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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珂他們走的那天,天空響晴,好像應了他的話,不肯下雪。 郝秘書不知大帥如何又“轉變心意”,但聽他指示從燕城額外派了兩輛車,用來載小少爺的行李。 唐珂自然與唐戎策坐在他的車里,車內只有他們外加當司機的警衛長程四,連郝秘書都坐到了后頭的車子里。車子打了火發動著,唐戎策與小孩挨得很近,碰到唐珂一點暖意都沒有的手。唐戎策吩咐程四,讓他把暖氣開到最大。暖風撲面,是悶著熱,成年男人都怪不舒坦的,但架不住唐戎策一心認定這樣對小孩好。沒過多久,男人又直接把唐珂的兩只手握在手心接著暖。 都這樣了,唐珂一點沒理對方,他的目光專注地望著后頭。那些仆人搬著他零碎的東西,周管事低頭與云姨和云放說這些什么。中年女子臉上是藏不住的喜悅與得色,他們說了一會話,云姨叉著腰扭頭吩咐其他搬運行李的下人,大抵在說都是少爺貴重的東西,一點可不能磕碰。而云姨自己恐怕會為了享受多一些羨慕的目光,而拉著云放再在外頭站一會。 “要看到什么時候去?” 唐珂轉回身,乖巧搖頭:“不看了?!?/br> 唐戎策試圖在他臉上尋找難過與不舍,他想抽絲剝繭般地了解這個孩子,但小少爺聰明又壞,不給他這機會,唐戎策只能看到唐珂眼簾微垂,長睫休憩,青色蛛網爬上他薄眼皮,他垂著眼不給唐戎策看更多,唐戎策卻也終于看到他更多。但竟然連同蛛網也一道愛了。 車子發動,他熟悉的一切都離他遠去,前路難卜,他在未親眼得見燕城雪時,永遠不會知道是欣喜還是失意。但他再也沒回過頭,遠了就是遠了,他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前方,那些覆雪與枝杈和他隔著一車窗擦肩,分到目光分不到停留。他始終只看著前方,直至暖風熏人好眠,他困倦依偎在唐戎策的身邊。 唐戎策為唐珂理了理頭發,很小心不驚動他,但他那樣敏感,更載不住這指尖再多一分的灼熱暖意。眼皮的青蛛網顫動搖曳,也許更要乍破,而這一切終止于唐戎策的動作。他把唐珂的腦袋埋進自己臂彎,贈他一場黑暗好夢。 唐珂這一睡,快要回到燕城。這時候也是小少爺的午睡時分,唐戎策起碼能說有幾分了解唐珂了,因而回程的路,他讓程四不必快,但求穩。但燕城第一眼的城門總該看的,唐戎策莫名希望唐珂將回燕城的第一天記得牢牢的,等幾十年后,年少時的莊子都模糊不清了,但這天回燕城的夕陽,要成為命運與唐戎策聯手贈他的牢不可破。 可唐珂先醒了,車子里果然太熱了罷,少年的額頭悶出了一片細汗,可他的臉色卻還是那樣白,從夢里帶出來的倉皇讓他更孱弱,唐戎策終于知道中途小孩睡著時貼著他的那些蹭動不是因為潛意識的孺慕,而是噩夢難掙。唐戎策一邊給唐珂擦汗一邊觀察他的神色,見小孩依然驚魂未定,便拍動他的背安慰:“珂珂,做什么噩夢了?只是夢,沒事的?!?/br> 這一年,唐戎策也才開始學如何做一個父親。 可少年不聽他的。他是唐戎策身上拆骨融血鑄的、但完全不同的靈魂,唐戎策不懂他,他也不懂唐戎策,他們隔著深深的隔膜,唐戎策因為他的小孩那最初一跳就以為他是怪的、他是乖的,但雪花是六瓣,西洋鏡有六棱,唐戎策也犯管中窺豹的錯誤,他不知道唐珂可以這樣敏感,這樣不講道理,這樣摧折人心肝,又忍不住覺得應該原諒他。 