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車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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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 也許真不存在什么永恒吧。 貼著皮膚的巖石變得格外的涼,腳下的水面搖曳起細膩的紋理,風就這么蕩起來。 被侵蝕的地表,已老去的丘壑,無端止的年華。 手里提著的酒壇,里面灌滿了無止盡幽幽的響,香氣冷冽,卻醇美宜人。 “仍舊還是獨酌么……依然沒人來跟本大爺搶呢?!睒浅夯秀庇辛俗硪?,他雙手捧過酒壇,里面是更深一層的黯然,漩渦一樣圈圈淪陷的戲碼,周而復始上演。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沒盡頭。 如果連這都叫做永恒的話。 那么……我寧可時光再短暫些吧? 耳邊有人輕笑。 細微的喘息默默吹動某樣東西轉動,發出細碎的聲音。紙片摩擦,特有的執拗猶如雜亂而斑駁的舊時光。褪了色的紅,黃,藍,綠飛快交錯在一起,親近而粗糙的質感,最終化作耀眼的白,留在記憶某段的空白處,還熠熠閃著光。 “樓兄?!蔽⑿β湓谧旖?。 樓澈瞇好眼睛,目光向某一方向半流質狀態緩緩延伸。 有人手中的風車,歡快自得的旋轉,影子投在地上,像極了蜷縮進心里的年輪。 一圈一圈。 一圈一圈。 〔風車〕 長安城。 “娘說過的,不許跟奇怪的哥哥走?!?/br> 坐在對面的小孩抹了抹眼淚,斬釘截鐵過的眼角紅腫的像飽滿的水袋,樓澈就親眼看著在他的小手指離開的瞬間,又一滴接著就冒出頭來,在臉上劃成長長的痕跡,啪一聲落了下來。 “喂喂喂——不許哭了!”即使是被稱作‘奇怪的哥哥’,樓澈雖然不怎么耐煩還是忍不住拿手去劃拉了兩下他的小臉?!澳闶悄泻⒆雍冒??總是哭像什么樣子?你家在哪?本大爺發善心送你回去就是了?!?/br> “我家……我家不在長安的……”男孩強制性的收起眼淚,但后面的話全部都又重新融化進了含糊的抽泣里?!澳锸菐摇瓗襾碲s這里‘風車會’的……娘說……娘說前面人多、她、讓我在這里等著……然后、后,娘就丟了……” “……明明是你自己丟了?!睒浅鹤プヮ^發,太陽光打在背上激起來無可奈何的熾熱感。 “可是你弄壞了娘買給我的風車!”男孩雙手捂著眼睛,目光藏在微小的罅隙里謹慎的觀望,害怕被打但還是倔強地喊了出來。 理直氣壯的聲音。 “……你這小鬼頭!”樓澈拳頭提到一半再次無奈的放下。原本就已經壞掉的心情又轉過大部分的陰暗面,煩躁的疊加效果讓他覺得自己在眼前這個五顏六色的長安里怎么都格格不入。他無奈的蹲下身子,腦袋埋進向前自由伸展的手臂中,話就從其中某一縫隙里緩緩傳出?!啊美埠美彩裁雌骑L車而已本大爺賠你就是了,你先找你娘還是風車?反正本仙人都奉陪到底了?!?/br> 小孩停止了哭泣,不自然的開始衡量起來包含在他話里面兩個概念不同的偏重點,最終還是輕輕扯扯樓澈的袖子,咬住嘴唇望向不遠處,眼神渴望而熱烈。 樓澈抬頭順著他目光望過去,一朵朵風車插在木架上,花枝招展的在洪亮的吆喝聲中微微舒展。 像鮮艷盛開的花。 “老板~這風車怎么賣?” 琴瑚還是沒能抵抗住這么多鮮艷顏色對她的誘惑,雖然被鷹涯好心提醒一路子‘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意而你(真的)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之后還是忍不住跑過來開了口。 “小姑娘要買風車嗎?大的這種五錢一個,小的賣三錢?!崩习逍Σ[瞇的從木架后面伸出頭。 “就要那個紫顏色的好了~” “就要那個紫顏色的好了……”聲音是幾乎同時響起的,純正的LOLI音疊起剛泡過了眼淚的童聲,效果奇怪的出人意料,老板已經伸出的手就愣在了半空中。 “——笨仙人??!” “小、小姑娘?……你怎么會在這兒的?”樓澈把扛在肩上的小孩子放到地上,趕緊左右張望,“彈琴的……那家伙是不是也跟來了?!” “什么‘那家伙’?還不是你沒事干隨隨便便賭氣跑出來,害得少主帶我們一路找的好辛苦!”琴瑚有些憤憤不平,突然看見站在中間含著手指頭呆呆望著他倆的小孩子,“你……這是誰家孩子?” “……你別管了,小姑娘幫本大爺一個忙吧——你給這小鬼買個風車好了,不然他老是哭老是哭得煩死了!” “那明明是因為怪哥哥你弄壞我的風車——”反駁的聲音總是很切實際的響起,小孩轉過身子一臉委屈。 “你——” 忽然有人搭他肩膀。細膩的觸感從皮膚一下子沉到骨頭里去了。然后在心里打出一個重重的回響。 泛上來的是不濃不淡剛好適宜卻尷尬極了的感覺。 紫發。微笑。溫柔的眼睛和犀利不留情面的話。熟悉到身體里每一個細胞都想去靠攏的。只有他一個。 可是…… “樓兄……能在這里遇見,是不是好巧呢?” 一連好幾天沒見到他了。若不是當時自己一氣之下跑出來的話。 樓澈知道自己說不想見他那純粹是自己騙自己??墒莿偛怕犚姟僦鲙覀円宦氛业暮眯量唷臅r候,重重疊疊的震蕩感偏不可救藥的又浮上水面。 “樓兄?”