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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父子之間的冰層瘋長七年,厚到可能一輩子也融不化。鹿鳴的出現讓虞長安在冰上向虞北廉踏出一步。知道這對父子不合的人以為虞長安終于開始懂事,只有虞長安自己明白,他是要在父親身邊鑿個窟窿,期盼他越快掉進窟窿里越好。 第二次的見面來得比大家想象的都快。齊阿姨本以為虞長安的“再說吧”是“再也不說”的意思,他離開的那天下午就將客房清掃得干干凈凈,讓突然出現的虞長安像個幽靈,閃現一下又徹底消失。卻不曾想到虞北廉生日當天,虞長安又來了。 他依舊是不請自來。虞北廉的一切“小道消息”他都從徐叔叔那里得來。得知父親的48歲生日宴只打算在家中小小慶祝,虞長安暗松口氣——在家辦就隨意得多,他不用穿太正式,不用給包一個昂貴而浪費的包裝。 現在他手上拿著的作為禮物的在文具店做了一個五元的包裝,上面還貼一個俗里俗氣的蝴蝶結。 這一次又是徐叔叔給他讓位,如此一來虞北廉的左右兩邊就分別是小妻子小兒子和大兒子了,天倫之樂,其他人羨慕不來。于是徐品山讓齊阿姨為他們所有人照一張合照,十來個人擠在鏡頭里其樂融融。給虞家奉獻十幾年勞動的齊阿姨不配進入鏡頭,齊阿姨不是滋味兒的臉擋在手機后面,叫著三二一按下拍攝鍵。 虞長安將禮物交到虞北廉手里,頗為鄭重,然后端起小酒杯與虞北廉的酒杯碰出熱鬧脆響:“爸爸,生日快樂。愿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闭f完后將小酒杯里的白酒一飲而盡。 他把給爺爺輩的祝壽詞套在還未半百的父親身上,非要暗示虞北廉已經可以被劃入“老年人”的行列。虞北廉面上笑意融融接受了虞長安陰陽怪氣的祝福,與虞長安對視一眼,眼神里的怒意只有他們二人能懂。隨后喝盡酒杯里的酒。 虞長安瞟向被放在茶幾上的送給虞北廉的禮物,說:“爸爸,您不打開看看嗎?” 方才虞北廉接禮物的時候摸過了,猜測這大約是一本書。他早已忘記兒子的作家身份,也自然忘記世界上還存在名叫的。他下意識覺得這份禮物就像虞長安的到來一樣,帶著陰謀。所以虞北廉一點也不想拆。然而他的老友們只看見了表面的父慈子孝,每個人都伸著好奇的腦袋,催促虞北廉拆開這神秘的禮物。 虞北廉轉身請鹿鳴幫忙遞一下禮物,他稍稍低了一點頭,湊鹿鳴很近,輕聲說:“小鹿,幫我拿一下好嗎?” 虞長安在此之前一直刻意忽視鹿鳴,這時終于將眼神光明正大落到男孩身上。他僅用一秒把鹿鳴從頭到腳打量個遍:頭發似乎短了;不再穿著性別模糊的襯衫,換成了一件稍大的白色衛衣;米灰色的亞麻居家褲;米灰色的拖鞋,露著光滑白皙的腳后跟。他哪像個母親。 鹿鳴取來裹著俗氣外衣的禮物,這包裝劣質得碰一下就發出要破碎的響聲。虞北廉拆得毫不憐惜,嘩啦兩下就讓幾個字蹦出來,刺進他的眼里。虞北廉這時想起來了,自己的大兒子是個寫字兒的人,是虞長安在母親離世后最痛苦之時創作的。亡妻顏如玉的音容也跟著闖進了虞北廉的腦中,她死了已有七年。 講一個美麗女子被丈夫不斷背叛,對生活逐漸失去希望,郁郁而終。很明顯,虞長安把母親的離世算到虞北廉頭上,追悼會結束后虞長安就同父親鬧翻,七年未曾回家。那時虞北廉對的出版嗤之以鼻:“這年頭什么人都能出書了?!?/br> 如今虞長安用這本書繼續給虞北廉找不痛快,虞北廉想發怒也得憋著——他要在這所有人面前保留些臉面。于是他對虞長安說謝謝,然后轉手把書交給鹿鳴:“再幫我放好,好嗎?” 虞長安發現父親對鹿鳴說話時總是輕聲細語,還頗為客氣,好像真的把鹿鳴當做掌中之寶。鹿鳴聽話,接過書將它放回原位。虞長安的視線跟著鹿鳴走,看著他小心捧著,兩三步走到茶幾邊,再彎腰放好。