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機場回市區的車上，云少鋒一直望著窗外，靜靜地看著不斷后退的景色，綠化帶，海港，陳舊的住宅，商業大廈……熟悉的中文字霓虹燈，雖然在白天沒有亮著，但仍是特區標志風光的模樣。

    危家羲開著車。這臺車是公家的，黑色的七人車貼好了反光玻璃膜，非常低調。他不敢看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云少鋒，只自己專心開車，但不斷輕輕敲打方向盤的手指仍然泄漏了些許緊張情緒。

    “eh……這次安全屋是在CBD旁邊的舊城區，離那個區的差館（警/察/局）不是很遠，附近的安保工作我們已經全部做好了，你可以放心?！睔夥諏擂?，危家羲還是得沒話找話說說，“今天回家之后你可以先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送你去總部開會，下午應該會有其他同事來打個招呼?！?/br>
    “嗯，好?！痹粕黉h點了點頭，仍然看著窗外。

    危家羲余光瞥了他一眼，稍微放輕松了點語氣：“雖然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建議你盡量避免外出，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地方想參觀，可以提前跟我或者其他同事說的?！?/br>
    “參觀？你為什么不問問我，”云少鋒眨了眨眼，視線隨著路邊懸掛在護欄上的政/治/橫/幅而移動，“以前住在哪，做什么？”

    危家羲的心咯噔一下，差點以為自己露出馬腳了。他咽了咽唾液，回答：“我們手頭上有你的資料，我已經知道了?！?/br>
    云少鋒聞言卻慢慢偏過頭看向他，表情有些奇異。

    “我……我知道，云先生你六年前遇到交通意外，失憶之后就移民去加拿大了，所以可能有很多地方都不記得了，需要重新熟悉環境?！蔽＜音穗p手握著方向盤，打了個大幅度的右轉，順帶掩飾掉臉上的不自然，“不過沒關系，我是土生土長的特區人，到處都很熟悉的?！?/br>
    云少鋒垂下眼，盯著前方儲物抽屜上的汽車品牌logo，一言不發。

    危家羲暗自咬了咬舌頭，在心里罵自己笨。

    “……叫我少鋒，就可以了?！痹粕黉h輕聲說道。

    危家羲背著他偏過臉，心里長舒一口氣，然后偷偷地無聲“yeah！加一分！”地歡呼一句，才故作輕松地回答：“好呀，少鋒。我還以為浸過咸水的人一般都叫英文名呢?！?/br>
    “我在溫哥華也是在華人區生活，比較少接觸當地人?！痹粕黉h依然垂著眼，并未見太多喜悅，“……也沒有太多朋友?！?/br>
    ……減一分?！芭丁且病醚?，華人出門在外，都很團結的，哈哈……”危家羲笑得尷尬，覺得自己講多錯多，之后還是干脆閉麥了。

    此時車子終于拐彎駛入了支路，停在了一棟頗為高級的住宅樓底下。鐵門打開，危家羲沖保安亭的保安打了個招呼，才將車子開進停車場。

    安全屋在十一樓。兩房一廳，開放式廚房的流理臺邊上擺上幾張椅子，就算是飯廳了。房子不算大，但在寸金寸土的特區，已經算是中等偏上的舒適單位了。公家出錢租的房子，自然不可能有太豪華的裝修，但生活必需品一應俱全，還有個小小的陽臺，晾晾衣服算是足夠的。

    危家羲按了門鈴，對著對講機講出暗號：“交換生回宿舍了?！蔽輧鹊耐卤汩_了門。

    為了安全起見，整個保護行動的代號是“交換生計劃”，不論是日常出入，在外交談，電話交流，統統都要用代號來進行保密。

    危家羲進了屋，放下他自己的雙肩包，里面裝的都是些洗漱用品和簡單衣物。按照安排，他是主要負責日常貼身保護的人，但當他休假的時候會有其他同事頂替留宿，所以也不好帶些太私人的物品。

    “這位是WPU的Eva，還有忠仔，”危家羲指了指兩個同事，對跟著入屋的云少鋒介紹，“忠仔和我輪流住在這里，24小時貼身保護。Eva則會一直stand by，在我們有事的時候頂替?！?/br>
    云少鋒依次和兩人握了手，打了招呼。