背后溫潤如玉的嗓音,泡在空氣里,暖得要發酵?!霸趺床徽f話了?” ——是你錯了。明明就是你錯了。 ——說什么。說出來就是要認輸了不是嗎。 可為什么……怎么都抗拒不了。 一下子就沉寂下來,響在旁邊的喧鬧像是被突然被隔離了出去好遠。一排又一排的風車擱在架子上,整齊的轉動,黃竹頂端與染了顏色的細紋紙靜靜摩擦,好長一串的‘吱呀’聲像齊刷刷的蟬鳴,飛出去穿透了幾乎要生出瞌睡的長安城。 “怪哥哥……”男孩扯著他的衣角,盡量想用眼神提醒他想起來‘你都還沒買風車給我’。 “小弟弟,你想要風車么?”紫丞彎下腰來,笑瞇瞇的看著他,然后伸過手去?!拔屹I給你好不好?” 男孩愣愣看著他,小腦袋似乎就要點下去,卻被樓澈一把拉住?!氨敬鬆攷闳e的地方買?!闭f完轉身就走。 紫丞也就跟著站起來,手輕輕握住男孩的手腕,并不打算放手的樣子?!靶〉艿?,是不是想要那個紫色的風車呢?” 一只手在這邊,手腕上朱紅色的珠子渡著耀眼的光圈,垂到底下精致的流蘇琳瑯而修長。 一只手在那邊,厚重的袖子蓋住的部分散出能沁入身體的幽香,不知名的絨邊輕柔發癢。 男孩又傻在了中間。兩只手被尷尬吊起。眼前風車正咕嚕嚕的轉。 “……你!”樓澈橫眉瞪他,“快放手!” “不放?!弊县┪⑿鼐?。 “……那我放?!?/br> 紫丞接過老板遞過來的兩朵風車,絳紫色連著金黃色的光邊兒,又安穩又熱情的模樣,粗糙并好看著。紫丞遞到小孩子手里一朵,抬頭望望樓澈還沒消失在視線里的背影,就湊到男孩耳朵旁邊,嘴角彎起個弧度。 于是男孩就連蹦帶跳跑了過去,手里的風車隨風蕩漾了起來,歡快的像一朵紫色的大金絲菊。 “怪哥哥……等一等——” 樓澈沒回頭,腳步卻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特定的音符化成牽扯不開的線,拖過長長的痕跡。 “紫哥哥說想讓你回去啊——” 如同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般,什么輪廓,什么線條,畫成什么規則的形狀,是不可預料的,是始料不及的。 “他說因為他——喜——歡——你——” 有什么脫了線,思維順不上原來預定好要行走的軌道了,沉浮在無限星空里變成紛雜繚亂的脫節流星。 胡沖亂撞。橫行霸道。為所欲為。 樓澈徹底的想不明白自己要想繼續走的話該邁哪一只腳了,他艱難的伸出手,使勁敲了下腦袋。翁鳴聲潛藏進大腦皮層硬生生扯出了痛。于是那就不像是在做夢。 他——喜——歡——你—— 可為什么,這種余音,就霎那間生了根。 怎么都消失不了。 〔夜〕 “可是我明明在后面有說‘留下’二字的?!弊县n手站好,笑著看樓澈氣急敗壞的將一臉憤恨給扭曲擴大化然后漸漸遍布全身。 “……你耍賴皮??!”樓澈跺腳,自己明明相當瀟灑得跑出去老遠了,現在卻又急急忙忙跑回來在這里聽他解釋說‘其實你誤會了’?!皬椙俚?!你!……”接下來的思路突然卡在腦中,句子呈現忙音狀態延伸出一段空白出來?!澳?、你這個(卑鄙無恥骯臟下流……的)家伙??!” 原本想說的話忘記了。臨時替補上來的全部都又蒼白無力。心里空了一大截。 ——總之就是空歡喜一場。 樓澈弄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還要不要走了,事情就這么拐進了死角,好像無論怎么做都相當尷尬。他看看紫丞,沒面子的直想抓頭發。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路邊,氣鼓鼓的擰著眉毛,就沒了聲音。 紫丞看眼琴瑚,琴瑚就很知趣的以‘jiejie帶你去買糖葫蘆’為由將還在發愣的小孩和鷹涯拖至沒影。于是街道又恢復到剛才,一如往昔喧嘩。 “澈……”紫丞探了身,頭發從背后披散下來,優雅地蕩在眼前。 黯艷到流光溢彩的紫,占據在視線里讓人無法忽視。樓澈扭過臉,鼻子哼了一聲,故意不看他。 左手輕輕壓住肩膀,連帶著有細微又鋒利的觸感緩慢滋生。笑容出現在目光里又鉆進耳朵里,觸摸不到,拒絕不了,敏感的跳躍著。 “給?!?/br> 紫丞伸手遞過來的,從余光里看清是一朵紫色的風車,轉動著拖沓的節奏,忽然就溶進他紫色的頭發里,衣服里,膨脹,發燙,再并為一體。 “干嘛?” “哄哄你啊?!?/br> “……當本大爺是小孩子么?” 不怎么情愿的抬起頭,陽光印在眼皮上的先是一片猩紅,緊貼下來的明黃,翻轉過去的暗綠,混在一起的烏青……美的丑的,好的壞的,介意的不介意的,想要的不想要的,等等等等,沉在心里沒了界限,最后又變得耀眼。 但還是接了過來。接過風車后看見的是伸過來的手。 “——所以,跟我回去吧?” “那小孩走的時候竟然還念念不忘怪仙人,可見怪仙人你笨是笨了點,對小孩子還是挺有親和力的~嘛!” 少女音以其特有的拐調,永遠都讓人生不起氣來。樓澈恨恨的瞪了下坐在對面神采飛揚的琴瑚,夾起一口飯,連帶著滿臉不滿一起嚼爛后吞到肚子里去?!氨敬鬆敵燥柫??!闭f著便站起來。 “哎哎?……怪仙人?這太不像你了嘛?!B菜都還剩那么多?!鼻俸鞑豢伤甲h的望著他。 “澈?”紫丞也轉過臉,“你去哪?” “……出去轉轉?!睒浅翰唤浺馄车剿?,剛要脫口出來的‘要你管!’就忽然軟在了嗓子里。 夜至少還是無比祥和的。 