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時日飛逝，不知不覺又臨近新一年的春季了，在地鐵站口的人行道兩邊，朱紅花芯的櫻花在藍天下開得正旺，癡譳手里拎著購物袋，目不斜視的一路走進了地鐵站。在他身邊一直有的電影海報，對于這一部必定賣座的電影，鋪天蓋地的宣傳已經早早展開。在地鐵上的海報廣告是黑紅色的畫面里的三位男主演：正在墜入黑暗的前刑警眼神陰鷙，目視前方，選擇成為殺人魔共犯的偵探低頭看自己手掌上的血，至于最為美麗的殺人魔，癡譳身邊的兩個女大學生正嬉笑著用手機拍那個演員的臉。演員的容貌已經足夠讓大眾滿意，只有癡譳知道，他的皮相還是比不上真正的殺人魔。

    時間過得真快。在他寫下的第一行的時候，地鐵還沒通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上一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地鐵站里張貼的還是由畫師精心描繪的第四部的宣傳海報。如今，里的故事已經即將走到結局，出道以來，寫了不到四年的，癡譳卻感覺自己像是已經在這個故事的世界里度過了一輩子。最近他總是像老人一樣涌起一些關于物是人非的情緒來。

    說不定這就是自己的靈魂已經如同衰老枯竭的體現吧。他想著。這些年來，他把自己的軀殼當成熔爐，熔煉出這個故事需要的元件，其他不需要的東西就拋棄掉，等結局篇的稿子交上去，他軀殼里還剩下什么東西呢。這樣一來，他的生命一定也就差不多該結束了。他考慮到這一點，早就已經完成了電視劇版的劇本。劇版和電影版情況是一樣的，他改變時間線，另外寫了適合影視化的故事，這樣就沒有劇透的問題了。編輯轉告他說制作方那邊對電視劇版的劇本也贊不絕口，找來了一線的導演，半年前就已經開機拍攝。

    盡管已經可以說是腰纏萬貫，這些年來癡譳沒有搬過一次家。出了地鐵站，走過已經走熟了的小道，聽著樓梯間熟悉的聲響，回到家的時候，正好看見殺人魔坐在茶幾旁邊，給兩人的茶杯加上茶醬。

    “我就猜老師會在這個時候回來?！睔⑷四О驯油平o他。

    他拿起裝有熱氣騰騰的果茶的茶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眼睛看向陽臺的多rou植物架，愣了片刻，開始想幸好他是養了這種沙漠植物，就算他死了，在這個經緯度的氣候里，它們光靠老天爺也還是能長得很好。

    “說起來......”他回頭看向殺人魔?！澳憬惺裁疵?？”

    “你終于打算問我這件事啦？”殺人魔笑盈盈的，“是因為快寫完了吧?！?/br>
    “嗯?！?/br>
    “因為我的名字對沒有用處，就一直不問我的名字。老師你簡直就像那種把妻子娶回家就是為了讓她生孩子做家務的人渣啊。不過既然是你，我也沒辦法啦?！睔⑷四伎嫉臅r候，有時候會像這樣低頭玩一下自己的手指，跟小動物一樣?！癈.C，記好了，你以后可要這樣叫我?！?/br>
    這是......外國人的名字縮寫嗎？

    說起來這個人一開始騙mama說他是移民海外的阿姨的兒子，或許他是真的曾經去過海外。癡譳低頭喝了一口茶，C.C往里面加了太多的茶醬，非常甜膩。

    “今天開始，晚飯我來做吧?！卑V譳說道?！耙彩且驗榭鞂懲炅?，我想調整一下狀態?！?/br>
    “好?！盋.C乖乖的點頭，嘴角又馬上翹起來嗎，樂滋滋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癡譳喝了兩口就放下茶杯，走到廚房里，洗手池旁邊放著一個黑色的運動背包，他瞪著這個背包一會兒，拉開拉鏈，熟練的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

    剪刀，錘子，冰錐，軍刀，割rou刀，鐵釘，鐵絲......