    “云先生，你好。你可以先參觀一下房子，然后選一下睡房，有什么生活用品需要的話，我們可以讓同事幫你采購?！敝易心樕蠋е鵂I業性禮貌笑容，旁邊的Eva卻是個不拘言笑的撲克臉小美女。

    “叫少鋒就可以了?！痹粕黉h點了點頭，轉身去查看兩間房間，但沒有太大差別，他便隨便指了指右手邊的房間，隨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了翻，“唔，你們這邊，是不是不會有wifi？”

    Eva和忠仔對視一眼，回答：“沒錯，為了保證通訊信息的安全，我們暫時無法在家里安裝任何商業運營網絡，手機sim卡我們稍后也會給你安排全新的，特別為政府安保加密設計過，所以家里目前無法上網。確實不方便，只能請你見諒了?！?/br>
    “如果你想要一些娛樂設施的話，電視還是可以看的，或者你有什么想看的書和DVD？我們可以幫你買回來?！敝易兄噶酥缚蛷d的電視。

    云少鋒順著他指的方向探頭看了看，聳了聳肩：“沒關系，你們隨便帶點回來就行，我不挑的。電影，，漫畫……”

    “咦，你也喜歡看漫畫？羲師兄好像也喜歡看漫畫，”忠仔笑了笑，看向后頭的危家羲，“那你們應該會很合得來哦?！?/br>
    危家羲本來默默地站在流理臺旁邊，正從他的雙肩包里往外掏牙膏牙刷，聽見這話，動作頓了頓。

    “是嗎？”云少鋒也看著他，輕聲問道。

    危家羲眼神微閃躲了一下，將漱口杯輕手輕腳地放到桌面上，小聲嘟囔：“很多人都喜歡看漫畫的……”

    “那我叫同事去買吧，有什么特別想看的作品嗎？”Eva拿起手機，正要往外撥號。

    “不用打電話了，漫畫店都是年輕人光顧，不會這么早開門的?！蔽＜音颂ь^看了一眼墻上的鐘，“我還有一些東西在家里沒有拿過來，等下要再出去一趟，順便帶幾本過來吧?！闭f完，他提起剩下幾件衣服的雙肩包，往站在房間外的三人走來，指了指左手邊的那間房，仍是眼神閃躲，“我睡這間是吧？”

    云少鋒點了點頭。危家羲便輕輕地越過他身側，進了房間。云少鋒也沖另外兩人笑了笑，拉著自己的行李箱進了自己房。

    “奇怪了……你覺得不覺得羲師兄今天有點怪怪的？”忠仔湊近Eva耳邊，“好像有點……害羞？”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嗎？不知丑……”Eva翻了個白眼。

    下午的任務安排比較簡單，替云少鋒換手機卡，熟悉周圍的環境，給屋子安裝好監控，做一些簡單的資料錄入之類的，都不需要危家羲在場，于是他不久之后就出門回家了，絲毫不慌不忙，多收了幾件衣服，拿了一套漫畫和幾張電影碟，還有小小的一臺游戲機，想了想竟然順手把家里那臺小巧的咖啡機也打包帶走。

    收拾好東西搬上車，危家羲卻開著車到處亂轉，游車河似的，心里有些不想這么早回去。和云少鋒分別六年，對他可以說是日思夜想，但那些想念都是筑建在以為彼此終身不會再相見之上的，因此不管思念再徹骨，懷念再痛心，他都將一切視作理所應當，而且甘愿想著念著，熱衷于想著念著。如今再見云少鋒，滿腔情緒洶涌，卻只能默默忍了。明明他近在眼前，但竟然也遠在天邊。

    危家羲不怨天不怨地，就怨自己的心，為什么六年都平靜不下來。云少鋒走了這么久，床冷了，槍冷了，連特區盛夏的風也冷了，可危家羲的心，卻冷不下來。

    車開著開著，總會遇到十字路口。危家羲愣愣地，卻把車開到了深沙。再過兩個街口，就是他長大的地方。

    有多久沒回去了？一兩年了吧。

    街口的士多不會開到這么晚的，但是靠近主路的地方肯定會有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巷子里的糖水鋪多半已經賣完了招牌的綠豆沙，但豆腐花也好吃，應該還有剩下的。阿鋒不喜歡宵夜吃刨冰，晚上會胃痛，但是暖暖的魚片粥加點胡椒粉卻是他的最愛。

