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進化的、文明的假象
如果不是段文沙的胸膛還在起伏著,白柔覺得這個男人應該已經死了,死在了那場連環追尾車禍里。 她坐在床邊上,向床上的男人投去安靜的視線。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段文沙沒有受到什么明顯的外傷,但對頭部的巨大沖擊直接對他的神經造成了時間也不一定能修復的傷害。結婚第十一年,她的老公,家里的頂梁柱,成為了一個躺在床上需要人伺候屎尿的植物人。 白柔摸了摸段文沙的側臉和胸膛,瘦削的臉閉著眼睛也那么有氣勢,肌rou因為臥床近一個月的時間有一些消退,但依然能想象出身體的主人健康時是多么的風度翩翩。 36歲,如日中天的年紀,做到了管理層,離財富自由的高層也只是時間的問題,有一位全心全意照顧家庭的嬌妻,有一個聽話的兒子,段文沙的人生向來是被別人羨慕,被視為人生贏家的模版的。 “媽!你怎么還不送我去上網球課?要遲到了?!?/br> 段路安嘟嘟囔囔在嘴里抱怨著,白柔有些恍惚,似乎下一秒躺在床上如死尸一般的人就會坐起來也對她說一句:“白柔你怎么當mama的,磨蹭,快點送路安去上課?!?/br> 他訓斥她的樣子,像在訓斥做錯事情的下屬,都不屑多與她說幾句,只想讓這個下屬把難纏的客戶安撫好,好讓領導能安心睡大覺。 “路安,你自己打車去上課,好嗎?” 白柔回過頭,輕聲細語地安撫著因為即將遲到而有點焦躁不安的小孩。段路安今年十歲,白柔和段文沙奉子成婚。白柔抱著對段文沙和腹中孩子滿滿的愛意踏入了婚姻,然后在這座牢籠里跌跌撞撞囫圇走過了十一年。 段路安嘴里“嘖”了一聲,對他床上的躺著的父親沒有投去一點關心,只是煩躁自己的母親沒有親自接送自己去上課,背著網球包拿著手機和鑰匙自己出門了。 實木門在隔音墊緩沖下沒有產生傳統意義上摔門而出的聲音,它實在地保護了一些脆弱的家庭,營造出一種進化的、文明的假象。 她小聲地囑咐著空氣:“注意安全,早點回家?!?/br> 在段文沙出事之后,白柔先是花了大把的時間著急、慌亂,后來又花了大把的時間處理事故、住院、做飯,現在她終于有時間坐下來思考,這個家庭的未來,和自己的未來。 醫生沒有和白柔打包票說段文沙一定能在什么時候醒來,她受過高等教育,明白這件事情只能依靠時間和照料。她能夠做的事情也就是把家里照顧好,再把段文沙的身體照顧好。 如果段文沙醒來……也有很大的概率留有后遺癥。白柔記得醫生說這個話題的時候非常委婉,只是提醒她雖然現在情況很穩定,但如果醒來一定要盡快送到醫院進行身體檢查。她在網上查閱過,后遺癥從普通到嚴重的情況都有,甚至醒來了也如同沒有醒來的可能性也存在。 白柔嘆了口氣。 她設想過幾次,如果躺在床上的不是段文沙,而是自己,也許這種死氣沉沉不會像陰霾一樣籠罩這個家。 “喂?你好?” 段文沙的手機響了,來電是廖元。白柔記得這個名字,在段文沙出事的這段時間,廖元曾代表公司來看望過幾次。對于段文沙工作的事情,白柔了解不多,段文沙也不愿意和她交流。除了知道他為了更好的發展被獵頭挖去了現在的公司做產品總監以外,對他工作的同事、下屬、大多一無所知。 “喂,白小姐嗎?我是廖元,是這樣的,明天上午能不能請你來公司一趟,我們總經理想和你談一下關于文沙的一些后續?!?/br> 白柔依然忍不住慌亂了一下,但手很快撫上了胸口,暗暗為自己打氣。 “好的,需要我準備什么資料嗎?” “暫時不需要,明天上午九點到十點可以嗎?地址在儀南路28號,你到了給我發消息,我下來接你?!?/br> “好的,謝謝?!?/br> 她知道段文沙的工資不算低的,平時的工作也很繁忙,經常有加班的情況出現。偶爾不加班的時候也是回家倒頭就睡,夫妻兩人很少有什么單獨交流的時刻。白柔想到這里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輕輕握住了在床上一直沉默躺著的丈夫的手。 以前她有很多想和段文沙說的話,但是現在已經不知道說什么了。 如果平時段文沙在家聽到她嘆氣,大概就會發一些莫名其妙的火,朝她大聲說話。白柔一直覺得那是在朝她吼,也曾和段文沙提出過抗議,但段文沙用一些更加精密而奇怪的理論支撐他的理由,最后得出結論是白柔太負能量,是錯誤的,是不對的。 久而久之,白柔也不敢怎么表露自己的情緒了,只能壓抑在心里,在外表現得像個完美太太,她有時候看自己就像段文沙完美人生上的一塊拼圖。自己的父母覺得女婿不錯,連帶認為白柔應該也是過的很幸福的。 “嘖?!?/br> 女人好像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嘲諷,可是近看她又是悲憫地,認真地看著緊閉雙眼的丈夫,像是充滿了愛意。 第二天一早,白柔在段文沙身邊睜開眼,腦袋還在護理儀的運行雜音里迷茫了一會兒,清理好段文沙的身體后,她還要做早飯,澆花,送段路安出門,再收拾東西自己出門去段文沙的公司。 拉開冰箱,習慣性地在心里計算著新鮮蔬菜的消耗,以及備餐的準備,開銷,白天來照顧段文沙的護工…… 她又想,如果現在躺在那里的是她,是不是就不用面對這些,比起以前更加支離破碎的生活,如果讓段文沙來處理,他一定會皺眉,但是把這些都有條理地安排好。 雖然他說話大聲,像是在強迫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來,但畢竟他說的……沒有錯。 白柔腦海里回憶起以前很多次她壓抑在心里的小事。 有次在外吃飯,服務員不小心把湯灑在了段路安身上,她著急慌亂,想要段路安把衣服撩起來讓她看看,但段路安躲著她,還和她吵了起來。最后段文沙從衛生間回來,把段路安拉到一旁,斥責她的慌亂和丟人。 哪里丟人呢?她想不明白,她只是想知道段路安有沒有被熱湯燙傷。 白柔記得很清楚,段文沙說她不尊重小孩的意愿,還在餐廳這樣的公共場合和自己的孩子吵嚷,丟人不說還不像個父母的樣子。 段路安獲得了父親的撐腰,對著白柔耀武揚威的模樣,就好像暫時忘記了她還是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