客棧背后相當突兀的是緊挨著一小片樹林,稀疏的幾根柵欄斜斜插在旁邊的土壘上算是分割了界限。樓澈就輕輕巧巧躍了過去。 觥籌交錯的聲音在身后被一點一點拉遠,繼而被踩在腳底的沙沙聲代替掉。多少年緩慢積攢下來的落葉腐化進了土壤,湊起來厚重而豐富的松軟感,腳底偶爾被藏好的樹枝刺到,仍然是微不足道的灼痛,再抬起腳的同時就會沒入身體里,消失不見的。 耳邊傳來聲勢浩大的蟬鳴。它們經常躲在rou眼看不見的角落里,妖精似的唱著歡快的歌。 怎么會覺得這么悲傷。 樓澈突然不想往前走了。黑洞洞的,枝葉交錯擋住了星空,暗淡的連光都透不下來。 可又有聲音傳過來。是人的說話聲,極力壓低了的嗓音伏在盡頭,掩耳盜鈴的說著最私第的秘密。 “……司馬主簿吩咐好了的,時候到了我們就下手……嗯,萬無一失的……” “那么說……這次黎王就可以手到擒來了……” 浮風掠過蒿草,長長搖曳著埋沒了褲腳。樓澈覺得自己有點拔不起腳跟來?!柰酢瘍蓚€字狠狠的戳得心窩疼。 他們竟然說黎王就可以手到擒來了。 樓澈掏出湖穎,墨綠骷髏的點綴映亮了周遭的氣流,微小寧靜的熒光凝結成哀艷的長河?!麄冸y道不知道么?只有本大爺一個人才能欺負彈琴的。有且只有本大爺一個人! 無論他們是誰。 樓澈腳步劃過流星,一把扯開遮在前面的夜幕。揮起大筆已經斬了下去。 ‘鐺’一聲響,像被玉匠的錐子穩穩刺進一樣,筆被輕輕格擋在半空。清脆的響聲連帶起了觸及皮膚脈絡的一小陣酥麻的灼痛。透過筆桿的耀眼光芒,一張面孔緩緩回過來,直視著他的眼睛。 樓澈愣住了。 窗外偶爾傳來歌聲。似乎是哪家樓子里的歌姬,香艷的琴聲里透著花紅柳綠,隱隱夾在晚風里的胭脂香氣,霧一樣彌散開來。 紫丞靠近窗口,檐頂上因為風車會而特意綁上的風車正嘩啦作響。此時已是夏夜,眼前流過的河拖著映來的粼光,閃亮亮的劃過。時時有落葉,卷著還明明還青翠的邊兒,可也就這么過去了。 對面的小樓高低不等,全部都蟄伏在夜幕里。繁華到荒涼。 “少主……”琴瑚走過來,“如果是關于那件事情的話,為什么不直接和怪仙人解釋清楚呢?” 紫丞沒有答話,眸子里的紫色更深了一層,比夜色濃。 “……解釋的話怪仙人一定能理解的,他雖然笨一些。但這么豈不是誤會越來越深么?還有——” “琴瑚?!?/br> 紫丞用微笑打斷他?!霸蹅儙У摹疅熽柎骸??給我拿一些來吧。我想……也出去走走?!?/br> 踱出房門,遠遠就望見了螢火。 本該耀眼的尾光扯得舒緩。仿佛巨大的信念意外被蜷在羸弱的軀殼里,卻要一點一點再放射出去。 直到拖得久了,等光芒燃盡,也就是該死亡的時候了吧。 紫丞嘆了一聲,掂起長袍邁過柵欄,木頭交錯的吱呀聲被輕巧撇在身后。才走幾步,就看見前面樹枝上懶懶散散掛著個人,衣服上長長的褡褳與流蘇纏繞著垂了下來,正隨著微風,一搖一搖。幾朵熒光湊近,逗趣一樣在他面前反復折騰,黯淡的光線映亮一點輪廓,便呼啦啦讓人看清那是怎么一副俊秀面龐。 “澈?!弊县┳呓稽c站定。輕輕喚他。 樓澈沒聽見一樣繼續擺著原來姿勢,忽然變得輕微起來的鼻息一下就被識破‘我在裝睡覺看不見他也聽不見’的促狹年頭。 “……原來樓兄已經睡著了??磥砦疫@瓶好酒……”紫丞輕搖酒瓶,漿液撞擊瓶壁聲音清醇動聽?!爸缓没厝オ氉昧四亍闭f著抬腳便走。 “……喂?!比缤A料中一樣,樹枝上裝睡的饞蟲終是按耐不住,打了一個璇坐了起來。 “那個……好酒哪有自己喝的道理來著?” 月光打在樹枝上,泛起了薄薄一層微光。 樓澈別別扭扭挪了半天,才讓出一小塊地方給他。紫丞并不在意,就坐了下來。 “澈。幾天不見了,你竟是睡習慣了樹枝?”并不幽深的樹林沉浸在格外幽深的夜里,感覺是被誰支了結界,連說話都幾乎有了回音。紫丞看樓澈抱著酒瓶斜倚在樹干上,臉一側勾著朦朧的光邊,視線故意撒向別處。 “……后悔了么?”紫丞繼續笑,“后悔多少天前從月凌淵底魯莽救起來我,又帶回熏風午原拼命治療,之后便一直甩不脫,從長安,從洛陽,到成都,到建業,上天入地,仙境魔界,這里那里……想一想就會很后悔吧?”聲線浮過唇角,戲謔的玩笑話拉了古舊的譜子,在末端竟變得有些悲涼。紫丞心里不由隱隱一疼。 “……后悔了吧?!蹦沁吀统鰜砹嘶卮?,玩世不恭的聲音使勁透著分認真,“后悔多少天前從月凌淵救起來你,又多管閑事帶回午原治療,搶了本大爺的熏風不說,之后還一直甩不脫,從長安,從洛陽,到成都,到建業,上天入地,仙境魔界,這里那里……本大爺當真后悔的緊呢?!苯又銣惲诉^來,淡赭的瞳仁里迷蒙出水色,“彈琴的,你欠本大爺那么多,你要怎么還?你說說,你說說?!?/br> 紫丞搖頭,伸手從他懷里取過被喝了一半的煙陽春,放到唇邊。就覺得酒香宜人,微醺的辛辣到了嘴里變成沁人的甜蜜,始料不及的沉入心里。他胸口一松,回升上來又堆起嘴里的話?!俺骸P于那件事情,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br> 樓澈臉色微變,他擰起眉毛身體猛然一顫?!暗?!……”口中吐出一個字來,就再也說不下去。 “澈?你怎么了?”紫丞一愣,過去扶住他肩膀。 樓澈倒在他懷里顫了兩下,就不動了。但接著便爬起來就像剛才一切都沒發生過,又變回好端端的樣子來?!拔覜]事啊,什么事情啊,紫丞你說吧。我聽著呢?!?/br> 紫丞有點不可思議的望著他,眼角一轉延伸到周圍的黑暗中去,耳朵仔細的分辨捕捉著任何一點微妙的動靜。 “紫丞?”樓澈看他愣神的樣子,顯得有些奇怪?!澳銊偛耪f要告訴我什么呢?“ “沒事了……”紫丞看他一眼,接著便轉身要跳下去,“樓兄太晚了……我們該回客棧了?!?/br> “等一下!”樓澈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在紫丞回頭的瞬間狠狠地吻了過去。然后又緩緩抬起眼瞼。 “……帶我,”嘴里是含糊不清的要求?!耙黄鸹厝??!?/br> 〔傀儡〕 “怪仙人你回來了呢……”琴瑚看見紫丞拉著樓澈從自己面前經過,帶起一陣風。她的粉紅辮子揚起來然后撲到臉上,惹來刺拉拉的癢,禁不住要打出噴嚏?!啊??” 紫丞一臉凝重。抓著身后的人徑直上了樓,拐進房間后就緊閂上了門。 樓澈有些奇怪,似乎張口想問你干嘛,卻又緊閉了嘴巴,好像很習慣這樣似的就站在原處。靜靜看紫丞轉過身來。 “現在你該說了吧?”樓澈一臉‘門都插好了’的理所當然的表情?!啊县??” 紫丞微笑,輕輕將罩在身上的紫色外衣脫掉,動作之間漫無邊際冒出一些很隨意的問句?!皹切帧讲磐盹垥r刻你最中意的那道鱖魚,我們明日再要些來如何?” “???……哦,當然好啊?!睒浅阂汇?,就隨聲附和。 紫丞掛起衣服,“前日你應允于紫某的同去百花樓會春水姑娘的那張帖子,應該還在身上吧?” “……嗯,在、在啊?!?/br> “哦……那我送給你的風車呢?”紫丞走過來搭他肩膀,“我猜你連什么顏色的……都已經記不起來了不是么?” “什么風車?……紫丞你……你堂堂一介魔界之主心里竟然還惦記著那小孩子的玩意兒難道不會覺得不自在么?你若有什么事情趕緊說了不要在這里故弄玄虛兜圈子!”樓澈有點發怒了,胳膊伸過來要格走他的手。 “哦是么?那么我最后想問……”紫丞睜開眼睛,幽紫色的眸子突然凌厲起來,目光像鋒利的刀刃,直刺向對面人的臉上,而摁在他肩膀上手臂也已經加力?!啊?,究竟還要附在他身體里多久?” ‘樓澈’慌了神,往后猛退了一步,臉上閃現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倏然猶如漫過了水面,被風吹的蕩漾到模糊看不清楚。 “哼——你逃得出去么?”紫丞手指稍動,細滑微亮的琴弦從指尖下幻化出來,吐著艷麗的光色,蛇一樣迅速向前方蔓延過去,瞬間就撐開一張無上絢麗的蛛網,將‘樓澈’背后的雕花窗欞給遮了個密不透風。 ——方才晚飯時根本沒有什么鱖魚你難道忘了么。紫丞用指甲挑出一根弦,嘴角微翹。 ——前日你憤憤離我而去如何定那百花樓之約你難道忘了么。手指輕彈,琴弦疾風般被送出,嗡的一響。 ——紫色風車午時還在你手中轉的鮮艷你難道忘了么。弦至音斷,眼前是樓澈身體倉皇倒下的影子,身后是一朵被齊齊削斷的紫色風車,啪嗒落在地上。 “更重要的是……”紫丞上前一把抱住樓澈,眼睛里是無限的溫柔,幾乎融化了月色?!俺耗愫螘r學一本正經的喊我名字‘紫丞’了?……這些他們全當我不會在意的么?” 全是細微瑣碎到底的小細節,是樓大仙人甩甩腦袋就不會再記著的。但只要是關于你,無論是風吹草動還是天崩地裂,都是同一個效果。 這件事情一直到很后來了,每每被提起的時候,樓澈還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本大爺怎么可能被那種東西附身?——切!”尾音之后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落寞表情,手里捏著一朵明顯壞掉又被重新拼湊起來的紫色風車,吹的嘩啦嘩啦作響。 可是紫丞已經不在身邊好久好久了。 “唔……”樓澈轉醒。睜開眼睛首先看見的是一片暗橘紅,偌大的光影逗留在天花板上,形成不深不淺一圈影子。 身邊坐著熟悉的紫色身影,在紗帳圍成蓮苞似的燈下面,正盯著一朵壞掉的風車發呆。 “哎?”迷糊的有些頭疼,記得剛才還在樹上飲酒的,突然就沉入黑暗里,一直又到了這小客棧房間里?!啊敬鬆敽茸砹??” “嗯?!钡幕貞?。紫丞把那風車放回案上?!安还庾砹?,還發了酒瘋,說了醉話,干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br> “呃?”樓澈敲著額角,視線碰上他含笑的目光又折回來,“……怎么可能?!幾口酒本大爺怎么可能會醉?我知道了……一定又是你在搗鬼,在那什么煙羅春里動手腳!彈琴的你卑鄙!” “……是‘煙陽春’?!弊县┐瓜卵劬€,看他發亮的額頭,“那可是魔界珍藏佳釀,是你無福消受罷了?!?/br> “我管它什么春……那個,本大爺盡說了什么?”樓澈臉有些紅,他離家出走這些日子,窩在心里的東西繁雜的要死,卻始終都沒敢吐露出來一點,因為都與某人相關。若是真的說了出來—— “說你想我?!弊县┮稽c都沒含糊。聲音抖落,鋪了他一身。 “怎么可能?!”情急分辨,妄圖用音調淹沒掉一點被說中的秘密?!拔覜]說!” “你說了?!?/br> “我沒說?。。?!” “你說了?!?/br> “我沒說?。。。。?!” “你沒說——” “我說了?。。。。?!……嚇?”沒剎住的話變成脫韁的小馬,沖出嘴邊又撞回心里,回音在狹隘的空間里橫沖直撞,窗外的細柳搖了三搖,招來幾縷晚風?!拔摇?/br> 紫丞低下頭,將他急得面紅耳赤的解釋緩緩咬進嘴里,笑了。 “你沒說?!俏蚁肽懔??!?/br> 夏夜其實有時候會被錯覺是裝在做工精致的錦盒子里的。 長安城就是那個盒子,蟬鳴有時穿過長空,卻在另一端被截了下來,就留出一段安靜的空白。之后又會突然從某一處爆發,再卷土重來。 所有的風車都在轉動。 枯瘦的手指骨節突出,從窗上摘下一朵風車,又放在眼前欣賞。 “主簿……附在樓澈身上的傀儡被發現了!我們什么都沒有打聽到……”有人來報。 “是么?”司馬懿緩緩踱開步子,眼角一沉:“那你還回來干什么?” 說罷便登上觀望臺,身后大聲求饒的呼喊被拖得很遠直到沒有痕跡。華麗的畫舫從江上飄過,沿岸打起繁盛的燈火一盞盞的正在熄滅。整個城市正歸于沉寂。 “黎王……無論你多精明,這次專門為你而備的風車會,你終究還是自投羅網了不是么?”邪魅的笑容下面,那根風車應聲而斷。 江上騰起淡淡的霧。所有的喧嘩在一瞬間停止。萬籟俱寂。 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紫丞稍微覺得有些不對,外面有不尋常的動靜,似有若無的傳過來。 “……怎么啦?”樓澈看他停下了動作,稍微有些奇怪,于是也抬起身子順著他注視的方向望過去,“看什么呢?” “……沒?!弊县╊^低了一些,半邊紫發遮住了他一般的視線。又重新壓上他的嘴唇,把樓澈下半句‘本大爺什么都還沒看見……’給活生生堵了回去。 好多天不見了。彼此身體上熟悉的味道沉淀出些久違的香,有些東西時間久了會變得生疏,而生疏了的話就會從心里反而更加深一層。想忘也忘不掉。 樓澈前幾天一直都是睡在外面,不知為何,身邊沒有了紫丞,他甚至連客棧都懶得投宿。晚上就隨意躺在某棵樹上,看月光垂下來,和著冰冷的空氣摩擦著皮膚。冷的要死。 現在被他抱著,有溫度的觸感滋生出不敢相信的幻覺。樓澈晃晃腦袋,怕是自己在做夢,趕緊伸手抱住面前的身體,十指交叉,扣好。 “這么就不會消失了吧……” “嗯?”紫丞低頭看看他,像只樹懶似的正吊在自己身上,閉著眼睛,長睫毛安靜覆蓋過愜意的笑意。心里大致已經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就探身下去蹭他的鼻子,溫暖的氣息撲到臉上后連絨毛都蜷了起來。故意的問?!霸谙胧裁??” “哈?……沒有啊?!睒浅焊哪肯鄬?,親昵感源源不斷的涌現,臉立即又紅了大半?!氨敬鬆敗X得就這么抱著……很舒服?!?/br> “哈哈?!弊县┰谒a上啄著,一寸一寸游移,最后點回嘴唇。 “還有更舒服的……你要不要?” 樓澈徹底淪陷進了溫柔鄉。 身體涌發出來觸電一樣的感覺,輕微的痙攣順著皮膚蔓延。腦袋里藏進了一輪風車,無比明快,又無比暈眩。 “彈……彈琴的……” 嘴里是自然哼出的音符,無內容得拉著平緩延長的調子,剛剛才脫化成型,就一下融化進他熾熱的眼神里,消失,殆盡,任憑堆砌起更高漲的曖昧。 除此之外,仿佛只剩二人耳廝鬢磨一室私語。 世界靜得出奇。 〔大霧天〕 無論如何都只是感覺靜得奇怪。 “好大的霧?!弊县┐蜷_窗欞,一股寒氣撲面,連窗邊翠柳在白霧里顯得鮮嫩無比,細長的葉子罩了霜一樣洗的格外清靈。紅的窗,綠的柳,連朝濃霧如鋪絮——可,這畢竟是夏天啊。 “啊——嚏??!”身后冷不防傳出來不尋常的動靜,縮在床上的人伸手扯過來一條錦被將自己裹的只剩腦袋露在外面,“喂??!大早晨開什么窗戶?。?!”抱怨聲中夾雜三分沙啞,一絲睡意,另外還有幾下鼻子抽動。 “澈……你看窗外?!弊县┻^去,把他拽起來。 “什么大驚小怪的……不就是起了點……”樓澈皺起眉頭望過去,嘟囔聲順延下來化成驚嘆語氣:“——霧?!”他使勁揉揉眼睛,“彈琴的,本大爺沒記錯的話,現在應該才剛過八月吧?” “嗯……”紫丞放低聲音,“而且……你沒發現,除了我們兩個,周圍不是太靜了么?” 的確。原本記憶中早起的雞鳴,街道該有的熙攘,樓板上來回走動踩出的吱呀聲,下面大廳里的杯羹碰撞,門外小販們的吆喝……好像全部都被這場大霧吞沒干凈了,一點也沒了。 “這……”樓澈也覺查出了。 “這不是錯覺……”紫丞眼神變得犀利,“是有人……故意這么做?!?/br> 果然。 下樓的時候發現一個人也沒有,大廳里凌亂擺放的桌椅,殘羹剩飯依舊是原本模樣,好像就在昨夜一切正在進行的時候卻突然中斷掉。而霧已經漫進了大廳里,桌面上泛著刺眼的白光。 “小二??!小二??!”樓澈喊了兩聲,回音撞在某處又反彈回來,清晰地像有人在對面遙相呼應。 “澈……不用再喊了,都不在了?!睒浅哼€欲喊,被紫丞攔下。 “這……這很奇怪??!好端端的為什么一個人都不在了?昨晚睡下前還聽見蛐蛐兒叫的歡快,一夜過去,倒像是本大爺莫名其妙落進個冰窖一樣……獨眼鷹和小姑娘呢?連他們都不在了?”樓澈左右張望,然后記起來。 紫丞默然——鷹涯,琴瑚,說好了無論生死都不會分離的朋友甚至是親人,竟也這么消失了?像心里空了一大塊。 手忽然被拉起來,掌心折疊,溫度趁虛而入,轉頭過去是樓澈認真橫起來的眉毛,和滿臉的‘你放心好了’。 “彈琴的,無論如何,本大爺都不會扔下你不管的?!?/br> 霧彌漫,云消散,風黏雨稠月正殘。并非是天荒地老的誓言,也不是生死別離的承諾,風輕云淡的一句話而已。 “我相信?!睆澠鹗种缚劬o他的手,紫丞微微笑。 我真的相信。 長安城好像被人施了咒法。 