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虞長安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只有一截片段，片段里有一頭漂亮的純白色小羊。

    虞長安醒后試圖回憶夢中場景，但是記憶已經不太清晰，所能記起來的只有小羊漂亮的面孔。虞長安想那真是一只美麗的生物。會莫名做這個夢也許是新書中叫小羊的女主角跑進了夢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前一天晚上鹿鳴給虞長安講述的所謂“性愛細節”對虞長安來說并沒有很大的幫助，但他還是記在了筆記本里。虞長安給老吳發去大綱，老吳的回復很快也很簡潔，讓虞長安照著這個思路繼續，最好寫快一點。

    快一點。哪有那么簡單。

    虞長安決定把老吳的話當耳邊風。大綱通過了就值得小小慶祝不是么。慶祝方式就是給自己放一天假，什么也不想。

    他在下午時分難得走出別墅，走出倉岸居，沿著倉湖岸邊的親水臺信步。一路走走停停來到觀景臺，虞長安在長椅上坐下，享受冬日下午溫暖的陽光，偶爾一陣風吹來也不感到冷，太愜意了，虞長安在如此的愜意中又想起他的和老吳。虞長安在心里說：去他媽的。

    方才運動過的熱量消耗得差不多，身上有些冷了，虞長安便起身繼續前行。無知覺中就走到了倉湖景區的大門處，看見了大門左側的書店。

    現在好些建筑都喜歡用大塊的玻璃做墻體，似乎要打造一個“水晶宮”。這書店就是一個晶瑩剔透的建筑，從外面就可以望見里面。虞長安輕易看到了鹿鳴。

    他進了書店，沒有直接去咖啡廳，而是走向一排排書架，找尋自己的書。如他所料，擺在類的最下層角落。他將書抽出來，指尖劃過筆名“川玉”——他最喜歡的一個漢字和mama名字里的一個字，組成他的作家身份。沒幾個人知道作家川玉，更沒幾個人知道作家川玉的本名。虞長安捧著無人問津的，覺得自己的人生如書名，晦暗不堪。

    剛剛曬過太陽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心情這時消失了，虞長安將書放回原位，隔著書架遠遠看了一眼鹿鳴。鹿鳴穿著一件白襯衫，系一條咖啡色圍裙，正在和一位男同事說話。鹿鳴的神態和在家里時很不一樣，這時候的鹿鳴是一頭回歸本性的小鹿，活潑又靈動，臉上毫無懼色。虞長安沒見過這樣的鹿鳴。他帶著壞心情回家了。

    到家時青青正在準備晚餐，小果在一旁的嬰兒車里呀呀講話。虞長安隨意逗了逗小孩，覺得無趣。青青見虞長安面色不太好，便小心問虞先生遇到什么事了。虞長安搖搖頭，說就是太累了。他連自己都不知帶為什么心情變壞。因為鹿鳴嗎？因為鹿鳴從未在他面前表現出那樣放松的一面嗎？難道在鹿鳴眼里，他就如此可怖嗎？

    虞長安躺在書房的小床上，一條腿放床上一條腿點著地面，要不了多久就腿麻。他站起來活動在廳里活動了兩圈，門鈴響起，鹿鳴到家了。

    虞長安給鹿鳴開門。鹿鳴看到虞長安后對他笑，虞長安卻認為這不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因為它和在咖啡廳里的笑不太一樣。

    吃飯時虞長安開著電視當背景音，新聞聯播后是天氣預報，直到天氣預報結束都沒人講話。青青提前離席去收拾廚房，餐桌上就只剩虞長安和鹿鳴了。虞長安便隨意開口，說：“從家里去咖啡店挺遠的吧，要走好久?！?/br>
    鹿鳴搖搖頭，答：“不是很遠，我騎車去要不了多久的?！?/br>
    虞長安看向鹿鳴：“騎什么車？”

    這個問題讓鹿鳴愣了一下，他想虞先生犯什么傻呢？這滿世界的，除了共享單車還有什么車能騎呢？他便帶著對虞長安的不解回答：“騎共享單車?！?/br>
    “你會騎車？”和“你會用共享單車？”這兩個問題差點讓虞長安脫口而出。

    今天鹿鳴展現給了虞長安太多不同的樣子?；蛘哒f，是虞長安以前看人眼光太狹隘，只看得到鹿鳴的其中一面。原來鹿鳴會騎自行車，原來鹿鳴會用共享單車；原來鹿鳴會主動與人搭話，原來鹿鳴不總是害羞著的。

    虞長安這時才發現，自己對鹿鳴幾乎完全不了解，也從未想過主動去了解鹿鳴。若不是今天心血來潮去咖啡廳看看，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意識到，即使虞北廉死了，鹿鳴也依舊是被圈養的——被虞北廉的兒子繼承，繼續做一頭漂亮卻死氣沉沉的家養小鹿。

    虞長安忽然慶幸和感謝鹿鳴找到了一份工作，因為此他才沒有成為下一個虞北廉，他最討厭的人。

    虞長安內心波濤洶涌思緒萬千，面上一片平靜，甚至有著為了掩飾內心而裝出來的冷漠。他對鹿鳴說：“路上人多車多，你騎車要注意安全?！?/br>
    鹿鳴點頭：“好的，虞先生?！?/br>
    虞長安又夢見了美麗的小羊。這一次他能回憶起，夢中有個人類試圖接近小羊，卻被小羊給踹進了湖里，那人掙扎著向小羊求助，小羊遲疑了一下后伸出前腿想救那人，然而那人已經失去力氣，沉入湖底。虞長安醒來后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小羊的行為太矛盾。他能清楚感受到小羊深愛那個人類，卻在察覺到危險的時候果斷將他踹開，但是當他掙扎求救時，小羊又心軟了，小羊甚至明知道若是自己被抓住前腿，后果是它和人類一起落進湖里死掉。矛盾又有些壯烈。