    一件又一件的兇器被用黑塑料袋捆好，癡譳一撕開包裹著它們的塑料帶，就有一股化學藥劑的味道撲鼻而來。在現在這個時間，昨晚沾上的人血里的細胞蛋白和核酸必定已經是被分解去除掉了。癡譳擰開水龍頭，面無表情的對器具進行最后一次清洗，手指撫過冰涼的金屬的時候，昨晚那個年輕女性扭曲得變形的臉就再次浮現在眼前。

    第13個被害人，34歲的年輕女性，家境富裕，?？飘厴I后就擔任家族企業的高層，本科是買來的文憑。在日常生活里，她是沒有任何特點的女性。喜歡大多數女性喜歡的東西，和跟她門當戶對的年輕男性交往，感情處于普通的穩定狀態，自己私下向復數的男性示好，男朋友也瞞著她挑逗復數的女性。社交平臺上的言論也相當普通，轉發每天的熱門內容，發表的觀點也跟多數派保持一致。

    這樣普通的女性，被勒死后，身體被切割成了數十塊。癡譳感覺得到自己手上還殘留著女性脖子柔軟的觸感，這種觸感曾經循著鐵絲傳遞到他的手上，當時C.C從后面握住他的手腕，牽引著他，也讓那種腥臭罪孽的觸感永遠的留在他的皮膚上面。

    殺死這樣的人究竟有什么意義。確實他自己調查的資料不會像C.C那樣全面，C.C能說出每個被害人一生里任何一年發生的事情，而他還是害怕惹人生疑，只能做最低程度的基本調查。但是......

    第12個被害人，19歲的年輕男性，小學文憑，無依無靠的孤兒，有強jian和偷盜的前科，謀生手段是在公廁里偷拍女性上傳給黃色網站......

    第11個被害人，68歲的老年女性，博士文憑，家庭幸福，是一家五百強公司的董事，平日經常在社交網站上對時事發表獨特的見解，因此頗有名氣......

    第10個被害人，25歲的年輕男性，本科文憑，中產階級的獨生子，忙于加班的公司基層員工，長袖善舞，但很苦惱交不到女朋友.....

    第9個被害人，51歲的中年男性官員......

    到目前為止，他參與了13宗殺人案件，被害人有各種各樣的履歷，處于不同階層，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和對社會的觀點，簡直完全找不到一致的地方。

    故事已經進入尾聲，他卻仍然搞不清楚C.C的殺人動機，結果導致里殺人魔的殺人動機也仍然還是謎團。只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很多讀者并不這樣認為。在最有人氣的書籍評論網站上，有數百萬條評價，其中有驚人的數十萬條長評，眾多讀者書寫自己的見解，現在，幾乎每個評論家都在聲稱自己已經完全了解殺人魔的殺人動機了。那些評論，真讓人感慨故事這種怪物的魔力。故事一旦像傳染病的病原體一樣從作者這里散播出去，眾多讀者用他們的眼光來詮釋原作，讓原作變得豐富多彩，生機勃勃，甚至逐漸變成作者也看不清搞不明的樣子。這不一定是壞事，書頁終究會腐爛，很多故事因人心的多變才能存活數百年甚至數千年。

    或許，有的讀者能夠看懂這個作者自己也搞不懂的這個謎題呢？想到這里，他收拾好了最后一把兇器，把運動背包推開到另一邊，一邊把油和味增扔進鍋里，一邊拿出手機看評論網站。

