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見
清晨,李欲何是被傳聲的青圭敲醒的。 此青圭乃成家傳訊之法寶,上刻一只展翅的鴿子?,F代雖早已有了更便捷的電子通訊設備,可除妖師世家為保證任務信息的私密性,依舊會使用傳音器物。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玩意兒,一般只草草塞在某個口袋里,有時還恨不得它能被隨意哪位妖魔揮掌擊碎。因為一旦成則有事找他,青圭就會像個狗腿子一樣,不管離他多遠都飛到他跟前,以各種方式提示:成小少爺需要你的幫助,速去支援。 “李欲何,李欲何,起床沒?八點了?!背蓜t在那頭呼喚。 李欲何一巴掌按上青圭,把它往床頭撞,可反被它燙得清醒。 “嘶……”他忙縮回手,不耐煩地睜眼,“說?!?/br> “你不是要去公司?怎么還不起?”無論多晚睡,成則從小固定六點練晨功,沒有一天落下。他和李欲何搭檔后,曾無數次震驚于該隊友隨性的作息時間,還就“修煉的最佳時辰”跟他“委婉”地提過建議。 當然,李欲何對這類廢話一概無視,他打個哈欠,不舍地從被窩里出來,光腳踩到衣柜旁找衣服。 可他剛打開柜子就發現不對勁:“咦?”怎么全是哥哥的外套? “你沒不舒服吧?藥效如何?” “嗯,沒有,還不錯?!崩钣慰椿刈约核^的床,敷衍地回答。哦,原來他昨晚看文件的時候,在哥哥的房間睡著了。那哥哥在哪兒睡的?好像也沒覺得有人和他擠床??? “我昨天去了藏書閣……”成則繼續道。他氣息綿長,說起話噼里啪啦,氣都不帶喘。 李欲何還在想自己哥哥的事,他穿好拖鞋打算出臥室看看。青圭浮在他右耳,貼得很近,他往哪兒走,它就往哪兒飄,對面的聲音讓他本就飽含起床氣的內心更加躁擾不安。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啊?!背蓜t吧嗒吧嗒說了一堆,沒得到回應,懷疑地問。 “什么?”李欲確實沒聽。 “你這人怎么這樣?”成小少爺不高興了,“我在藏書閣辛辛苦苦幫你找了一整天……到時候不帶你去了?!?/br> “嗯?!崩钣蜗胫约旱氖?,打開客房門,不經常使用的大床鋪著剛洗不久的床單,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空間內還殘余著來不及散去的哥哥的氣味——他迫使辛苦工作的李凌生大晚上換房間鋪床了? “喂!李欲何!”成則威脅無效,大聲叫道。 “嗡”的一下,李欲何耳朵被吼得有些發悶,從起床累積到現在的怒火蹭地竄上來。他捏起青圭,力度之大,簡直要把它捏碎:“再喊一遍試試?你有完沒完?” “我……我只是……” “要不要再面對面打一次?我看你最近老毛病又犯了?!崩钣卫溲缘?。 成則聽完這話,瞬間蔫兒下:“對不起,我剛才不該兇你。那……你今天多久下班???我來找你好不好?” “嗯,行,六點半?!崩钣螞]時間跟他斤斤計較,他還得收拾一番去公司。 “李欲何?”成則又叫出他的名字,音量小了一大半。 “你還沒說完?”小少爺一大早到底給不給人清凈? “不是……”成則更小聲地說,“你不生氣了吧?” “嗯,不生了?!崩钣螒械迷俑p綿。 “哦,那就好那就好,”成則松一口氣,“咱們下午見,我給你帶好吃的?!?/br> “行?!痹捯魟偮?,青圭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一晃一晃飄回袋子內。 這家伙就該隨時鞭策,李欲何心情稍好了一些。他對成則沒有忌憚或是懼怕,一則成小少爺年紀尚小,成老爺子并沒讓他管事,他一個人左右不了其他人的態度;二則他完全可以武力壓制這位自視甚高的小少爺,沒什么好怕的。 他倆剛見面時,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成則傲得不屑于用正臉看他這個“頂罪人”。在聽說他修習法術的時間還不到兩年后,小少爺更將嫌棄鄙夷發揮到了極致,總覺得他在除妖斬魔途中會給自己拖后腿。 李欲何不是沒聽過“成小少爺極不好相處”的傳聞,可他覺得再怎么不好,也應該能正常對話吧?所以他沒太當一回事。 沒想到,第一次見面,二人就在成則的院子里打得天翻地覆。 