,熱浪依舊在空氣中滾滾如雷。藍黑的夜里,幾只海鳥飛過,再有些別的響動就是浪頭沖擊砂石,舊的沙子卷進海里,新的沙子又卷到岸頭,這是永無止境的循環,像生命孕育于海又在海中消亡一般周而復始,一代又一代。男孩住了腳,他跪倒在沙灘上,彎身拾起一捧沙子,對著粼粼的海面,看到它里面珍藏的一些礦物的細碎的堅利的閃著光的尖頭。里面當然有鹽,他一口一口吃了手里的沙子,像是當年一點一點舔黏在手上的雪糕,只是他感覺嘴里硬邦邦的,又苦又澀,還帶著咸味,他又抓起來吃了好幾口,吃得滿嘴含血。他不吃了,他感覺兜里的紙做的海鳥躁動起來,他來不及去應付,它們就預先沖破他的兜飛出來,直沖青天,撕裂黑暗,他看到黎明的櫻桃般火紅的太陽就要升起來了,而那些被光捕獲的飛出來的海鳥,居然都有豐滿的羽翼,精巧的身體,靈動的喙,以及一透著微微藍光的寶石般的眼睛。它們回頭看他一眼,就瞬間飛走了,消失在城鎮的彩色玻璃屋頂的上空。他這時候聽見他的兩個朋友對他焦急的呼喊,遠遠地傳來,其實不遠的,他的兩只耳都聽得真切,他的名字在虛空中被拉長、在浮浪中被扭曲,最后只剩下一個變了樣走了邊兒的尾音,像是遙遙地從海底的深處蔓延出海面的——

    沙——

    她和他找到了他,看他站在幽幽的海水里,小腿插在里面直到膝蓋。她軟軟地倒伏在他身上,心里安寧了。他們搭著肩走過去,走進他站著的水里,陸鹽撈起一個浪頭就打在他臉上,嘿嘿笑著說:

    “你跑這來干嘛!嚇死我們倆了!”

    喻沙把頭伸進水里洗了一把血臉,又抬起頭,回敬給陸鹽一個浪頭。

    “嘿,沙子!”

    他轉身看著天邊,太陽露出半個臉來,他的飛鳥都沖著熾烈的光飛過去了。

    他忽然跟發瘋了似的,朝海的深處跑過去——

    沒人能拉住他,沒人能喊住他。

    他跌入深深的海的腹中,感覺自己臉上身上的沙子被洗凈了,他被母親般溫暖柔和地抱在懷里,海的波浪吐出一口口熱氣幫他把漸漸冰涼的身子焐得如同一個暖爐,他在迷霧一樣的海的巢xue中看到自己正墜入另一個世界,那是萬花筒的鏡像的另一面,那里也有彩色的玻璃屋頂,那里的海連著這里的海,這里的沙流失了,那里的鹽就瘋長起來,灌滿所有的海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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