    【......這種作品往往會陷入后繼無力的困境，但看來是“一路走到黑了”。從第三部開始，字里行間的瘋狂讓每個讀者在過程里無時無刻不處于一種嗑藥般的頭暈目眩的狀態。作者就像是另一個連環殺人魔，不同的是，被他解剖開來的是人類的靈魂?！?/br>
    最熱門的評論，可謂是一刀見血的說破了一件評論者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只可惜這個人沒有說清楚殺人魔的殺人動機。癡譳把網頁繼續拉下去，看見目前關于殺人動機的說法可謂是五花八門。有的讀者認為殺人魔殺人是為了“控制社會的走向”，有的人認為殺人魔是想要“利用蝴蝶效應，一點一點的創造出他想要的世界”，有的人認為殺人魔不是人類，所以他殺人是剛好需要“進食”。還有一些猜測更加天馬行空。有人認為殺人魔“能看見第四面墻之外，利用謀殺來把玩讀者的情緒，他其實相當于作者本人”，甚至有人猜測殺人魔利用一連串的案件塑造“另外兩個主角”，把他們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這個人用一系列的分析舉證另外兩個主角其實是同一個人的不同人格，又指出偵探在第二部里為了查案引誘殺人魔和他上床這樣的情節是殺人魔的詭計，殺人魔其實愛上了偵探。

    一開始癡譳是想要投機取巧的找到答案，結果反而越看越頭大。他一邊看著網頁，一邊把腌好的豬rou扔進鍋里翻炒。他在廚房搗弄半天，做好了三菜一湯，瓦罐的蓋子下傳來香味的時候，他感覺到身后的氣流有些停滯，扭頭看見C.C的臉正湊過來，嗅了嗅味道，又瞄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

    “好香啊?！盋.C異于常人的灰色眼珠子抬起來，表情乖乖的仰望著他，“老師你現在不在意看書評了嗎，那上面也有我寫的評論?！?/br>
    確實如此，前些年癡譳還會害怕被書評影響，現在他畢竟是一個能夠心里全無波瀾的在廚房清洗兇器的人了，他自己也想不出世界上還有什么能影響他的心態。

    “你也會上這種網站啊......”他悶聲說。

    “還放在收藏夾里面哦?！笨蓯鄣臍⑷四н@樣說道，“我是最了解老師和這本的讀者了，要是老師有想知道的東西，要不要和我討論一下？”

    有一瞬間，癡譳覺得C.C銀灰色的眼珠子比運動背包里的殺人兇器還要可怕了，仿佛這雙眼眸是即將切割開他的靈魂的兇器。這個人一直以來究竟在想著些什么呢。癡譳創作的殺人魔行事詭秘，撲朔迷離，就是因為他始終沒有完全搞懂C.C這個人。

    “你會坦誠回答嗎？”

    “我絕對不會對老師撒謊的?！?/br>
    C.C的眼睛彎了彎，貓一樣的笑。癡譳低下頭把瓦罐的湯倒進瓷碗里?！安惶拐\和撒謊有時候是兩回事?！彼f道。

    “老師好嚴格哦?！盋.C在背后用腦袋蹭他一下，發出撒嬌似的鼻音?！白罱蠋煂ξ以絹碓絻戳??！?/br>
    癡譳愣了一下，低下頭，湯里不會倒映出人臉，他看著湯，思考自己現在的面容。

    一個面無表情，無精打采的男人。

    四年來，他的長相沒有發生變化，只不過在洗臉照鏡子的時候，經常感覺自己不再是當年垂頭喪氣走進倉庫上班的自己了，也不是寫出了第一部的自己。

    第一次跟C.C去殺人的時候，他無法動手，被捆起來的被害人惡狠狠地瞪著他，他站在原地不斷發抖，無法動彈。如今，已經十三個人了，他能勒死跟自己前日無怨，往日無仇的女人，盯著她逐漸失去生氣的尸體思考情節，第二天還能照常去商場購物，在廚房做菜。他變得連一點罪惡感都沒有了，也沒有了別的心情，只是利用一具具尸體去尋找答案。

    寫作就像是做題，故事是作者的孩子，對作者來說，它像是一個活物，不斷向作者提問，作者苦苦尋求著答案。故事的題目和數學題不一樣，沒有正確的答案，永遠有更好的答案，因此有的作者除非在故事結束后立即把作品忘掉，不然輾轉難眠。而對癡譳來說，他想要給最好的答案。

    任何正常人都會覺得這算什么鬼話吧，怎么可以在意一部勝于人命，甚至還是復數的人命。

    自己行尸走rou的麻木皮囊下，現在裝著了什么樣的怪物，真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說起來，從結果進行推論的話，不一定能夠得到正確答案，但是......