虞長安覺得鹿鳴捧著的仿佛是mama的骨灰。 在座的這些人里,只有鹿鳴不知道這本書是虞長安寫的,不知道書的內容是什么。虞長安忽然想問問鹿鳴,你知道顏如玉是誰嗎? 飯吃到一半,樓上傳來微弱的嬰兒的哭聲。鹿鳴立刻停止進食,他抬頭看,似乎想穿過天花板一眼望到小嬰兒的房間。他湊到虞北廉耳邊小聲說話,也許是在請示離席。虞北廉說不是齊阿姨在樓上嗎?鹿鳴說:“我怕他餓?!?/br> 虞北廉點頭,準許鹿鳴的離開。反正今日午宴的主角不是他。虞長安的視線便又追著鹿鳴的背影,追著他的腳后跟,直到他走出了飯廳。 虞長安知道鹿鳴從開始就想逃離,他一定是想逃離一切飯局的。 但是mama就不會。虞長安又想起顏如玉,他記得mama每次都會熱情款待來家里的客人。mama廚藝不好,但會買很多好看的盤子,把齊阿姨做的美食小心擺盤,再端上桌,笑意盈盈地對大家說吃好喝好。突如其來的思念讓虞長安失去胃口,他匆匆吃完碗里的菜,便也向虞北廉請示離席了。 飯廳里的笑聲連連,虞長安忽然明白,并不會對虞北廉造成多大的困擾。虞長安本意想羞辱父親,最后受到影響的卻是自己。這七年來,他一直活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 虞長安去到二樓,站在主臥門口,隱約聽見里面有齊阿姨和鹿鳴的聲音。他敲了敲門,喊齊阿姨。齊阿姨應聲,與此同時鹿鳴的聲音立刻消失了。 虞長安告訴齊阿姨他今晚又要住下,麻煩齊阿姨幫他收拾收拾客房。虞長安永遠保持好教養,對家里的保姆也滿面的笑容,請、幫忙、謝謝,一個不落下。 齊阿姨一口答應下來,趁著她關上房門前,虞長安往房間里看了一眼,他看見鹿鳴背對著門坐在床邊,懷里抱著嬰兒,衣服撩起,露出左邊的部分腰背。他太白了,虞長安想,他像個易碎的瓷娃娃。 臥室門悶聲合上,把虞長安還來不及冒頭的綺念也給合上。他腦中存著鹿鳴裸露了一半腰背的背影下了樓去院子里,路過飯廳時聽見叔叔們和父親依舊在愉快交談。虞長安覺得自己的到來實在是一場自取其辱。 他站在院子里,面朝那片人工湖,享受十月秋風的輕撫,然后鬼使神差回頭去望二樓主臥的窗戶,捕捉到窗前一個迅速躲開的影子。 虞長安重新面對了人工湖,嘴角不自覺地彎起,鹿鳴在看我。 送走客人們,虞北廉無需再偽裝。他當著虞長安的面將扔進垃圾桶,并不大聲質問“你什么意思”,他知道虞長安什么意思。虞長安雙手插在褲兜里,以身高的優勢蔑視父親。父子二人在客廳進行一個短暫的無聲博弈,說不清誰輸誰贏,最后是虞北廉挪開視線,轉身進了工作室。 虞北廉一走,虞長安便立刻xiele氣。他知道是自己輸了。 一整個下午和晚上虞北廉都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傍晚的時候他打開門讓齊阿姨幫他叫小鹿過來。齊阿姨上二樓的途中經過在客廳看電視的虞長安,她習慣性地貼心,問虞長安是否還需要加飲料加水果或是加零食。虞長安又露出那種甜蜜又乖巧的笑,對齊阿姨說不用,謝謝。他的笑容是顏如玉精心栽培出來的,嘴巴抿起,微笑,露出酒窩,眼睛彎彎,眼尾有讓人忍不住疼愛的笑紋。每次虞長安這樣笑,顏如玉都會用同樣的笑回應他,然后柔軟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蛋輕輕拍兩下。他是mama的寶貝,mama去世了,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寶貝了。 虞長安的鼻頭發酸,他在為母親向父親復仇的這條路上孤軍奮戰,他覺得全天下都是自己的敵人,都是虞北廉的幫兇。徐叔叔、齊阿姨,還有鹿鳴。 想著鹿鳴,鹿鳴便悄無聲息地從二樓下來了。他走路總是很輕很輕,他做什么都很輕,像永遠躲在樹后的一頭麑鹿。