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紀事02
“貝姬阿姨說,爸爸是水手?”躺在床上的弟弟問我,由于他幾乎從不說“爸爸”這個詞,不僅是他自己,我聽著也覺得有點別扭。 “啊?!蔽译S聲附和道,把手臂枕在后腦勺上,尋找一個令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 “你對爸爸有印象嗎?” 我搖搖頭,“基本沒有,你今天下午也聽貝姬阿姨說了,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出海了,那時候你也才剛出生?!?/br> “他怎么都不回來呢...” 我聽見弟弟的小聲嘟囔,心想的確是這樣,在我和弟弟的認知里,父親的角色一直都是缺席的。自母親多年前去世起,對于我和弟弟兩人來說,親人就只有貝姬阿姨而已。 “誒你說...”弟弟突然轉過身對我道,“他會不會是殺人兇手,逃犯?” “嘿,你想什么呢?”我聽著有些好笑。 “表面是水手,其實是海盜?” “行了,你的腦瓜里都裝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就不能想些好的?” “爸爸,爸爸啊...”弟弟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嘴里一直在重復這個詞。 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些許好奇,期許,膽怯,興奮。 而我自己又何嘗不是?我又想到了今天下午在門邊看到他熟睡時的情景。 第二天。 我和弟弟很早就起了,分別看了眼對方,都是有些萎靡的神色,顯然是沒睡好覺,就好像第二天將要出游的夜里,對于可能發生的事而興奮地浮想聯翩。 不過“郊游”應該替換成了“父親”。 像昨天下午一樣,我和弟弟貓著腰走到父親房門前,從門框邊剛探出一點頭,就發現男人已經起了,我和弟弟刷地一下縮回頭,睜大眼睛望了眼彼此,然后又不約而同地再把頭探出去,這次是更加的小心翼翼。 男人正背對著我們,站在簡陋的洗漱臺前,他正在刷牙。 他真的是十分壯碩,隆起的肩胛骨,背部一道深深的凹陷,略窄的腰肢,只在腰腹部圍了一圈短短的白布,從筋rou結實的大腿到筆直的小腿都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生長在海邊的男人們大多高大健壯,但這還是我頭一回切實地感受到男性陽剛的軀體美,我絲毫不懷疑這完美的比例足以令海神都甘拜下風。 男人正一手叉著腰,一條腿微微彎曲,腳后跟離地,拖鞋被他穿得很不規矩。 他正輕聲哼著不著調的曲子。 大概是從面前的鏡子里看到了門邊上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他突然轉過身,我和弟弟由于觀察得太專注,被這突如其來嚇了一跳,趕緊縮回頭,后背貼在墻上,心臟砰砰直跳。 “哦——?。?!”男人豪放的聲音猛地響起,那聲音大得簡直就像是臨陣前的戰嚎,我感到身旁的弟弟的身型都抖了一抖。 等了一會兒沒動靜,我和弟弟干脆握起拳,鼓起勇氣走進屋,便見男人咕嚕嚕地漱了口,接著拿起毛巾胡亂地擦了一把臉,接著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不對,應該是...六目? 我看到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弟弟,就這樣來回切換。 從他放光的眼神里,我讀出,他很高興。 而我也同時在心里舒了一口氣。 因為我不是沒有想過,萬一,萬一他其實并不喜歡我們,也根本不想同我們見面,該怎么辦? “小的?!彼话驯鸬艿?,然后大手摸了摸我的頭,“大的?!?/br> 他的動作絲毫不扭捏,就好像每天晚歸后會對孩子們做的那樣。 我看到因為從未經歷過,而表現得有些扭捏害羞的弟弟,我也感到我頭頂上男人掌心的溫度。 弟弟和父親很快就熟絡起來,他畢竟從小就很向往那些英雄般的事跡,而此刻身邊的父親對他而言就好像是一本活的歷險記。 “然后呢?然后呢?”飯桌上,弟弟伸著腦袋期待地問道。顯然,面前的食物遠沒有身旁的男人令他感到新奇有趣。 “嗯?然后?”父親用手粗魯地擦了擦嘴,“當然是砍掉他的手臂,并警告他再也不許靠近我們的船?!?