    在把菜和湯端到餐桌上的過程中，一股寒氣慢悠悠的在他骨子里彌漫著。

    十三個被害人，無論是外在特征還是內在的思想都完全沒有一致的地方，從結果來看，C.C用兩年時間把他變成了一個，無論面對怎么樣的被害人都能下得了手去殺害的兇徒。

    會不會這才是C.C的真正目的？

    “C.C......”看著用滿足的表情吃著他做的家常便飯的殺人魔，癡譳猶猶豫豫地問他，“你喜歡現在這個樣子嗎？”

    “嗯？當然啊?！盋.C咽下嘴里的東西，對他露出非常幸福的笑容?！拔业玫搅死蠋?，而且很快就能看見故事的結局?！?/br>
    “這樣啊......”

    殺人魔說得到了他......

    癡譳低頭看自己手臂上慢慢長出來的雞皮疙瘩。殺人魔說的確實是事實，無論是在哪方面。

    “老師也覺得很幸福吧，因為故事快寫完了?！?/br>
    “嗯?！?/br>
    “那么我問老師你另外一個問題好了?！盋.C正色了一下，問他，“老師你愛我嗎？”

    “......嗯？”突然遇到這種問題，癡譳不禁吃驚。殺人魔難道還渴望著愛情嗎，這怎么想也不可能的。這大概是什么考驗吧。大概怎么回答都行，因為無論如何殺人魔都會等到他把的結局篇寫出來，對癡譳來說，他只要自己的生命能延續到那個時候就夠了。

    所以他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想法。

    “什么是愛啊?！彼緡伭诉@一句，為了寫作收集的素材開始在他的頭腦里跳動?！澳憧催@外面，多得是‘相愛’到踏入婚姻殿堂的人，他們愿意冒生命危險生兒育女，再做牛做馬賺錢撫養孩子，直到自己韶華盡逝，甚至油盡燈枯，把自己一輩子能得到的一切投入這種生活里。但是，只要他們一旦發現配偶提供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比方說年輕的rou體，比方說有質量的性愛，比方說生育能力，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就會果斷選擇背叛對方或者離開對方。這種事從人群里離婚，出軌，嫖娼的幾率都能看出來。既然如此，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擁有流行故事里編造出來的那種愛情呢。大部分的人從來只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br>
    “老師你是說我不愛你，也不是想要你的愛嗎？”C.C露出有點委屈的表情?！澳敲蠢蠋熛胍纳罾镉形覇?？”

    “我已經在我想要的生活里面了，所以我不考慮以后結婚生子?！边@件事是無法否認的，所以癡譳只能老實回答?！爱斎挥心?，因為有你在，這個故事才能完成?！?/br>
    殺人魔這次的笑容有點不一樣了，吃完飯之后C.C就撲過來脫掉了他的褲子，他用盡全力蹬腿，勒令殺人魔先去漱口再回來舔他的下陰。接下來他們做到了晚上，第二天癡譳只能在床上用手機寫電視劇的劇本，他的腰直不起來，C.C見狀，cao了他一整天。幸好他這幾年早就像吃飯喝水呼吸空氣一樣習慣了邊挨插邊碼字。

    殺人魔是在感到幸福嗎？癡譳仍然搞不明白這個人的想法。如果殺人魔真的渴望他所謂的愛情，為此感到了幸福，那么，有可能這個智力深不可測的殺人魔直到現在也對他真正的計劃一無所知。

    故事已經接近結局了。癡譳放下手機，預料之中的，他馬上被從身后按著肩胛骨內射，他一面感受著zigong慢慢被水液沖擊得膨脹起來，一面習慣性的從枕頭里拿出一顆避孕藥吞下去。

