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變天
沈晏歌正在沉睡。 他的魂魄和身體的連接愈發不穩定,需要長時間的睡眠才能讓他盡可能在這個小世界呆得更久一些。 他睡著的樣子很安靜,睫毛像是休憩中的蝴蝶翅膀,嘴唇一反常態地愈發嫣紅,整個人仿佛一具精美而脆弱的藝術品。嚴景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莫名想到若是沈晏歌此刻躺在博物館,定會引起所有人的驚嘆和圍觀。 他很快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他怎么舍得讓其他人看到沈晏歌這副樣子。 那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珍寶。 掃過床頭原封未動的美沙酮和丁丙諾啡,他眼神微黯,隨后開口道:“我要走了?!?/br> “等你醒來,你會認識一個,新的嚴景峯?!?/br> 病房的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房間重新恢復寂靜。 蝴蝶翅膀顫動兩下,露出底下的兩汪清泉。 沈晏歌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 天選之子去哪兒都躲不過沈晏歌神識的探查,他不需要尾隨,也可以輕易辨別出對方所在的位置。 夜幕降臨,屬于嚴景峯的那股龐大的氣運在一處地方停留已久,沈晏歌扯掉手背上的針管,隨手披上一件外套,從窗戶輕巧地翻出房外,流螢般融入夜色之中。 嚴景峯答應會在事情告一段落后就告訴他所有的真相,但乖乖等著別人告知可不是他沈晏歌的風格。 要是他到現在還猜不到嚴景峯對他隱瞞了什么,那他也別想回自己的世界,做他的魔道第一人了。 從他身為毒梟卻對不屬于道上的普通人心懷正氣,沈晏歌已經隱約察覺到嚴景峯那個身份的違和。對烏曉的關切,卻在他屢次提起她名字時不含一絲情欲;辦公室里露骨地炫富的擺設;對毒品涇渭分明的態度…… 和須彌組的其他人比起來,嚴景峯顯得有些太“干凈”了。 沈晏歌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要真是他想的那樣,當初他進組之后,嚴景峯就已經將他作為棋子之一,利用得徹徹底底,成功轉移了眾人對內鬼的懷疑焦點。 敢算計到他頭上,嚴景峯這個男人還真是…… 令人興奮。 北港。 宋興文吩咐完手下,看著眼前忙碌卻有條不紊的場景,臉上掛著一抹勢在必得的微笑。 并非每一筆交易都值得他親自到場,但今天這筆交易對他而言卻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嚴景峯在那個被他廢了的小情人身上亂了陣腳,甚至連交易鏈都被他奪了過來。只要今天這筆交易順利完成,嚴景峯再也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他會是須彌組當之無愧的新一任首領。 他已經等不及交接那天的到來了。 一切都如同他預想中的進行,直到他忽然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他在道上打拼的時間比嚴景峯更久,對危險更是有著野獸般的直覺,當即準備取消交易撤退。但他的指令還未發出,港koujiao接貨物的手下卻眨眼間通通被制服。 他被人埋伏了! “怎么可能,這次交易的消息明明做到了嚴防死守!”宋興文驚呼出聲。 “換做別的交易,確實很難查到一點蛛絲馬跡。不過宋興文,你也不想想,這塊蛋糕你是從哪里搶來的?!崩渚穆曇糇运闻d文身后響起,來者五官深邃硬朗,嘴角勾著一抹譏誚的笑,“我們共事了那么久,我知道,我好不容易讓你找到了可乘之機,你一定會往里跳?!?/br> “嚴景峯!”宋興文咬牙切齒地喊出了來人的名字,看到對方身后的警車,臉上先是愕然,接著竟化為了嘲諷的大笑,“哈,原來組織里找了那么久的條子的狗,就是你!” 嚴景峯的表情毫無波動,右手握著藏在衣服中的槍柄,隨時準備上前制服宋興文。 看到對方一反常態的嚴謹模樣,宋興文反倒笑得愈發濃烈,頗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我知道今天是逃不過了,但你覺得我會一點準備都沒有嗎?” 他的笑讓嚴景峯眼皮微跳,心跳忽地亂了一拍。 宋興文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按鈕。 “嚴景峯,你知道嗎?我本來以為你是沒有弱點的。 “我承認,我確實哪里都比不上你,在所有人眼里,你都比我更適合做須彌組的首領。 “然后,那個人出現了,無懈可擊的你終于有了可乘之機!原來須彌組的羅剎還會為一個人緊張到這份上,甚至不惜和我撕破臉皮!” “哈哈哈哈哈哈!”宋興文瘋狂地笑著,在嚴景峯一點點變得難以置信的眼神中按下了手中的按鈕,“沈晏歌什么都沒做錯,他錯只錯在認識了你,他是因為你才受毒癮的苦,也是因為你才會在今天死去!” 遠處傳來轟然的爆炸聲。嚴景峯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宋興文身上,卻還是不受控制地回過頭,漆黑的眸底倒映著街區深處的熊熊火光。 那是沈晏歌所在醫院的方向。 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的記憶再度將他席卷,他呼吸頓促,額角浮出細密的冷汗。 沈晏歌安靜的睡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的臉上毫無血色。 