接到除妖任務第一天。 “這都不懂?選你來的人沒教?還是你太蠢?”李欲何好聲好氣地詢問某項規則后,成小少爺輕蔑道。 “我只是不確定?!崩钣味Y貌地說。成家的條條框框太多,他法術掌握得很好,可一涉及這種晦澀的文字和含混的要求,就總拿不準。 “不確定就去問你的小偷師父???”成則不僅不告訴他,還譏誚道,“問問她偷東西時怎么就那么肯定,那么理直氣壯了?我成家怎會遇到這種晦氣事?!?/br> “你……”這段時間李欲何經歷了很多,也聽過了所謂“上位者”說的“為一個女廢物的命,竟然摘下兩朵珍貴的蓮”等等冷酷無人性的話,可現在聽到這個年紀輕輕的少爺用這樣的腔調往他傷口上撒鹽,他還是覺得憤懣不已。 “你什么你?”成則拔出木劍,挑釁地在他胸前晃晃,“世俗界的人就喜歡吃一些速成垃圾食品,像什么方便面、炸薯條、快食盒飯。我聞著劣質的油味兒就想吐?!彼嗽捯庥兴?。 李欲何雖討厭極了這些自視甚高的除妖師世家,尤其是他至今沒遇到過一個正常人的成家,但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依舊隱忍不發。 “你一定學了很多歪門邪道吧?”成則壓根不覺得自己有錯,接連言語攻擊,“玫瑰張那賤女人,也只會些邪術了?!?/br> “我師父是個好人?!崩钣温牪幌氯チ?。玫瑰張生性善良,常鋤強扶弱。她打不過水妖,也和他素不相識,可依舊拼盡全力把他從那個巨大的漩渦中拉了上來,還用上好幾樣珍貴的法寶,把他從危險之地轉移到別處。對成家而言,“世間唯二的浴血蓮”很重要,可對于他師父,所謂的“千年寶物”遠比不上一個陌生人的性命。 “好人?”成則咧開嘴,像聽到了什么笑話,“她只是個無恥的小偷!” 李欲何臉色漸沉,雙眼像兩處深不見底的黑潭,潭底暗潮涌動。 “怎么?不說話了?”成則被他盯得有些發怵,忙拔出木劍抵到他的喉嚨。 李欲何并未受到驚嚇,他和成則對視:“你想聽我說什么?” “誰想聽一個速成……”他后面的冒犯言辭還沒出口,就被對方的動作截斷。 “?!?/br> 一根看起來普通又輕巧的錐子淺淺地釘上木劍。成則欲揮臂甩脫,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劍上也起了一道細細的裂紋,隨李欲何的咒法逐漸變長變深。 “成小少爺,既然你不想聽我說什么,那就看看我要做什么吧?!崩钣慰v身躍起,拋出幾張金紅色似在燃燒的符紙,環繞著安置在成則的四面。 “你……你竟敢…… ”成則緩過神來,很快把木劍拋下,將自己的食指咬破,逼出指尖血撒向錐子。只見精血化作棕黑的藤蔓,在錐子周圍包繞,又快速收緊,把它牢牢鎖在藤蔓中心。 然而,李欲何早就在這段時間內布好了陣,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撣衣服上的灰。 “等我破陣出來你就完了!”成小少爺怒火沖天地警告。 “好,我等著?!崩钣握婢驼驹谠夭粍?,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從小歷經全面培養,成則勉強算精通陣法,他仔細地觀察幾分鐘,判斷這不過是個“困”字訣。他依照背過的內容,抽了一根藤蔓破陣:向東幾步,向東南幾步,又轉至北邊扎下藤條。沒想到本該破除的“困”在他的動作下變幻了形勢,直接套成另一個更復雜的陣法。 見他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李欲何甚至去屋內搬張椅子,翹著腿剝個橘子,像看猴戲一般觀賞成則的表演,弄得他顏面盡失又心急如焚。 “李欲何!你不要太過分!”成則舉起破了一半的木劍狠命地劈,又舞起藤條到處鉆,依然無果。 “喂,成小少爺,咱們評評理,是誰更過分?!彼验僮悠と舆M一旁的垃圾筐內,慢悠悠走到他跟前?,F下二人僅隔一步,可一位處陣中,一位處陣外,如隔天塹。 成則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不信邪地繼續用自己的方法嘗試,沒想到這個陣的變幻仿佛一個循環,每當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希望,轉過頭又被套進新的陣內。 