    －05－

    殺人也好，創作也好，癡譳接下來的日子和他的內心一樣波瀾不驚，用另外一種說法，也可以叫做一潭死水。這一年，季節不急不徐的在窗外過去了，期間沒有發生任何出人意料的事情。電影的票房居高不下，在世界各地長期占據票房榜首的位置的同時，也開始掀起新的一輪的狂潮。這種東西，無論再怎么熱銷，都遠遠比不上影視的影響力。癡譳的身價今年水漲船高，不過因為他早有準備，能sao擾到他的人不多，訪談也好，其他電視節目和活動也罷，他一概用“正在閉門專心寫作”的理由拒之門外。連身為編輯的好友眼見他沉迷工作到這個境地，也不敢和他多聊幾句閑話，只是在電影上映之后，跟他開幾句各方印廠和書店如何忙得腳不沾地的玩笑。

    進入冬季后，不知不覺來到了必須整日開著暖氣才能工作的時節，癡譳有天撈起褲子，一手拿著手機，一手端著C.C泡的熱茶去陽臺呼吸新鮮空氣，正好看見附近中學的那些初中生放了學在樓下走過。學生當中也有兩個人抱著一本在討論劇情?？粗切┣酀哪橗?，他想起他和C.C也是在那個年紀里認識了彼此?，F在想起來，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就注定要寫出這本來了?？梢哉f是他的人生，他這一生的意義就存在于其中。

    客廳里環繞著陰沉的背景音樂和人的喘氣聲，電視上正播放著的劇集，是里的偵探初次殺人的一幕。偵探的演員是個長得像大學生的年輕演員，五官頗為俊俏，當他呆滯的向前伸手，顫抖著捧起被害人胸腹里血淋淋的肝臟，那個模樣活像是一個受驚的孩子。殺人魔走到他身邊跪下來，把手上的血涂到他臉上，用親吻來安慰他。至少表面如此。

    C.C抱著鯊魚布偶坐在沙發上，看見這一幕跟小女生看見愛情劇接吻鏡頭一樣小聲的驚叫起來，臉上堆滿笑容。這個人明明早已經看過劇本了，卻在視頻網站每周更新的時候第一時間打開電視追著看。癡譳走到他身邊，陪同他看完這周更新的兩集。劇本是他寫的，被制作成劇集后，導演沒有修改多少情節，每句臺詞和每個動作他都了然于心。不過盡管如此，觀看成品仍然是愜意的事情，劇的氛圍和畫面制作水平相當之高，有電影大制作的質量。

    看完電視劇，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幸好冰箱的存貨充足，用不著臨時出門買菜。癡譳給陽臺的多rou盆栽澆透了水，走進廚房，把裝滿兇器的運動背包拿到小陽臺去，然后開始清理冰箱，把今晚會用到的rou和蔬菜拿出來，其他的全部扔進垃圾桶里，綁緊塑料袋。他站起身準備洗手的時候，余光瞥見C.C在廚房門外探頭探腦，心里咯噔一下。

    “老師，今天要做甜排骨嗎？”C.C看著他放到砧板上的rou排，癡譳點了點頭。

    “你喜歡吃這個的吧?！?/br>
    “老師做什么我都喜歡，要我幫忙洗菜嗎？”

    癡譳仍然站在洗手池旁邊，“用不著，你去休息吧?！?/br>
    “休息的話我就想和老師你在一起?！?/br>
    “我想自己一個人來?！?/br>
    C.C笑了一聲，“我保證不會再半途插你的屁股了?！彼唛_了，回到客廳那邊抱起鯊魚布偶，拿起遙控器，很快，客廳就響起了電影版最開頭的臺詞。

    癡譳松了一口氣，繼續切著排骨，他看著菜刀下猩紅的骨髓，聽見客廳那邊C.C又在跟他說話。

    “下個禮拜電視劇就結局了，好想看到啊?！?/br>
    “嗯?！彼笱艿膽宦?，他知道以C.C的耳力一定聽得到。

    “動畫的預告PV也出來了?！?/br>
    “只有PV而已?！卑V譳專心切著血水中的排骨?！八麄冋f動畫的劇情會完全按照來走?！?/br>
    “老師是寫完了嗎？”