大霧像洪水一樣傾瀉進了街道,原本該搖曳的樹枝,招展的旗幟,連同檐下插好的排排風車,像是被鑲嵌進了琥珀,紋絲不動。而霧氣,卻像流水一樣,從腳下蜿蜒過去。 樓澈緊緊拽住紫丞的手,生怕一個轉身,身邊的人就不見了。他緊緊握著湖穎,幽綠的筆從濃霧里泡的泛白。 “到處都沒有人呢……” 紫丞站定。明明沒有風,在霧氣的流動的間隙里,偏偏又聽得見呼嘯而過的風聲?!笆潜蝗瞬枷铝恕Y界吧?” “彈琴的你站好,看本大爺把這該死的霧給吹跑!”樓澈豎起手指,催動咒語,空氣繞成小小的漩渦從他手指間擴散出來,紫丞感覺到瞬間便有涼意蹭過臉頰,頭發連同衣擺一起向后翩然飛舞,拉著狂野的線條橫行。但霧氣像是被硬黏在空間里的顆粒,紋絲不動,反倒是那些裝飾在梁下檐角的風車,色彩斑斕的顏色透過濃霧變得愈加溫和,嘩啦嘩啦轉動時各自渲染了一小片的光色。 媚的耀眼。 “澈!……停下來!” 樓澈聽見紫丞聲音,來不及反應就感覺到手腕一疼,法術形成的咒法登時破碎,風聲就像潛進了水里的魚,頓時消失的無蹤無影?!鞍??”他趕緊轉過頭,但身邊是已經空無一人?!啊瓘椙俚??” 視野里慘兮兮的充斥著白色,望的久了,幾乎連自己都快要消失進去。樓澈一下覺得有東西在心里涼的沉了底?!獎偛胚€明明拉著他的手說不放開的。 “彈琴的——?。?!”霧氣被震得騰起微小的振幅,樓澈狠命的向前跑著喊著,但那個名字軟軟傳出去后卻觸不到任何東西,漂泊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似乎要永遠延伸下去。 像直沖入云霄的鳥,就這么沒有了回應。 “彈、彈琴的……呼……呼……”不知道跑了多久,樓澈扶住一根柱子大口喘氣,這座被霧覆蓋的城市變作沒有了出口的迷宮一樣,怎么都跑不到盡頭。樓澈抹抹滑到下顎的汗,前后望望,仍然是厭惡到了極點的白色。 怎么都揮不去的白色。 “樓澈?!?/br> 有人從身后站定。紫丞端著琴,靜靜的從霧氣里透出來。 “……彈琴的?!”樓澈不禁睜大了瞳孔,紫顏色映在眼里霎那溫暖到死,接著就撲過去,“你這家伙!剛才死到哪里去了……讓本大爺好……” “樓澈?!弊县┍砬椴蛔?,伸出手擋下他,“別過來?!?/br> “呃?……彈琴的?”樓澈一愣。被攔截在半途中的動作化做尷尬的火熱,纏在胸口。 “樓澈……像你這么沒用的仙人我倒是頭一次見到?!弊县┨а?,視線冷的寒心,“說什么大話,什么要幫我,什么要救我?你在只會制造更多的麻煩,只會礙手礙腳你知道嗎?”口中的句子甚至有點連不起來,碎在地上如同玻璃,刺的眼痛。 “……什么?”樓澈不可思議的望著他,這些話不像從他口中吐出的,好像是響在另一個世界里的錯覺,“彈琴的?你怎么了?……你在說什么???” “呵……”紫丞要轉身,“我說過的,我最討厭的便是你這種自命不凡的仙人——樓澈,我相信‘困魔’這種小小幻術還是困不住你的,假若你連這種愚蠢的幻術都識不破的話——”拖長的尾音是冷冽的蔑視,可是剛剛的那句‘我相信你’還殘留著余溫的。 “……到底拿什么來救我?” “彈琴的你——”樓澈捏緊了拳頭,有風鉆進脖頸里,和剛才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黏在背上形成很難受的刺感,冰冷粘稠,放不下又甩不開,痛的一塌糊涂。他緊盯住紫丞,聲音從牙縫里吐出,幾乎一字一頓?!拔視饶愠鋈?!本大爺說!到!做!到!” 紫丞回頭,濃霧遮住他一半表情,剩下的一半又隱藏進長發里看不清楚?!啊??那紫某只有期待了?!?/br> 說罷便向前走去,步子邁的稍微更大了些。后面的人被層層疊疊的霧氣環繞著,清楚了再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也感覺不到。 澈你根本知道這個幻境困不住你的吧? 而你為什么還要留下來? 紫丞抬起手掌,紋路里似乎還牽繞他的影子。 “無論如何,本大爺都不會扔下你不管的?!?/br> 我相信的。 你會來的。 “啪啪啪?!?/br> 前方霧里無比囂張的拍手聲,和著陰沉的笑,透出來的是古樹一樣的身影,瘦小枯干?!安焕⑹抢柰醮笕四?。竟看得出我這‘困魔’困不住仙人呢?!?/br> 紫丞低頭撥琴,也笑起來?!澳亲夏骋彩欠裨摳兄x司馬主簿,還留得一點時間出來給紫某說完那些話呢?” 司馬懿走近來,捻著胡須,“在下雖然道法尚淺,但這困魔陣既困得住長安,那這長安城里的龍也好鳳也好,自然都跑不脫的?!赃@‘風車會’,黎王殿下,您怕是必須要賞這個臉了?!?/br> “哼。長安風車會一年一度,自是繁華無雙,紫某倒真想去看個究竟的……這個暫且容得商議,不過么……”紫丞輕輕拂過琴弦,叮當串響從指尖迸發,清脆入耳,卻又攝人心魄,繼而凄厲無比,甚至可以斷竹裂帛,回蕩在這空曠的長安城里,錚錚作響。 “司馬大人藏進這風車里的小蟲兒,借了澈的身體跟紫某套話兒這件事情,”嘴角一揚,笑容就沒在了眼神里,瞬間紫光流轉?!皡s不能不算一賬呢?!?/br> 〔長夢尋安〕 “……倘若這個辦法還不能成功的話,我寧愿犧牲人仙兩界獨保我魔族!”樓澈恍惚有些醉了,腦袋里偏偏又硬擠出來這一句。 那還是多少天前,紫丞跟著琴瑚鷹涯他們在雨蒼山議事廳的話被自己無意之間聽的一清二楚。魔族之王的表情在他秀美的臉上毫不掩飾的無限放大,眼神冷冽決絕到無情?!