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入城
第七章 入城 玄夜九歲時生了一場大病。 曲太后連夜從前線折返,叫來了一波又一波的太醫和祭司,卻依然只能看著自己唯一的外孫一天一天地虛弱下去。同樣的病癥,在五年前奪取了他父親年僅二十五歲的生命。 他在床上昏睡了將近一個月,高熱燒得腦袋迷迷糊糊的,在他即將喪失意識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里,他看到一只黑色的大鳥。 它有著強健的巨爪和鳥喙,漆黑的翅膀遮蔽了太陽,垂落的尾羽如同一條蜿蜒奔涌的河流。 但這樣強大而優雅的生物,半個身體卻深陷在了污穢的沼澤之中。它的左眼里長出棕褐色的荊棘,把它釘死在泥沼里。尖銳的倒刺插入它的身體,靠著從血rou中汲取的養分,瘋狂地生長著。 玄夜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植物。這些藤蔓過于柔軟纖弱,活不過北境寒冬的烈風。 “你還好嗎?” 黑鳥睜開眼睛,金色的虹膜猶如一泓澄澈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那無疑是一雙屬于妖獸的眼睛。年幼的玄夜克制住了心里的恐懼,把手貼上了大鳥眼瞼處的皮膚。 掌中的觸感出乎意料的溫暖而柔軟。 它看著他,又仿佛在透過他看著別的什么人,然后安靜而疲憊地合上了眼。與此同時,玄夜感覺到身后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著他向上飛去,黑鳥的身影迅速與沼澤融為了一體。 他離開得太過匆忙,所以沒有注意到層層疊疊的荊棘中,那朵緩緩盛開的血紅色花朵。 玄夜在昏迷了七天七夜后終于蘇醒,所以有人都松了口氣。但他的心思卻放在了那個不見蹤影的小侍衛身上。 小皇子剛能下地就跑到后院,“阿墨,阿墨,”他一邊拍門一邊喊,大病初愈后的小臉蒼白得透明。 “阿墨?” “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在里面。為什么不理我?” 小皇子一臉委屈地揉著發麻的手掌,“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就派人把門砸開?!?/br> 門里傳來青年沙啞虛弱的聲音,伴隨著不間斷的咳嗽,“抱歉,殿下……咳咳……屬下現在不便見人……咳咳咳咳咳……” 阿墨平時從不會用殿下稱呼他,玄夜不由地緊張起來,“阿墨?你病了嗎?你開門,我現在就去叫……” “不,請您離開吧,”青年的語氣異乎尋常地禮貌而疏離。 玄夜的眼神冷了下來,命令道,“阿墨,把門打開?!?/br> …… 許久,在玄夜的耐心差點被磨光之前,青年終于有了回應。 “走吧……求您了?!?/br> 玄夜從來沒有聽到過青年這種脆弱而卑微的語氣,幾乎是在哀求。他的雙手握緊,張開,又握緊,指甲刺得掌心生疼,依然說不出一個字。 門縫中,飄出了半枚破碎的暗紅色花瓣。 ---------------------------------------------------------------------------------------------------------------------------------------------------------------- 直到現在,季連城依然不敢相信一向以謹慎著稱的衛大將軍會跟著夜帝陛下一起發瘋派個男寵當他的侍衛。 男人扎起長發,穿上全套的制式黑色軍裝和長靴,看上去也的確和大部分軍官沒什么不同。 不過……季連城的眼神仍然不時地飄向男人嚴絲合縫的襯衣領口。 “小心!” 眼前一個陡坡,季連城差點崴了腳,“就不能拉我一把嗎?”他一邊倉皇地躲過,一邊抱怨道。男人只能報以一個愛莫能助的苦笑,然后帶著他健步如飛地趕上星祈一行。 “你來過這里嗎?” 男人眨了眨眼,“沒有?!?/br>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他們才在一個幽暗的洞xue中停下了腳步。 “季大人,墨公子,這邊請,”星祈從懷里掏出一個龜殼樣子的吊墜,上面用小字密密麻麻雕刻著連城看不懂咒文。