他又一次在火海中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沒有錯過嚴景峯這瞬間的動搖,宋興文拔槍連發速射,接著轉身便逃! 嚴景峯感到周圍的時間流速仿佛都變慢了,他清晰地看到宋興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自己的方向,他甚至能看到槍口子彈脫膛而出的火光。他想躲,但他的身體卻不受他的指揮,像是被澆灌了水泥般凝固在原地。 他……他身邊所有人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因為他嗎? 耳旁是呼嘯嘈雜的風聲,夾雜著一聲略顯急促的呼喚。 有人拉了他一把,子彈擦著他的手臂劃過,像是劃破了那層他自己的絕望情緒將自己與外界隔離的透明薄膜,時間終于恢復正常的流速,而他也由于拉扯的力度跌入一個人的懷中。 那人比他矮和瘦一些,因此這個姿勢看起來有些別扭。但那具纖弱的身軀卻十分有力,穩穩地支撐著他全身的重量。 熟悉的溫度和氣息讓嚴景峯渾身顫抖起來,他掙扎著站直身體,視線緩慢上移,沈晏歌正略顯無奈和關切地看著他。 嚴景峯眼中有了光。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沈晏歌才是他此刻活著的意義。 沒有時間讓他們交談,嚴景峯狠狠抱了抱沈晏歌,用幾乎要將對方的血rou融入自己的身體里的力度,接著將他塞入身后警車的副駕駛,短促地說了聲“坐穩”,眨眼他已經在駕駛席摸住了方向盤。他的眼中再無半分猶豫,整個人似乎透著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勢在必得的光芒,油門換擋一氣呵成,后車燈在夜幕中甩出一道流暢的紅光,直追宋興文逃離的方向而去! 沈晏歌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特種駕駛。 他對現代社會的交通工具并無好感,對汽車也僅僅局限在“會開”的程度,當初能把嚴景峯完好無損地從金帝斯運到他家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 他不知道有人能把車開到這份上! 離心力將他的身體壓在座椅上,車廂中混雜著汽油和輪胎摩擦的焦臭。他的這具身體本就虛弱,在車身連番的旋轉飄移中,他只感到有股淤氣順著胸膛升到了喉口。 嚴景峯在半山腰的公路上終于將宋興文逼停,身后是連綿的警笛。沈晏歌卻顧不上看宋興文死灰般的臉色,掙扎著從車上下來,扶住公路上的欄桿:“嘔——” 后來的警車押送著宋興文離開,透過山頭,沈晏歌看到紅藍的光芒像一條溪流般將須彌組的基地淹沒。另一個方向,消防車和救護車在向著火光燃燒的地方疾馳。 這個晚上注定不會安寧。 寧東城要變天了。 片刻,沈晏歌感到肩膀一沉,一件帶著體溫的外衣罩在了他的后背,接著他被人小心翼翼地圈在了懷里。 “沈晏歌?!北澈蟮娜嗽谳p聲喚他的名字。 沈晏歌聽出了對方聲音里的忐忑,他覺得好笑,事情都按照對方預料的發展了,足以證明對方作為臥底的優秀,嚴景峯還在擔心什么呢? 他聽到對方語速略快地向他解釋著,“我不是故意向你隱瞞臥底身份,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險?!?/br> 對方還補充了一句,“我和烏曉,什么也沒有?!?/br> 沈晏歌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嚴景峯只是在擔心自己,會對他的隱瞞感到不快。 他的手抓皺了胸膛衣服的布料。 那里面有點熱,也有點漲。 奇怪的感覺。 他閉了閉眼,轉過身望向嚴景峯時,便又是尋常的那個沈晏歌了。他笑意盈盈地看著對方,說:“我很早就說過,先生是善,我便追隨善;先生是惡,我便追隨惡?!?/br> 嚴景峯像是松了一口氣。 但沈晏歌的話還沒說完,他反摟住嚴景峯,腰間朝對方頂了頂:“事情告一段落就讓我cao個夠,嗯?” 深夜的冷風中,嚴景峯的耳尖卻一點點變得guntang。 “……嗯?!彼创酱鸬?。 沈晏歌從喉頭發出低笑,正待開口說句什么葷話,眼前像是斷了電,剎那間一片漆黑,他的魂魄和身體再次失去了聯系。 沈晏歌對這具身體的耐心差不多到了底,天選之子身上的枷鎖已解,身心再無保留地向他敞開,他隨時可以收走嚴景峯的氣運,離開這個小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在拖延。 搖搖頭,他的意識沉入軀體,準備和嚴景峯做最后的告別。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又躺在了純白的病房。原來那個房間被宋興文偷偷安置的炸彈摧毀,嚴景峯便給他換了個環境更好的房間。 床頭的電子鐘顯示,距離他上次醒來,又過了三天。 他環視著病房,視野定格在病房門口那個身穿天藍色警服的身影。 戴著兩杠兩星肩章的制服將男人的身型襯托得極為筆挺,裁剪得體的布料包裹著修長結實的雙腿。沈晏歌的目光上移,他看到對方剪了頭,只留短短的一茬,讓那張臉愈發英氣逼人。 對方注意到他醒來,從門口朝床邊走來。沈晏歌的目光隨著男人的靠近漸深,接著在對方的瞳孔中,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微笑。 “這身,還挺適合你的?!彼f。 嚴景峯沒有騙他。 他醒來的時候,對方給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嚴景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