    要買回去給他嗎？

    紅燈已經在倒數了，接下來是閃爍的黃燈，然后就會轉綠，他可以一路開到街尾，一共有幾個停車位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危家羲的耳邊似乎有些喧鬧聲，像是中學生踢足球的喝彩，又像是爛仔（小混混）的互相叫罵。

    他忽然想念起了一種已經戒了六年的味道，讓人厭惡的味道，同時卻也是讓人舒適的味道。既然如此，去買包煙吧，危家羲想。都戒了六年了，是時候給自己一點獎勵，一包而已，反正之后幾天都不用回差館，呆在安全屋，抽了煙也沒人知道。

    但是云少鋒會知道。那家伙很討厭煙味，雖然那些年吃了自己不少二手煙，從未有過怨言，但危家羲知道他討厭。

    紅燈還有六秒。

    危家羲覺得這條街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是特區的街道，安靜得他覺得好吵。他擰開收音機的按鈕，DJ千篇一律的聲音飄出音響，喋喋不休地播報著市中心抗/議的最新進展，還有游/行造成的突發交通資訊。危家羲重重地打開轉向燈，大幅度打著方向盤，終于選擇了掉頭離去。

    這里是他長大的地方。他很清晰地知道，若是他的車在這個時間點，駛入紅盛的地盤，會有多么的引人猜疑。

    回到安全屋，在電梯里危家羲就后悔了，身上的煙味還是有點重，他開始祈禱云少鋒最好已經休息了，不用再尷尷尬尬地打招呼。

    幸好，他進到屋里，只有忠仔一個人在客廳。他見危家羲抱了個咖啡機進屋，愣了一下，才過來幫忙，一邊說：“羲師兄，你還有這么文藝的嗜好??？平常明明看你天天都在喝汽水?！?/br>
    “咖啡是用來提神的，自己在家做，出去外面就沒必要買來喝了?！蔽＜音擞謱⒛菐妆韭嫃谋嘲锬贸鰜?，“證人已經睡了？”

    “是啊，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吃完晚飯就休息了?！敝易刑筋^探腦地，看了眼那些漫畫，“哇，你這些漫畫都好老啊。蝙蝠俠？現在還有人看超人漫畫嗎？”

    “你才老呢！這叫經典！”危家羲輕輕敲了敲忠仔的腦袋，“他年紀和我差不多大，難道看你們那些毒男（宅男）女神漫畫嗎？”

    “嘻嘻，女神有什么不好？”忠仔被打了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幫危家羲收拾東西。兩個男生動作迅速，很快便將客廳重新布置整潔。既然危家羲已經回來了，忠仔便可以按時下班回家。屋子里只剩下危家羲和房間里的云少鋒。

    一天下來，危家羲其實也有點累了，便沒有再拖延時間，洗漱過后也打算上床睡覺。臨睡覺前，他卻又拿起了那幾本漫畫，握在手里翻來覆去，心里有些講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知道云少鋒明明就在一墻之隔的房間里安睡著，卻總覺得十分掛念他。

    猶豫半晌，危家羲拿起其中一本漫畫，在黑暗中踱步到云少鋒房門前，卻發現房門竟然沒有完全關上，只是輕輕掩著。他極輕地將房門推開些許，只見云少鋒躺在床上，半邊臉龐被枕頭被褥遮蓋。房里窗簾拉緊，仍有少許月光透過縫隙往房間里鉆，正映在云少鋒的脊背上，在夜色中，像一抹銀色的油彩涂于黑紙之上，黑色愈黑，亮色愈亮。

    危家羲半邊身子滑入房內，但并未往里面走，只斜側著身體，靜靜看著云少鋒。他猶豫許久，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漫畫，在黑夜中封面上的字跡也混作一團了。終于，他拿著漫畫悄悄地退了出去，順手輕輕地將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