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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于是每個星期虞長安都會帶鹿鳴逛一次超市。他將青青的工作搶過來,去超市采購食物和生活用品仿佛成了一種樂趣。虞長安的樂趣當然不在于“逛”,而在于鹿鳴。買東西的時候心無旁騖,虞長安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鹿鳴身上,買下鹿鳴喜歡的小東西悄無聲息地賄賂他。 回家的那段路程才是“逛超市”的目的所在,也是虞長安賄賂鹿鳴的目的所在。兩人坐在虞長安經濟舒適型的日產小型轎車里,門一關就是一個逼仄壓迫的空間,掌握方向盤的虞長安同時掌握著所有權力,他說什么鹿鳴都得聽,他問什么鹿鳴都得答。何況鹿鳴身邊的購物袋里還有虞長安專門給他和小孩買的東西。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道理鹿鳴懂,虞先生提的問題一次比一次深入和私密,鹿鳴向他敞開的秘密也一次比一次多。這么些秘密里面,有些是鹿鳴愿意說的,有些是不怎么好意思,要低著頭小聲說的。對于虞先生帶他出來的目的,鹿鳴有一個模糊的猜測,鹿鳴也耍小聰明,他不一次性把秘密全盤托出,他要虞先生問一點他再答一點。每個和虞先生獨處的時光都值得珍惜,值得鹿鳴耍這樣一個小聰明。 這一次虞長安終于問到最關心的問題。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緊張和激動而輕微顫抖,全身肌rou都僵硬了,要等著他將那問題說出口才能放松下來。虞長安舔了舔嘴唇,向內后視鏡望了一眼,鹿鳴全然不知接下來虞長安會說出什么,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喜歡看窗外??上н@天一直下雨,他能看到的只有被雨水模糊的街景。虞長安做出一個笑臉,讓音調聽起來不可疑:“鹿鳴……” 鹿鳴便回頭來看虞長安,乖乖等著下面的話。虞長安打好的腹稿在他和鹿鳴對視時給忘干凈,他磕絆結巴起來,讓之后的言行都不磊落光明了?!澳愫陀荼绷庇忠粋€停頓,這停頓久得虞長安想干脆閉嘴,不讓接下來的問答繼續。 然而鹿鳴依然望著虞長安,鹿鳴的乖巧造成的被動在此時對虞長安來說顯得有些殘忍,虞長安卡在尷尬處境,前進不得也后退不能。一段長久的沉默之后,鹿鳴忽然說:“沒事的?!?/br> 虞長安又看一眼鹿鳴,鹿鳴正微微笑著,拘束地抿緊嘴巴。鹿鳴沒有意識到,但虞長安明白,這是鹿鳴對他的赦免。虞長安躲開鹿鳴的眼神:“回家再說吧?!?/br> 這天晚上鹿鳴請青青幫忙帶小孩,他在十點鐘準時進了虞長安的書房。虞長安不喜歡在晚上開吸頂燈,他的書房里總是只開壁燈和一盞暖黃色臺燈。這次他連壁燈也不開,整個房間的光源只有書桌上的臺燈?;璋档姆諊転樗幕斓白鲅陲?。 鹿鳴還是坐在小沙發上,房間里暖氣開得太足,他甚至有些微微出汗。虞長安在鹿鳴對面坐下,擋住了大半的光,他在鹿鳴眼中便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黑暗里,光里的那一半柔軟溫和,落到黑暗去的那一半則有些深不可測。 虞長安終于開口:“還想做手術嗎?” 鹿鳴點頭。 虞長安又問:“那還差多少錢?” 鹿鳴哪里知道還差多少錢,他只在小時候聽父母說過要好多錢,十幾萬甚至幾十萬,是父母拿不出,或者說不愿意拿出的天價數字。他為難,只好答非所問說自己有將近三萬塊,是虞老師給的。 虞長安聽到后又在心里罵虞北廉。鹿鳴跟著他這么久,卻連三萬塊都拿不到。虞北廉曾經的情人們隨便要個禮物都不止三萬塊。 于是虞長安問鹿鳴,愿不愿意給他的做模特?“會給你報酬的……” 鹿鳴不解:“模特?” 虞長安尷尬笑笑:“就是的某些情節以你為原型……就好像你來為這部做模特……會涉及到你和虞北廉的一些事情……”虞長安良心受著煎熬,沒什么臉皮直視鹿鳴,但又不能錯過鹿鳴的任何一個微小表情,他緊盯鹿鳴,語氣卑微又可憐,“可以嗎?” 鹿鳴說:“可是我和虞老師的事,已經全部講給你聽了?!?/br> “鹿鳴……”虞長安舔了舔唇,“你知道我寫的是什么嗎?” 鹿鳴搖頭。 “是情色?!庇蓍L安依舊盯著鹿鳴。鹿鳴的眼神立刻就躲閃了,即使屋內光線昏暗,虞長安也知道鹿鳴正臉紅著。他自己也臉紅著,倒不是因為害羞,而是自覺無恥。 虞長安前傾著身子向鹿鳴又靠近一些,聲音低了又低,近乎于氣聲了:“但是我已經沒有任何靈感了,我什么都寫不出來。老吳他……老吳是負責我的編輯,老吳他催我很多次了……鹿鳴,其實我就是,就是想……需要知道一些細節……”虞長安語無倫次,抬眼看著鹿鳴?;璋档墓饩€讓虞長安的眼睛看起來很濕潤,里面裝滿了哀求,“你不愿意也沒關系,我不會強迫你?!?/br> 鹿鳴不看虞長安,只是小聲而帶點委屈地說:“我要想一想?!?/br> “好,你想一想?!庇蓍L安向后仰,腦袋擱在了小沙發的靠背上。他從褲兜里摸出一顆煙點上,他和鹿鳴之間立刻有了一層霧分隔開。 鹿鳴請示離開,虞長安懶散揮揮手。