李欲何沒什么耐心,看了一段時間便不愿再等。正好他身上有一個可以讓整個陣法隱身四五小時的法寶,他就消耗了那個物品,任成則在這里孤零零地破陣,自己則向成家其他人編個“小少爺說不舒服想休息別打擾他”的借口,按任務要求斬妖魔去了。 等他滅完幾只殺人的貓精回來,成則還沒找到陣眼。隱身術失效,李欲何瞅到成小少爺已經被累得癱倒在地。 “認輸嗎?”他問。 “休……休想……”成小少爺呼哧呼哧地拒絕。 “行,那你今晚就呆這兒吧,反正這個時候也沒仆人敢隨意闖入你的院子?!崩钣尾⒎切能浿?,轉身就要離開。 成則急了,忙叫住他:“喂喂喂,我認輸,我認輸還不行?” “嗯,”李欲何面向他,再提要求道,“現在認輸已經不夠了,還得道歉?!?/br> “道歉?”這個詞從未出現在小少爺此前的人生中。 “為你說的混帳話向我和我師父道歉?!背杉覜]一個好東西,且這人尤為惡劣,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F在他受制于人,以后一旦有機會,他一定要跟師父一起把這地方攪得四分五裂。 “憑什么……”小少爺沒法輕易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不服道。 “也行?!崩钣斡肿鲃蒉D身。 “喂喂喂,我道歉!李欲何你給我回來!”在強烈的挫敗感前,成則總算肯暫時放下自尊。 “行,我聽著呢?!?/br> “對不起,李欲何,我不該罵你師父是賤人、小偷,不該說她的法術是歪門邪道……還有,也不該說你是速成垃圾食品……”成則低下頭,斷斷續續地說。 “嗯,還有嗎?” “還有?”成則抬頭疑惑地問。 “你以后要怎么做?”李欲何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符紙旁,伸出右手。 成則見他肯放自己,才吞吐著強迫自己道:“我……我以后會盡量禮貌地跟你說話,也不會把你當下人使喚你,我……我會把你當成朋友?!?/br> 李欲何取完符紙,簡單幾句咒把陣解開:“朋友倒是不必了,李某高攀不起?!?/br> 他不同意,當然成小少爺也不是真心的。他前腳一出陣,后手就指揮著藤蔓向李欲何招呼,直取對手命門,想要給自己挽回一點顏面。 李欲何反應很快,堪堪避過,可衣袖不慎被藤條上的刺劃破。 “哼!”成小少爺看他左右狼狽閃躲,得意地笑道,“這次我絕不會給你機會布陣了,有本事別用你師父的邪術,直接跟我硬碰硬?!?/br> 今天除妖任務不復雜,李欲何還存有很多體力,他把鎮魔錐召喚到自己手中,狠狠地扎住那根有刺的藤,又向后上方猛拖。成則和他的藤連在一起,直接被這個力量甩上房頂,“乒鈴乓啷”掉下一堆瓦。 “成小少爺,看來你的確不了解玫瑰張?!崩钣文繋Ю鋮?,在月光下像寒光閃爍的劍刃。 成則試圖繼續和他斗,可壓根不是他的對手。一次次的交手中,柱子被藤條壓出痕跡,地面的石板被罡風掀起,整個院子毀了一半。他的每一個口令、每一出招式都被李欲何捏著小錐子輕松破解,還能用他的藤蔓反擊他的rou身。 “她是這個世上最有天賦的符箓師、陣法師,靈器制造者,我是她唯一的徒弟,也是她最得意的作品?!贝虻脤嵲跊]趣,李欲何收起鎮魔錐,跟他介紹。成家不殺師父,除一小部分原因是他主動放低姿態的承諾外,更大的原因是打算把她收為己用——或許不只是為斬妖除魔。 成則的體力本就被“困靈陣”消耗了大半,現在又作死被他壓著打,全身上下酸痛不已,只能偃旗息鼓,收了藤蔓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夜空。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學了將近二十多年的術法,竟然半點也比不上這人兩年不到所學的東西?;蛟S玫瑰張確實有什么邪術,改造了李欲何的身體,但他對陣法的熟悉和對他進攻的預判卻是一切法寶、秘籍都無法強行提升的——他的天賦比自己,甚至是自己見過的所有同輩除妖師都高。 “我得回家了?!崩钣慰纯磿r間,界面上有哥哥打來的好幾個未接來電。 “房頂、石板、柱子你自己修?我明天去公司,很忙?!?/br> “還有,希望咱們以后能相處得容易一些?!?