    因為這個夢擾了虞長安的睡眠，虞長安的腦袋昏沉，重新躺下打算繼續睡一會兒，老吳的電話打來了。

    老吳說昨天太忙，沒仔細看虞長安交的東西。老吳說虞長安的層次可以更豐富一些，現在還是單薄了點。虞長安按住眉心，連罵人都沒了力氣。虞長安想問老吳，到底是要他寫情色還是嚴肅文學。但虞長安沒這個膽子，老吳比虞北廉還要讓他害怕。

    掛了電話就睡意全無。虞長安看了看時間，已經中午了，鹿鳴早已去上班，青青估計也帶著小孩出去散步了。

    他昨晚又在書房睡的，他快要自己把自己圈死在這小塊地里了。虞長安洗漱一下，吃了些青青做好的早餐，然后出門。

    他依舊不打算寫作。老吳把他剛建立起來幾個小時的信心和熱情全澆滅了。虞長安稱老吳是熱情殺手，專殺他的熱情。

    出了門后發現天氣陰沉，手機里的天氣預報說今天要下雨，虞長安望著遠處的烏云，想，下就下吧，能把人淋死不成？

    這趟出行沒有目的地，虞長安走到公交站，將站牌瀏覽一遍，看見一個熟悉的站名——師大路。

    他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回舊家了。

    自從搬到倉岸居，他就沒再去過位于倉州師大旁邊的家，儲存在那里的一切感覺都和痛苦掛鉤，僅僅七十多平的小家里連空氣都是苦味。二十三歲到三十歲的七年里，虞長安一個人在那間苦澀小屋里被反復煎熬，熬出來一本同樣苦澀的。

    虞長安坐在公交車上想，如果不是虞北廉死了，如果他沒搬去倉岸居，可能他在那個家也活不久。

    舊家已經蒙了一層灰。虞長安當初離開的時候沒有仔細做防塵工作，所以現在暴露在外的一切東西都是灰蒙蒙的樣子，跟外面的天空一樣。虞長安將書房馬虎打掃一下，在轉椅上坐下時從坐墊騰起一片塵霧。

    他趴在書桌上，腦袋枕著左手臂，眼睛看向右邊的墻和靠墻書柜，想起了mama。虞長安已經好久沒想起過顏如玉了。

    虞長安在師大里長大，母親是英語老師，他的英語卻爛得一塌糊涂。顏如玉給虞長安補英語，補到最后總是虞長安跟mama撒嬌，鬧著扭著就從書桌邊溜走。顏如玉說她帶了那么多學生，偏偏教不好老虞和小虞。虞長安還能記起顏如玉帶著無奈的笑嘆氣的樣子，他落下一顆眼淚，順著眼角流進衣服里。

    mama想讓他學英語專業，以后做翻譯，虞長安費老大的力氣終于考進師大，卻選了廣告學。大學四年“不務正業”，渾渾噩噩，每天除了游戲就是，mama離開的那天他也在打游戲。

    虞長安又陷入了對顏如玉的思念中。顏如玉是他的心魔，他在這折磨的鈍痛中睡去。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是被冷醒的，手腳都冰涼，后背也是涼的。外面果真下起了雨。虞長安看表，已經過了七點，他給青青打去電話，讓青青先吃，給他留點飯菜就行。青青在電話那頭說虞先生記得打傘，千萬別著涼了。虞長安應著青青，心想只怕已經著了涼，鼻涕都出來了。

    他走的時候還是沒有給家具罩上防塵布，打算過幾天再來一次，好好做個衛生。

    虞長安撐著一把格子舊傘抄近路去公交站。他今天憔悴的身形、舊衣服和舊傘都讓他看起來相當落魄，他走在師大后街的小巷里，連站街的女人都不會看他一眼。虞長安對站街女沒有興趣，就在他要走出巷子時，一個人跟上了他，問：“先生，要服務嗎？”

    虞長安頓了一下，他聽出來這是個男孩的嗓音，盡管它清脆纖細有些雌雄莫辯。虞長安看了他一眼。

    的確是個男孩，穿著長絨毛短襖和緊身黑色連衣裙的男孩。男孩的頭發長過耳朵，到脖子的一半，和鹿鳴曾經的發型很像，說不準是真發還是假發。他的身形和嗓音一樣纖細，容貌清秀卻還是帶著男生樣子，嘴巴涂了點口紅，這唯一的妝顯得他的一身女裝非常潦草，全身都充斥著違和感。

    男孩又問了他一遍。虞長安搖搖頭。

    男孩便轉身走了。虞長安叫住他：“哎，你沒打傘?！?/br>
    男孩回過身來：“我知道?！?/br>
    虞長安看出男孩冷得發抖，他舉了舉手上的傘：“要不要送你一程？”

    男孩發出嗤笑：“不用，你說的好像要給我送殯一樣?！?/br>
    虞長安說：“抱歉?！?/br>
    男孩點點頭：“沒事。我叫小瓏，玲瓏的瓏。你需要的話來找我?！?/br>
    虞長安搖頭：“不需要?！?/br>
    小瓏說：“誰說的準呢?！?/br>
    虞長安輕笑一下，對男孩揮手再見。

    到家后已經將近九點，雨越下越大，虞長安連打噴嚏。青青給他沖一杯板藍根預防感冒，虞長安捧著杯子乖乖喝完，問青青：“今天鹿鳴又是晚班嗎？”

    青青答是的。

    虞長安說：“等會兒我去接他吧，這雨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