/br> “好厲害——!”弟弟興奮地大喊。 一旁的貝姬阿姨翻了個白眼,“盡吹牛?!?/br> “哈哈哈?!备赣H爽快地笑了兩聲,并沒否認,也未反駁,他是否真的和兇殘的海盜殊死搏斗過至今仍是個迷。 但這些對我來說都不甚重要,我看到男人下巴一圈短短的胡茬,他咽下食物時滾動的喉結,他的前面有四個煎蛋,六根香腸,還有一摞面包,他一口可以吃掉半個三明治。 “你怎么都不說話?” 父親突然把話鋒轉向我,我驚了一驚,趕忙收起肆意打量他的目光,垂下眼,不知該回些什么。 “你和你弟弟不一樣,是個靦腆的男孩?!?/br> 我抬起頭,看到父親帶笑的嘴角,心里有些驚訝他與我和弟弟接觸不到一小時,竟很快能分清我倆性格上的差異。但或許我不該用自詡比同齡人早熟的心思去評判,畢竟他是大人,他經歷的一定比我們想象得還要多得多,思想也一定更為成熟,我不應該感到驚訝的。 在我關注他的同時,他一定也會想對我和弟弟一探究竟,畢竟他是我們的父親。 午后,弟弟拉著父親出門,我跟在他們身后。 弟弟看上去很開心,一蹦三個臺階。 我盯著面前男人寬闊的后背,我看到他正扭著頭。 我便也轉過頭,試圖和他以同樣的視角去看,看他看到的景色。 我們現在正處在較高的地勢,以現在的視角看過去,能看到藍色的海面,沿著海岸邊的一圈,是由于地勢高低而層次不一的房子,就好像一個個盒子,并不整齊卻別有一番風情。 我收回視線,又開始盯著他的側臉,以及他遠眺的眼神。 “哇,這是誰?” 時不時會有一群小孩跑過,他們扛著魚竿,拎著水桶,顯然是要去海邊釣魚。 不過當他們看到父親時,都停下了腳步。 這個海島并不大,任何陌生人的到來都會引來好奇的目光,特別是這些喜愛熱鬧的男孩們。 “這是我爸爸——!”弟弟大聲道,他說這話時的聲音聽著特別驕傲。 “嘿,小伙子們,你們好啊?!备赣H從容地和這些孩子打招呼。 “你爸爸好高!” “他好帥!” “你爸爸好酷!” 孩子們對弟弟的回答不疑有他,單純的心思也并不會令他們想對眼前的男人一探究竟,只是真誠地表達著心中一腔熱血的贊美,這大概正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才會有的無憂無慮。 聽見圍觀孩子們毫不掩飾的稱贊,我感覺弟弟的鼻子都要伸長了。 于是,跟著父親的隊伍壯大了。 畢竟是水手,整天與水打交道,不管是游泳還是釣魚,父親都很在行,甚至釣上了在這個海島上一直處于傳說地位的海加魚,他不留戀地把魚竿交出去,幾個孩子光著腳丫,合力才把魚拉上來。我想,在他們心里,此刻一定是值得紀念的時刻。 天色漸晚,夕陽讓整個海島染上晚霞般紅藍交錯的顏色,海浪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礁石,遠處有幾只飽腹的海鷗無精打采地盤旋著,清晨出海捕獵的漁船正陸續靠岸,岸邊有著迎接他們的人們,就如同每日擁抱離別一樣,擁抱歸來。 弟弟拎著收貨滿滿的水桶大踏步地走在前邊,他有些累但能看出仍是很興奮,我想他今晚一定又睡不著覺了,父親正趿著拖鞋緩緩地跟在后面。 “你會走嗎?”我問。 他停住了腳步,并未回頭,“是貝姬阿姨告訴你的?” 即使我沒有私下向她確認過,也猜的到。 或許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感受到些許懷念,但他必不會因此而停留,即使是我們也。 明明,他已經讓平靜的海面掀起了漣漪。 “你走了,弟弟他,會傷心的吧?!?/br> “你呢?” “......” “我想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即使是我這幾天的盡力而為也無法彌補我多年缺席所導致的千分之一?!?/br> “你不必...”我微微蹙了蹙眉,事實上,我和弟弟也的確并沒有因為他不在而過得多不幸福,也從未羨慕過雙親都在身邊的同齡人。 我突然感到一陣煩躁,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就要脫口而出,或許你從未回來過還要好點。 “你知道,昨天回來后我美美地睡了一覺。我睡在床上,它的確很穩,也很舒服,但我翻來覆去,花了很久才睡著?!彼p輕笑了笑,“我太任性,這里太小,這里風平浪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