/br> 成則受到的打擊太大,還在自我低落情緒中,沒聽到他的囑咐。 李欲何不太在意他的忽視,自顧自進屋內拿了四五個橘子,哼著不成調的歌走出庭院。 開車上班的路上,李欲何給李凌生打了好幾個電話,想就昨晚占領床位的事跟他說句抱歉,可一直沒打通。他又撥出哥哥辦公室的電話,打了三遍,最后被助理接聽。 “喂,二少您好,我是小周,總裁正在開會,您有什么事需要我轉達?” “嗯……”李欲何略一思忖,問他,“哥哥今天看起來精神嗎?有沒有說自己累?” 小周奇怪道:“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沒哪天喊過累?!?/br> “哦,這樣啊……”他們一起生活的時候,他也從未見哥哥抱怨,哪怕一句。 “等他忙完,我請他給您發短信或者回電話?”小周說。 “不用了不用了,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我今晚回家再問?!彼麄冊谝环忠豢偛煌旧习?,白天基本見不著面,與其在電話里客客氣氣,不如當面說聲感謝。自從女友去世,他和哥哥的關系越來越疏遠,李凌生覺得他總說胡話,他覺得哥哥不懂他。昨天他身體的改變被徹底撞破,哥哥也相信了妖魔的存在,是時候嘗試著修復兄弟感情了。 車開進公司地下車庫,李欲何停好車,對著反光的車窗整理好衣領,便提著電腦走向電梯口——這時候離上班時間還有幾十分鐘,因大部分員工們的習慣是“踩點到”,所以車庫幾乎沒人。 “汪汪汪,哼哼……”李欲何走到轉角處時,突然聽見幾聲無精打采的狗叫。 怎么還有小狗住這里?不會被保安抓走吧。李欲何好奇地循聲走去,遠遠看到有人正蹲在一只臟兮兮的小狗面前,溫柔地撫摸它的頭。 這名陌生男子很年輕,目測二十上下,俊秀的眉眼間還有幾分稚嫩。 “請問,這是你的狗嗎?”李欲何靠近他倆。 男子當即站起,警惕地把小狗藏到身后,瞪著他不吭聲。李欲何這才注意到,男子比他高了整整一個頭。他有一雙圓圓的眼,瞳色很淺,乍一看略幼稚,可那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薄唇一道平衡了這種觀感,使他整個人顯得英挺而倔強。 “我沒有惡意,”李欲何平和地對他笑笑,“它好像餓了,是不是該喂點吃的?” 男子仍不言語,只是在他笑的時候俊臉微紅,從挎包里拿出一袋狗糧:“正準備喂?!?/br> 蔫巴蔫巴的小狗一看到狗糧就激動不已,又抓又咬想蹦到男子手上。褲子快被抓破了!男子低聲念了幾句,躁動的小狗瞬時安靜下來,乖乖地昂頭坐地上等待分食。 在他念叨的時候,李欲何瞥見他身上的一道暗影,便偷偷用靈力一掃——好家伙,感情他自己就是只大狗——可能也不是狗,反正犬科動物沒跑了。 “給我一把,可以嗎?”李欲何攤手詢問。 男子頓時有些慌張,但還是紅著耳根點點頭:“當然可以?!?/br> 兩個穿著正裝的男人,像兩朵蘑菇一樣蹲在車庫角落,各攥一小把狗糧丟給小狗吃。 “它叫妞妞,是一只流浪狗?!蹦凶邮紫乳_啟話題。他偷瞄隔壁人側顏一眼,又匆忙扭頭看妞妞。 “等會兒我讓人送到附近的收容中心吧,這里對它不安全?!崩钣螐男【鸵恢毕腽B一只,但他既沒時間也沒精力,無法保證對這個生命盡到責任。因此,他在上下班途中偶爾看到馬路邊的流浪犬,會帶它們洗個澡,摸個痛快,然后送到流浪犬收容中心。 男子沒喂狗時,很喜歡玩狗糧,他將一粒小圓餅摁在地面,緩緩地用拇指旋轉著,把它壓碎。 “你不是這個公司的員工?”李欲何以前沒見過他。 男子依然在玩狗糧,沒有回答,只是耳朵微微顫動,在變尖的時刻又著急地轉圓。 “好了,小狗吃飽了,我開車帶她過去?!崩钣斡悬c小潔癖,卻不好當著這狗妖男子的面用法術,就只好暫時遺憾地不撫摸妞妞。 “我會照顧她的?!蹦凶虞p聲說。 “你要收養?”李欲何詫異。不過大狗養小狗,也沒什么奇怪。 “我養了很多?!彼c頭道,又掏出手機翻相冊證明。 李欲何看著他相冊內大大小小的各種狗,眼睛都直了,羨慕又難過??勺鳛橐幻g法精湛的除妖師,他還是不好表現得太“世俗”,便佯裝隨意地點點頭,說:“那好,你帶走吧,我得上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