    “前兩周就跟你說過了吧，校稿已經交了，印廠前幾天開工，結局我想你也看過了?！?/br>
    “還沒有?！?/br>
    “哦?！?/br>
    “哦什么啊，老師你都不期待我看你的的嗎?！盋.C的聲音又變得委屈了，癡譳傾向于相信他是裝的。C.C殺人和處理尸體的時候從來不會這樣情緒化?！拔沂怯X得，因為這個故事是我們的愛情結晶，是我們重要的人生嘛。我一定要忍耐，要等到拿實體書的時候，再沐浴焚香，在特別的時刻里拜讀。而且還一定要抱著老師看?！?/br>
    奇異的麻癢從癡譳的指尖順著他手臂的皮膚爬上來，好像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在鉆進他的心臟。不久前他才想到是他的人生?，F在C.C就說了這樣的話，這是巧合嗎。

    過了一陣子，癡譳把甜排骨和另外三樣菜品端上餐桌，吃飯的時候，C.C看起來相當高興。

    “老師你做的都是我喜歡的菜?！?/br>
    “因為有你在我才能完成，這是酬謝?！?/br>
    C.C笑得特別可愛，“應該是我感謝老師你才對，對我來說，是老師你終于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獻給了我，還為我們孕育了這么優秀的孩子。對了，老師你的下一部打算寫什么，現在有想法了嗎？”

    “打算封筆了?！卑V譳低頭吃一口白飯。

    “......唉？”

    “我寫不出更好的了。有時候就是這樣吧，三流作家付出足夠的代價寫一本優秀的，以后就江郎才盡了。我想我最好不要自取其辱?！?/br>
    他又吃幾口飯，發現C.C不吃了，目光盯著他的手腕看。他低下頭，看見幾道割傷的疤痕。

    很典型的割腕的傷疤，不過癡譳在割腕的時候沒打算自殺，事后也沒有后怕。他準備了剛好不太燙的熱水，用計時器掐準了時間，然后把割開動脈的手放進浴缸里。他這樣做過好幾次，每次都只是為了進行取材，寫出像樣的情節。

    “老師你喜歡這個世界嗎？”C.C目光炯炯的看著他，和他對視上后，低頭咬一塊甜排骨的rou吞下，又慢慢的呷一口甜茶?！盎蛘呶覔Q個問法，老師你喜歡人類嗎？”

    “那當然喜歡啊?！?/br>
    “里的氛圍，越到后面，感覺就越厭世啊?！?/br>
    “可能是拜殺人魔所賜吧。我后面發覺，無論是怎么樣的殺人魔，都是用某種破滅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的。這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們連自己去愛的東西也會去摧毀掉?！卑V譳看了C.C一眼?！安贿^我是懸疑犯罪類型的作家，我當然喜歡人類。就因為人類的情緒這么復雜，有這么多的扭曲和痛苦，所以故事才能存在。沒有痛苦和死亡的話，像是哲學啊故事啊，這種東西都不存在了吧?！?/br>
    “......好可怕哦?！盋.C裝模作樣的說道，眼神卻帶上了清澈的笑意，“老師這種家真是反人類的怪物啊?！?/br>
    “被殺人魔這樣說感覺還是頗奇怪的?！?/br>
    癡譳咕噥著，繼續慢慢吞咽飯菜，rou汁和菜汁在他口腔里散開，他一點味道也嘗不出來。

    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無論吃什么他都是味同嚼蠟了。

    前面傳來重物撞倒椅子的輕響，他沒有抬頭，直到吃完碗里的白飯。

    他最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甜茶，起身走到躺倒在地上的C.C身邊，把這個完美的皮囊橫抱起來放到沙發上。