鹿鳴在走過客廳時耳朵連著脖子都在泛紅,虞長安的視線粘在鹿鳴身上,穿過一排擺滿裝飾物件的實木架子看他敲響工作室的門,說:“虞老師,是我?!?/br> 原來他叫他“虞老師”。 鹿鳴進去后就沒再出來。虞長安開著電視機卻不把心思放在電視節目上,他想知道父親和鹿鳴在工作室里做什么,鹿鳴是否又在給父親當模特了?父親的下一個系列是否又要用鹿鳴做主角? 到了晚上十一點,齊阿姨問他要不要準備熱水洗澡,他才恍恍惚惚回神。 二樓的浴室平日里只有齊阿姨用,父親和鹿鳴的主臥自帶一個衛生間。因此虞長安沒能在浴室里發現任何屬于鹿鳴的用品。與其說鹿鳴生活在這間別墅里,不如說鹿鳴其實是被圈養在那間二十多平米的臥室里。 這個夜晚,虞長安著實疲倦了。齊阿姨為他在房間里點了助眠的熏香蠟燭,這是虞長安第一次在停電照明之外的場景里使用蠟燭。他看著昏暗房間里跳動的火光,母親和鹿鳴的樣子交替出現在他腦子里。虞長安聞不慣蠟燭的香味,他下床走向窗邊的矮幾,彎腰吹滅了它。 也許這個小玩意真的有催眠效果,虞長安躺上床沒多久便睡著了。一直到他睡著他都沒聽見父親和鹿鳴回房間的聲音。 倒是半夜里虞長安忽然醒來時聽見了隔壁的聲響,他看了看手機,已是凌晨一點多。鹿鳴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能被清晰捕捉到。虞長安枕著雙手,眼睛盯著天花板,逼迫自己想想別的事情:下篇到底該寫什么?老吳已經催了很久了。 然而無論虞長安如何試圖控制自己的想法,他還是會刻意去聽鹿鳴,他聽到鹿鳴小聲的啜泣,還有一聲軟綿綿的“北廉”。 虞長安閉上眼,重重嘆出一口氣。在以前,母親也是這樣稱呼父親的。 也許父親所有的情人都會這樣稱呼他,但是在虞長安前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只聽見過母親這樣稱呼他。虞長安這時悲戚地發現,這個世界上,關于母親的痕跡和記憶在慢慢地被抹平、被遺忘、被替代。 他不該恨鹿鳴的,所有人里鹿鳴最無辜。虞長安卻放任了自己,他在心里對鹿鳴道歉,對不起了。虞長安想,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會再來這里。他悄悄流了眼淚,又對母親道歉,他說自己實在窩囊又愚蠢,面對虞北廉這樣不知廉恥的混蛋,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二日清晨,虞長安醒的又很早。他被窗外的鳥鳴叫醒,隨后感到一陣餓意,他便輕手輕腳起床洗漱,打算吃過早餐就和上次一樣悄悄離開。 齊阿姨正在廚房做飯,虞長安已經聞到奶香和面包香、雞蛋香。他的心情稍好,想掛上一臉甜笑去和齊阿姨問早,卻看見她端著一個彩色小碗往里吐了一口口水。 那是鹿鳴的碗,昨日吃飯時虞長安留意過,鹿鳴和其他人的碗都不一樣。 虞長安默默退到樓梯處,然后將聲音偽裝成慵懶愉快,邊往廚房走邊說:“齊阿姨,做什么好吃的呢?” 齊阿姨神色稍有不自然,指了指料理臺:“牛奶、面包、煎蛋。等會兒還要再做三根香腸?!?/br> 虞長安順著一一看過去,依舊笑眼咪咪:“好香!您吃過了嗎?” 齊阿姨點著頭,說吃過了。 虞長安趁齊阿姨轉身開冰箱,把鹿鳴的碗碰到地上,一聲脆響,它已經四分五裂。 虞長安裝模作樣對齊阿姨道歉,齊阿姨卻慌了,她說這是小鹿最喜歡的一只碗了,虞老師從日本給他帶回來的。 虞長安站在齊阿姨背后,想,看來鹿鳴也要嘗嘗心愛之物破碎的感覺了。 但是,虞長安在心里對鹿鳴說,你得感謝我讓你少吃一頓口水。 虞長安知道,齊阿姨肯定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