畬幵浮?,‘犧牲’,‘獨’,每一個詞都犀利無比的,陌生地閃著寒光的,讓自己怎么都沒辦法反駁的。想都沒想就鉆進去同他理論,爭到面紅耳赤的結果就是一氣之下跑了出來。 然后被他說成‘離家出走’。 “不是要‘犧牲人仙二界’么?那本仙人又算你哪一門子‘家人’?本大爺出來就出來了,為什么非要說‘離家出走’,到底跟你有什么瓜葛?”樓澈突然愿意自己醉死進這盛世長安里。 攬過酒瓶送到唇邊,門外陽光閃耀,嘈雜緊接著也爬進感官里,就不由得一愣。 瞇眼望過去。繁盛無雙。嬌柔雍容。長歌當哭。 那一場‘困魔’大霧終究是困不住自己這個純凈的仙人的,紫丞的一場奚落是要故意趕自己走,這自己要比誰都清楚的??墒恰?/br> 離墨師兄在答應借給化去這大霧法寶的時候笑得意味深長。 “澈兒……你終究還是經了人事?!毖劬κ峭约翰弊舆吘壞瞧趺炊纪什蝗サ某奔t?!半m知道他不久也許會對自己不利,也還是義無反顧要幫他。這究竟是個什么道理?” 這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是魔,我是仙。自古不兩立的天差地別,又偏偏能逾越過去然后走到了一起。是前世注定,還是機緣巧合?樓澈想了很久都沒能明白。其實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沒有什么原因,也不需要去擔心什么結果,他要是去滅仙界那就去滅好了,大不了也死在他手里。 若真死在他手里,會不會覺得很遺憾呢? 突然有微妙的觸感滋生在唇邊,好像某一次的擁吻又重新出現。柔軟的氣息是緊緊貼在自己面頰上的,不由自主的張開嘴,就有舌頭靈活的涌進來,細細掃過每一顆牙齒。 口腔里全是他的味道??坦倾懶?,忘記不了。細膩粘滑,那比熏風都醉人。 樓澈緩緩放下酒瓶,伏在桌子上。耳朵里全是深沉的響。 彈琴的,本大爺醉了。只有醉了才會說真話。 是真話。是心里話。 我舍不得死,我舍不得離開你。 就那樣,舍不得。 就這么在小酒館里呆到了天要發黑,腦袋說不出的昏昏沉沉,外面行人走得急促匆忙,應該是歸鳥急著返林。 畢竟每個人都有一個家。 自從樓澈拜托離墨將大霧吹散之后,一連幾天,幾乎快將整個長安城倒了過來。都竟然沒有找到關于紫丞的一丁點痕跡。那串紫色的身影,就好像跟著那場大霧,散的無蹤無影。 莫非是被抓走了。 莫非是僥幸逃出來了。 或許當時自己就應該賴著不走。明明是自己先抓起他的手說‘怎么都不會離開’的,卻又是自己先放開了他的手。 為什么要放開他?樓澈一口飲盡瓶里的酒,清涼貫穿過喉嚨,被腸胃暖的溫熱,喉頭上的甜,嗓子里的苦,流到到肚子里回歸成最原始的辛辣,像被戳破了心里最尷尬的膜,還原出來的是遮掩不了的容貌——魔物是最殘忍最嗜殺,最惡毒最善變的東西,這些在天界被當成定理一樣存在的說法究竟什么時候在自己腦海中也變得根深蒂固了?在紫丞說自己沒用的時候嘴角掛著是讓人心寒的冷漠,那是殘忍么?那是惡毒么?那是前一秒要齊心協力后一秒就分道揚鑣的善變么?連沉穩睿智的離墨都會摸著自己的肩膀嘆氣問‘這是個什么道理?’的。 “……道理就是因為澈你動了真情了?!庇腥藴\笑,在身邊緩緩坐下,紫色袖子伏在粗糙的桌面上,掀起似有若無的微塵,幾乎迷亂了自己眼睛。 “彈、彈琴的?!”樓澈一抖,手中酒瓶應聲滑落,漿液咽透桌子沉淀成黯艷的紅,醇香溶進空氣里。 但那身影像自己喊出的尾音似的逐漸透明,樓澈眨眨眼睛,竟一時分不清楚哪是紫丞哪是夜了。 難道是……眼花了?橫陳的板凳上空無一人,映著門外華燈初上,光影斑駁。 來往穿梭的行人越來越多,倒不像是趕著回家了。 “爺,今兒個就是風車會啊?!毙《^毛巾抹抹桌子,下巴點點門口?!澳敲葱┤巳莵碲s會的,您不去湊湊熱鬧?” “風車……會?”是那個自己磨了彈琴的很長時間心心念念一定要來的風車會?,F在他不在了,自己竟然全然忘了。 樓澈抬眼,被屋檐遮住了一角的視線里,夜正藍的發紫。 紫丞的紫。 幾個小孩子在周圍跑來跑去,人手一只風車,笑著鬧著,不亦樂乎。 捏泥人的,耍皮影的,剪紙畫的,扎花燈的……還有就是在屋檐下一排排五顏六色的風車齊刷刷得轉呀轉的,在不知哪一家鋪子里的蒸屜掀開那一瞬間的騰騰熱氣里,香的無與倫比。 仙族孤冷,魔界蒼涼,最溫暖的就屬人間了。伉儷挽著胳臂,爹娘拽著頑童,孝子攙著老母。人情味凝結在空氣里變得氤氳旖旎,碰觸到皮膚上化開一片,暖的發癢。 樓澈漫無目的的走著,說不上該去哪或想去哪,跟著某一股人流,腳底下軟軟的。 耳邊是哪家樓子里的歌姬彈著琵琶,唱的期期艾艾?!啊胨?,月滿月殘孤枝棲鴉,酒醉酒醒淚如雨下,空思念,獨牽掛!”哀柔的聲線散進嘈雜的人聲中,覆蓋不了,也淹沒不了。 前面突然被一只手攔住了去路,樓澈一頓,才看見是一個老伯,滿臉堆笑的將自己手中的架子挪了過來?!靶「?,買一朵風車吧,咱這長安城風車會里扎的風車可都是有規矩有說法的……比如說你看……”說這就開始要比劃給樓澈看。 “我已經有了?!睒浅航財嗨脑?,從袖子里面掏出來那根紫色風車,斷了的桿子已經被接上了,連風車翼都有些皺了,臨風一吹,燦爛的像朵花。 老頭眨巴眨巴眼睛瞅瞅那朵舊風車,又望望樓澈,嘴角抹開就笑了起來?!靶「缒治依项^多嘴,我瞧得出你的心思來?!?/br> “???”樓澈愣了下,沒明白他的意思。 “現在在這世道上啊,等是沒啥用處的,借酒澆愁就更傻氣了,小哥莫不是丟了心上人,怎的就一個人孤零零在這會上轉悠???依我看啊,小哥你拿著風車去前面廟里許個心愿吧。說不準就能成了?!?/br> “許愿?”樓澈有些哭笑不得,他堂堂一個仙人要去小風車廟里許愿的話,傳出去會被別人笑話的吧?剛要說話,老頭自自己架子上摘下來一朵風車塞在他手里。 “許成雙的愿,風車自然也得成對拿了去才好,吶,拿好了這一個?!?/br> “哎?”樓澈忙不迭的接過來,“那個……多少錢?” “哈哈,看今天佳節來著就送給小哥了??烊グ?,別誤了好時候!”老頭一笑,慢悠悠挑起架子向遠處走去,一架子風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再一點一點遠去。 樓澈低下頭。手上兩朵風車在月光里面轉的歡暢。 一青,一紫。 果真有專門供許愿的風車小廟。青墻灰瓦,建的別致。里面香氣繚繞,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樓澈也就神使鬼差的挪了進去,抬頭就看見一尊不知道是誰的塑身金像,臺前大大小小插滿了風車,各種顏色的風車襯著他銅黃慈眉善目的模樣,分外喜慶。 樓澈彎彎嘴角剛想出去,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兩朵風車,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不買香也不下跪,兀自踹開蒲團走進去仔細看了看插風車的臺子,特意挑了塊干凈地方。 “老兄你職位都不曉得有沒有我樓澈大爺高,這次本仙人進來只為彈琴的,你聽見聽不見都必須給吱個聲,否則小心本大爺拆了你的臺!”嘴里胡亂咕嘟著,直到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才伸手取過風車。 先放青的還是紫的又考慮了好久,摸了半天仍然拿不定主意。紫丞當時逆光伸過來的手,那體溫似乎還牽繞在這朵紫色風車上沒散盡。樓澈眼神柔軟下來,將青色風車端端正正插在那佛臺上面。 “彈琴的……無論如何,你平平安安的……”話剛出口,帶起心里狂風巨浪般的反應,自己的愿望不是這樣的,這根本不是出自本大爺心里頭的,但終究還是害怕太過奢求不易實現么?樓澈咬咬牙。 彈琴的,你不僅要平安,你要回來啊,你快回到本大爺身邊來啊。本大爺要看得到你才知道你好不好啊。本大爺想你了是真的真想你了??! 這才是埋藏在最心底,最初始,也是最長久的愿望。 是秘密,也是心里話,因為害羞才說不出口,但一切都是真的。 ——彈琴的……你聽得見么? 〔終〕 “哈哈……”門口傳來再熟悉不過的笑聲,像誰沒忍住。 樓澈趕緊回頭,卻只能看見有身影一閃?!皬椙俚??”樓澈轉身就慌忙追了出去。街頭花燈繞眼,多少個顏色被拉成長線,環繞住整個繁華長安。 樓澈不肯相信是自己看錯了,那笑聲鉆進了耳朵就貯存在腦子里面,怎么都不會錯的。 “彈琴的……你出來!你給本大爺出來!” 又好像回到了那天。霧氣彌漫,也是自己在瘋跑著,呼喚著,可那人明明就在身邊,又偏偏看不見。目光掃過猩紅的漆柱,杏黃的招牌,碧綠的芭蕉,暗藍的夜幕……可就是怎么讀尋不找那一抹魅紫。 不知道經過了究竟有多少地方。樓澈終于跑的累了,胸口好像燃了火,旁邊的人煙逐漸稀少,一輪明月在云里緩慢游移。 這是一條長街,兩邊屋檐的風車聲也正在逐漸變小。月光被對面的城墻遮住,原來清楚的路一下變得模糊。 樓澈往遠處望望,失落微風似的徐徐襲來,透過血rou骨骼,最后在身體里固定成型?!皬椙俚摹憔瓦@么不想見本大爺?”樓澈喃喃自語,“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嗎……”聲調小了下去,輕的像喘息,連自己都快聽不到了。 手里還死死捏著那朵紫色風車,代表了某種偉大的意義一樣不敢輕易放手??墒恰瓨浅涸偻艘谎矍胺?,城墻那里黑壓壓得好似盡頭,于是就掉過身。 “……就這么放棄了么?”語調平緩,氣息里冷香誘人,和著冷冽的琴聲,錚錚作響?!爱敃r某人離家出走的時候,紫某可是尋了不止一夜而已?!?/br> 樓澈止住腳步。月亮從他身后徐徐升起,登時燦若白晝。 在長街的那頭,有人倚在城墻上抱琴獨奏,手里移過一朵青色風車,月光撒了一整肩膀,紫的瀲滟,美到極致。 那是過了多少日子。 長安的風車會一度一時節,往日的人已經匆匆老去。沒變的好像還剩下那些風車們。在各自的屋檐底下挨過千年萬年的時光。 等其實是最沒用的。樓澈取過那朵舊的褪了顏色的風車,放在嘴邊吹著。氣息推動風車紙翼,連成串的轉動壓迫著枝干,紫色金邊細紋粗紙已經幾乎快要透明了,也許某一天,就會散到風里,化為灰燼。 等所有見證都逐漸老去吧??赡且惨认氯?。 我究竟要等多少個永遠呢? 風車轉的像記錄的年輪。手邊的薰風,腳下的月凌淵,歲月漸老,溝壑流年,總有一天,都會不復存在。 就像是故事都會有結局?;蛟S我的結局就是…… 無止盡的等。 樓澈抓起薰風壇子,卻聽見哪里出現了風車聲音,嘩啦嘩啦,忽遠又忽近。 一圈一圈。 一圈一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