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便是湛藍的晴空。 難怪師姐在路上沒做任何手腳,原來是還記得他慘不忍睹的咒文成績。 俗話說得好,天神給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給你打開一扇窗。而星祈的窗,直通季連城被焊死的大門。 “歡迎來到云澤?!?/br> 入目所及,是一座云霧繚繞的繁華都市。熙熙攘攘的街道從中央向四面鋪開,雅致的亭臺水榭依山而建。 他們正站在高筑的祭臺上。周圍是用泥土鑄成的塔廟群,迷宮般錯綜復雜,墻壁被刷成白色,每一層都被盤曲的水渠連同,渠道兩邊生長著奇異的花草和作物,如同一座恢弘的空中庭院。 完全不像是一座被玄武軍圍困三年的城市。 如墨和季連城被帶到其中的一所塔廟里安頓下來。云澤城主和圣子共同居住在主廟中,凈身焚香后才能明日覲見。 剛沐浴完的季連城一眼就注意到了窗邊站著的黑色人影。如墨待他的態度還算溫和,對他亂七八糟的問題都耐心地有問必答。但當他沉默的時候,凌厲的五官,冷淡的神情配上左眼的傷疤,就如同一把散發著寒意和殺氣的利劍,讓人難以親近。 把這樣的人當男寵,陛下的口味還真獨特。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男人低沉沙啞的嗓音,帶著媚意的眼角,和細瘦的腳踝…… “你的房間不是在隔壁嗎?” 如墨轉過頭,季連城才發現他的窗框前停了一排嘰嘰喳喳的鳥兒,如墨的手背上還落著一只紫黑色的渡鴉。 “哎?你可以和動物說話嗎?妖族還有這種能力?” 季連城睜大了眼睛湊了過來。他穿著一件白色亞麻長衫。那是云澤特有的款式,寬松樸素,開口處卻繡著精細的金色云紋。細碎的黑發披散在箭上,濕漉漉的琥珀眼睛如同一只溫順的幼鹿。 “我并不能和它們對話,”鳥兒們一起噤了聲,渡鴉兇狠地盯著季連城,如墨只得用手指給它順了順毛,“不過是……我的族群天生比較容易與花木鳥獸親和罷了?!?/br> “說得也是,妖……本來也是和它們一類的生物吧?你的本體是什么?” “我是半妖,沒有辦法化成獸形,”男人笑了笑,“晚餐已經送過來了,還請您早點用膳?!?/br> 方桌上擺滿了食物。雖然不是珍饈美饌,但絕對足夠豐盛。裹著濃郁醬汁的排骨,烤得恰到好處的羊肋,晶瑩剔透的糕點,香甜多汁的雪梨,都引得人食指大動。 本以為云澤被圍困三年,理應民生凋敝,哀鴻遍野,沒想到圣子竟然能把靈力散布在土地和河流里,加速作物的生長,維持自給自足。如果現在冒然進攻云澤,損失只會比想象中更慘重。云硯邀請他們進入云澤的目的應該也在于此,通過向他們展示云澤城的富庶和圣子的力量,為和談增加砝碼。 這可不太妙啊…… 季連城強行清空腦海里的思緒,毫不客氣地大口朵頤起來,卻發現如墨依然站在旁邊。 “你不吃嗎?這羊rou烤得真絕,里嫩外酥,以后一定要請云澤的廚子來滄溟開店?!?/br> “我吃不了這些,”如墨拆開了一只紅豆糕撒在窗臺喂鳥,自己卻只拿了一杯清酒。他看著年輕人好奇的目光,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妖怪都是吃人rou喝人血?,F在除非季大人愿意舍身,不然我就只能餓著?!?/br> 季連城呆呆地看著他,手里的羊肋,它,它突然就不香了。 如墨笑出了聲,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臉色卻突然變了。他一個箭步沖到方桌前,把所有食物都試了一遍。 “怎,怎么了?”季連城被如墨的反應嚇到了,“難道是有毒?” 師姐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對他們下手。一個工部尚書和一個偽裝成侍衛的男寵,對云澤并沒有什么利用價值。 “不,更糟,”如墨捂著左眼,右手幾乎要把石桌捏碎,“哈,難怪云澤能用圣子的靈力支撐三年。不愧是北境古都,竟然連這種方法都有!” 這就是為什么你會放我出來?又被你算計了,小兔崽子(玄夜)。 如墨重新走到窗前,鳥群突然開始喧囂,一起向著季連城飛來,“你,現在,跟我走?!?/br> 夜晚的云澤籠罩在層層迷霧之中,靠著季連城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才勉勉強強摸清了水渠的走向。 