懶散中似乎有點埋怨的意思。 臨近中午青青推著小果從外面散步回來時給鹿鳴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離家不遠的倉湖景區入口旁冒出一個新書店,書店里的咖啡廳在招人。青青把招聘公告讀了一遍又一遍,覺得鹿鳴符合每一條要求。青青比鹿鳴還要激動,她讓鹿鳴一定去試試,青青的眼睛都亮起來,她說小鹿先生一定可以的。 所以這個下午為虞長安送來下午茶的變成了女孩青青。青青輕手輕腳,沒想到還是引起埋頭書寫的虞長安的注意。虞長安問鹿鳴呢?青青說小鹿先生出去了。虞長安又問鹿鳴去哪了?青青絞著衣角,腦袋在手忙腳亂地找適合撒謊的理由。青青臉都快憋紅,最后撒出口的慌完全不高明,她說:“小鹿先生說他想出去走走?!?/br> 虞長安信了。虞長安一廂情愿地認為鹿鳴是在為自己提出的那個請求而煩惱,而急需一次散心。虞長安根本不知道青青帶給鹿鳴的好消息就是鹿鳴的天降救命稻草,鹿鳴午飯時掩飾不住的微笑全是因為這根救命稻草;虞長安也不知道鹿鳴瞞著他已經做好了很多打算:找工作養活自己、搬出虞先生的家、做手術成為正常人。 晚餐時間虞長安才見到鹿鳴。鹿鳴在刻意躲著虞長安,昨夜虞先生的話讓鹿鳴為難了一整天,面試時也差點走神。 虞長安在飯桌上對鹿鳴幾次欲言又止,鹿鳴一次一次裝作不明白。虞長安逼不得鹿鳴,這時候他才發現鹿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傻。 第二天鹿鳴收到入職通知,他掛掉電話后捏著手機陷入喜悅和焦慮兩種情緒之中。青青卻高興得拽著鹿鳴的手又搖又晃。鹿鳴咧嘴笑完之后又皺起眉,還沒開始工作,就已經擔心做不好被開除了。 青青陪了鹿鳴一個下午,以“過來人”的身份開導鹿鳴。兩個人在臥室里聊了幾個小時,連要給虞長安的下午茶都忘記。 虞長安感到了蹊蹺,這兩個孩子在搞什么? 他上了二樓,在鹿鳴的臥室門外聽見里面的笑聲。青青的笑聲清脆而可愛,鹿鳴內斂許多,低低的,短促的。這是虞長安第一次聽見鹿鳴笑出聲,雖然那笑聲靦腆短暫,但它是真正快樂的,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虞長安想起,鹿鳴不過才二十歲,鹿鳴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虞長安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屋內的青青忽然大叫一聲忘記給虞先生送茶。虞長安便急急下樓,在廚房里造了個和青青的“偶遇”。鹿鳴抱著小果跟在青青身后,虞長安問青青臉上怎么這么大一顆笑容,青青回頭看一眼鹿鳴,然后說:“我每天都這么大的笑容,虞先生沒注意?!?/br> 虞長安明白過來,鹿鳴和青青已經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成了聯盟,他們像一對校園里的死黨,共同守護著對方的秘密。虞長安也彎起眼睛笑:“是嗎?我還以為你和鹿鳴在一起笑得更甜一點呢?!?/br> 這話說得好像吃醋,也不曉得到底吃誰的醋。虞長安說完也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話,他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回書房。然而鹿鳴緊跟著來了,虞長安還沒坐下,鹿鳴就敲他的門:“虞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虞長安沒答“請進”,他直接為鹿鳴開了門。鹿鳴站在門口稍仰了頭看他,一雙黑眼仁里倒映的全是他。 虞長安請鹿鳴進屋,還請他坐。鹿鳴向虞長安走兩步又定住,下很大決心一樣抿了一下嘴巴,然后坦白他已經找到工作,工作地點就在附近新開的書店里。新工作工資兩千八百塊,干得好也許還有獎金。 說到工資,鹿鳴的語速快了些,語氣變得愉悅。他說有收入后會交房租給虞先生,謝謝虞先生讓他住在這里,等手里有了積蓄會盡快搬出去,不再給虞先生添麻煩。 鹿鳴第一次對虞長安說這么多話,通順連貫還帶了一點自信,是虞長安沒有見過的樣子。這頭被圈養的小鹿頭一次展露了他的野性,雖然這野性只有難以察覺的一點點。 付房租?倉岸居的房租你付得起嗎?虞長安在心里如此對鹿鳴說。他的陰暗面在一瞬間釋放出來,他猜想鹿鳴有了收入后就會拒絕自己的請求,他因此而忍不住想羞辱鹿鳴。虞長安按下惡毒的那個自己,愧疚從另一頭涌了出來,愧疚總比惡毒好。最后虞長安說:“我知道了。恭喜你,找到工作了?!?/br> 鹿鳴依舊用亮亮的黑眼珠看著虞長安,他的眼神純得無一絲雜質,根本不知道方才被虞先生悄悄給羞辱了一番。他接著說他愿意給虞先生做模特。 鹿鳴說:“我不要虞先生的錢,我愿意給虞先生做模特?!?/br> 虞長安沖鹿鳴笑了,這笑容里羞愧占了多數成分,因此酸多于甜。但鹿鳴看不懂虞長安的復雜笑容,他也回給虞先生一個小小甜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