    懷里的男性年紀和他相仿，五官卻仍然帶著少年的稚氣。癡譳用抽紙擦拭去他嘴角的血，用手指仔細的確認他的口鼻，直到確信這具皮囊已經氣息全無。

    他的故事已經完成。

    昨天他趁外出買菜的時機去警局自首，不久前，他在陽臺上把早就準備好的證據材料設置成了定時發送，看現在的時間，應該是已經傳給警方了。另外的后事他也已經跟家人朋友們交代清楚，總算是可以了無牽掛。

    現在，想必是正有不少人急著往這里趕過來吧。不過，反正他是不用擔心被那些人煩擾的，白飯，菜汁和甜茶里的調制毒藥盡管不多，也足夠殺死他自己。

    他現在能舔到喉嚨里的血腥味，他一次又一次的把喉嚨里的血咽下去。

    的作者包庇殺人魔，的作者是殺人魔的同謀，的作者也是一個殺人魔，的作者毒死殺人魔同時畏罪自殺......他想象著不久后世界各地的媒體會怎么報道這一出事件，此時此刻，他由衷的感到一種極大的，無限的圓滿。

    他不是出于良心才結束C.C和自己的罪行。要是他還有一丁點的良心和正義感，至少一開始他就不會殺人。甚至在他決定向警方隱瞞殺人魔的長相還利用殺人魔寫書的時候，他就不算是一個好人了。

    故事是作者的孩子，作者嘔心瀝血把故事帶進到了紙頁的鉛字世界里，現在，他要為他最珍愛的孩子做最后一件事：他要把這個故事帶進現實。

    他向獻祭了數十條人命，把它灌溉長大，如今，他再獻上自己和C.C的性命。既然全世界都會認識到這個故事書頁間流淌的真正的人血，那么，在人類無法抗拒的眾多原始欲望的催動之下，必定能展開猩紅色的雙翼，在他看不見的未來里展翅高飛吧。

    想到這里，他不禁笑了起來，他低頭去看C.C，心里突然又閃過一絲心緒。如果他當年沒有逃跑，沒有拋棄C.C，而是一直陪在這個人身邊。那么，美麗至此的這個永遠的少年，會不會就......

    大量的鮮血在這時突然噴出了他的食道，徹底截住他的思緒，他捂住喉嚨，意識逐漸散去。

    在黑暗即將完全吞噬他的視野的前一刻，他下意識的對C.C蒼白的面龐伸出手?？赡苁桥R死前的錯覺，在他的視野里，C.C的眼皮似乎動了一下。

    －00－

    前天早上，有一個新的病人轉進了這家醫院，護工們議論紛紛，走廊間的竊竊私語持續了兩天才稍微平息下來了一些。新病人是外國人，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性，長相相當俊俏，同時還是一個當紅的家。

    院方嚴令任何人向外界透露這個病人的情報，甚至不允許向自己的家屬八卦，鬧得人們只好在上班時間談論這件事。護工們，還有醫生們，總是找一切機會從病人的病房外面路過，偷偷的瞄進防爆玻璃窗里。

    人們說，這個病人已經轉了好幾次院，在他的祖國里，嗅覺靈敏的媒體還有他那些狂熱書迷總有辦法從一切蛛絲馬跡中調查出他的所在地，然后用令人震驚的潛行技巧撲到這位話題主角面前。病人的家屬束手無策，最后只好把人轉送進國外的醫院，付了一大筆錢要求院方簽保密協議。

    》所以......你是說的那個作者？

    》噓，千萬別說出去！我不想賠錢。

    》放心，我嘴巴很嚴......天啊，救命啊，是癡譳?。?！

    》他確實已經瘋了。

    》他是偉大的家，他是我的神，我的神瘋了......但是人類的標準能適用于神嗎，不能的，對吧??！

    》你冷靜點。不過他確實很安靜，是很好應付的病人，也不會突然就嘔吐撞墻什么的。他就是意識不清楚，總是對空氣說話，還說自己殺了很多人，抓著一個人就背誦被害者名單。

    》我知道，新聞還說他在自殺前上警局自首，又說第二天會給警方看證據。不過第二天他什么都沒有給警方，只是在給家人朋友發遺書短信后就在家里服毒自殺了，幸好被搶救回來......我看到這里就感覺他是搞不清楚了現實和幻想。