如墨悄無聲息地在塔樓之間跳躍,季連城則被一群鳥兒叼著衣角,顫顫巍巍地跟在旁邊。剛才如墨命令他的樣子,和小皇帝平日幾乎一摸一樣。等他反映過來就已經在天上飄著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季連城有點忐忑地問道,冷風灌進他的喉嚨。 空曠的塔廟上,寒風獵獵,依稀有一絲血腥味。如墨帶著他躲在立柱后,等到身著灰色盔甲的衛兵離開后,悄聲上前。 “對于靈族而言,破壞是件非常簡單的事,眨眼之間便可完成?!?/br> “但創造和守護不同,它們需要每時每刻,日復一日地耕耘?!?/br> “靈族都是自私的,就像是一座山,一條河,按照天命運行。他們會因為人們的信仰而降下福報,但絕不可能會被一座城市打動,將自己融入土地?!?/br> “除非……他們因為什么被束縛在了這里?!?/br> 季連城只朝祭臺看了一眼,就控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祭臺中央,是一個穿著囚服,慘死的尸體。 他面目模糊,殘肢與軀干依然筋骨相連,依稀可見碎rou和骨頭。淋漓的鮮血順著斷口流進祭臺與地板的間隙,便立即消失不見。 活祭。 云澤的民眾用靈魂和鮮血供奉著圣子和這片土地,換來了三年的富饒。 “瘋了,他們都瘋了!” 如墨臉色如常,在季連城驚詫的目光中,走上了祭臺,用手指沾了地上的鮮血放入口中。 ——我們要去那里呀,叔叔? ——阿爹阿娘以后就可以住上大房子了嗎?謝謝大jiejie! ——這里是哪里?你是誰?不要!不要帶我走!jiejie?jiejie你在哪里?! ——我不想死!求求你,誰來救救我! ——阿爹!阿娘! 少女嗎? 看來云家為了不向玄武國投降,寧愿把整個云澤殺了祭天。 如墨控制住內心的嫌惡和殺欲,蹲下身合上了少女剩下的一只血窟窿般的眼睛。突然他聞到了一種陌生的,屬于泥土的芬芳,而血腥味正在逐漸淡去。如墨有種不詳的預感,匆忙叫起季連城,卻看到黑暗中走出了一個嬌小的影子。 “小孩子?” 季連城忍著胃里的惡心,抬頭望去,“什么小孩子?” “你看不到嗎?”如墨的表情瞬間變了,他想要轉身離開,然而為時已晚。 那是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穿著和季連城相似款式的亞麻長袍,深棕色的短發,蒼白的皮膚,純真而精致的臉龐,一雙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輝,把他死死地困在原地。 王族。 “餓……好餓……” 男孩撒嬌一般地嘟噥道,但在如墨耳中卻如同惡鬼的低語。神威壓得他喘不過氣,如墨半跪在地上,捂著左眼對季連城大喊,“站在原地,不要過來!” 男孩歪著頭看著他,“就是你嗎,擾亂星象之人?” 他一步一步靠近,如墨的眼睛逐漸喪失了焦距,順從地彎下身。 “掉在地上,一定很疼吧?” 不要過來! 稚嫩的手掌小心地撩開了他的額發,仿佛他是什么珍惜而易碎的寶物,“馬上就沒事了?!?/br> 不要拿你的臟手碰我! “我可以吃掉你嗎?” 滾開! “啊啊啊啊——” 在男孩碰到他臉頰的同時,右頸側的皮膚傳來撕心裂肺般的劇痛,如墨抑制不住地尖叫出聲。趁著男孩分神的瞬間,如墨抱著季連城跳下了城樓。 圣所。 男孩看向深邃的夜空,眨了眨金色的眼睛,有些苦惱地抱怨道,“逃走了?!?/br> 輪椅上的女人合上書,語氣柔和地問道,“什么逃走了?” “一只小鳥,”男孩很認真地伸手比劃了起來,“是一只很漂亮,很珍貴的小鳥?!?/br> “不過,它受了很重的傷,飛不遠的,”男孩這樣想著,又開心地把玩起手里的沙子。 吃掉它有點可惜了,不如建個籠子好好養起來吧。 塔廟。 ”如墨,如墨,你還好嗎?剛才發生什么事了?” “明天還有和談,季大人請早點休息?!?/br> 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揉著依然疼痛不已的奴印,卻感到詭異的心安。 沒想到這次,竟然靠小皇帝撿回了一條命。 云澤城外。 沉睡中的玄夜突然睜開眼睛。 “秦九,你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