    》那是的，他每次念叨著被害人名單那聲音都很模糊，沒有人能聽得清。懷特醫生說他可能是嘴巴跟不上大腦，在念自己腦子里幻想的角色。不過也還有另外一個生理上的原因，他喝的那個毒是他自己調配的，他看來不擅長化學?？傊嵌静凰廊?，但是傷害了他的聲帶。

    》真奇怪，雖然你說的事情很可憐，很可悲。但我卻不覺得這是悲劇。好像這種偉大的黑暗作品的作者就應該會變成這樣......跟你說，連我那個不會看欠費單的傻子紅脖鄰居最近都天天捧著在院子里看了。

    夜深人靜，值夜班的實習護工一邊走路一邊幾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投進手機屏幕里。他想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即使只是跟情節無關的閑談，都能讓人不知不覺的沉迷進去?，F在是作者精神病發作的傳聞席卷世界所有主流媒體頭條的兩個月后，人們仍然對這個話題興趣飽滿。這個城區的電影院已經重映了一個多月的，他上個周末才進去完成五刷。

    向前走過一個拐角，前方遠處傳來推車的聲音，他觸電般的按黑手機屏幕，一抬頭，看見在走廊盡頭，一個戴鴨舌帽的同事正推著廢料桶走進電梯。

    他心有余悸，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正看見電梯門合上的時候，那個同事在電梯里摸了一下自己的帽子，抬頭對他微笑示意。

    隔了這么一段距離，鴨舌帽的陰影又遮擋住了那個人的五官，但他還是覺得，那會是一個相當好看的人。

    盡管他不是同性戀者，在接下來的整個夜晚里，他的心臟都呯呯直跳。等到終于可以下班回家睡覺，他失眠了半天，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睡過去，結果很快就被手機的刺耳響叫吵醒，他爬起來抬頭看窗外，遠遠還不到上班時間，再看手機屏幕，是醫院打過來的電話。

    “快醒醒！”電話那邊的人氣急敗壞的對他說了一連串的話。他剛剛睡醒，呆坐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對方究竟在說什么。

    “病人失蹤了？”

    “你昨晚值夜班吧！”

    “是癡譳？”

    “有看見什么可疑人物嗎？”

    頭突然痛了起來，他發現有一道涼意迅速的爬滿了他的內臟。他捂住嘴巴一會兒，然后為了掩飾自己不自然的沉默，刻意打了一個哈欠。

    “我想想......我才睡了兩個小時......”

    “別睡了！快過來配合調查?！?/br>
    “好，好的，先生?！?/br>
    掛了電話，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洗了三次臉，腦子里仍然滿是昨晚把廢料箱推進電梯的那個戴帽子的人。

    他應該誠實的把這件事說出來的，就算他說出來，那些慧眼如炬的調查員也未必知道他當時違背了保密協議在跟朋友泄露機密。

    這樣想著，他卻感覺到自己的后背，以及手臂上，在慢慢長出雞皮疙瘩。

    記憶里，處于電梯的冷光下那張模糊的，美麗的臉，好像一種邪惡的詛咒，正在他體內生根發芽。

    如果他說出來了，他就一定會死。

    他想起了也有這樣的內容，美麗的殺人魔，即使有人目睹到了他的臉龐，也無法把證言說出去。那個殺人魔不像是人類，而像是一個魔鬼，是橫行于世間的詛咒。凡人要是還想活下去，就必須假裝自己的人生跟那樣的怪物全無交集。

    “......失蹤的人甚至還是那個作者，這也太邪了吧?！?/br>
    他又去洗了一次臉。這一次，他死死瞪著鏡子，發誓永遠不把自己昨晚看見的東西向任何人透露半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