唐珂縮在后排的角落,是很保護自我的動作,唐戎策自認對唐珂有多好啊,唐珂一個舉動輕易將他刺傷??神R上唐珂就反悔也令唐戎策反悔,他撲上來,撲進男人夾著溫暖與煙的懷抱,如飄萍苦苦扎根一般死死抓著這個父親的手臂,于是衣皺了,淚倒了,他攀上去,也拽男人下高臺,唐珂要讓他們彼此都狼狽。 “珂珂——” “我害怕?!奔僖庹嫘?,他都說得輕,他終于肯坦誠放下一點點偽裝,叫唐戎策看見他一點點的不自信,他不厲害,他很渺小,他只是冬雪里吹了就無蹤的一陣風,不知來處,不知去處。唐珂環著唐戎策的脖頸,唐戎策想看他是否流了眼淚,他一雙手就勒緊,也把頭埋進男人的肩頭,把也許真也許假的眼淚也一同掩埋。 “我剛才做了個特別特別好的夢。醒來后我就后悔了,我應該一輩子只在一個地方,要么在莊子,要么在帥府,就像夢里,”唐珂喃喃,“明明我從未在燕城的家住過一天,但我夢里把每一個轉角都夢得清清楚楚……等我醒了,那好夢就變成噩夢,我很害怕,怕和夢里見到的一點都不一樣?!?/br> 更后面的話則愈發得輕,連同那聲嘆息,也許唐珂本意并不想唐戎策聽到。 “倘若我能一出生就長在燕城,那樣就好了?!?/br> 但唐戎策還是聽到,小少爺無心的一句話最摧折人,他把那十多年前的、與現在的輕狂的唐戎策都扯出來,一把眼淚做的彎刀把兩個唐戎策的腸子都攪爛。男人攬著唐珂,讓這個其實已不是孩子的孩子坐在他的腿上,自己還像哄孩子那樣哄著他,說了那句他本覺得毫無必要的話:“珂珂想家了?燕城與莊子都是你的家,你先親眼看看帥府有沒有夢里那般合你心意,若不喜歡,就按著珂珂夢里的改……這值得什么害怕?珂珂嘴上說大家都聽我的,可莊子到底誰住著最好的用著最好的?”唐戎策調侃小孩。 小少爺抬頭,沾淚的眼睛瞪唐戎策:“那是因為我在莊子住了十五年……” 而唐戎策哄人,不過也就是騙他抬頭,為拭掉這滴眼淚。濡濕的長睫是溫順的馬鬃,蹭過男人指腹,也刮心上。 “那它就是你的,那些人也只聽你的,珂珂想什么時候回去,就可以回去?!碧歧嫒暨€不信,唐戎策恐怕只能想到讓帥府的管事陳伯把莊子的地契房契連同收租的田契等等一概交到小孩的掌心。但也許真要這樣,才最能哄對方安心?多少年后,唐戎策會不會想起,這輛車竟然承載過他這一瞬如此荒唐的念頭。 “城門都要過了,這會能好好看看外頭了么?”唐大帥哄過了人,惡劣性子又上來,非要笑話唐珂羞得像個小姑娘,還要掐掐“小姑娘”的臉蛋。 聽聞,唐珂都來不及生男人作弄他的氣,連忙扭頭去看。只見高大古舊的城門,燕城二字的牌匾匆匆飛過,隨即市井的熱鬧一下子灌入耳朵,小少爺因為哭,錯過了晚霞與城樓相映的最恢宏遠景,而警衛長又木楞不解風情,根本不知道該把車停下來讓小少爺好好地看一眼,就這樣,唐珂還沒有實感,他就真實地置身于燕城中。偏偏身邊攬著唐珂的這個男人在他耳邊發出低沉的笑聲,鼓動唐珂雀躍的心臟。 “歡迎回家,珂珂?!?/br> …… 車子比預計地回來時間晚,帥府門前早早就有人等著。唐珂先是看到一排鐵的欄桿,車駛入的大門口有站崗的持槍士兵,而鐵欄的內外每隔一段距離也都有士兵,他們守衛這燕城最尊貴的人家府邸。進門去,是精致的園藝,左右對稱正開啟的噴泉,車子在帥府里居然還能再駛一段距離,老遠,唐珂看到一棟灰色為主中西結合的橫排建筑,西洋窗數不清有幾扇,但每一扇都映著燒紅了的晚霞。唐珂眼睛眨也不眨地就盯著那扇離他最近的窗子,然后等著自己離它越來越近。 車終于停下。 程四想要一如既往為大帥開門,但唐戎策竟先他一步開了車門,在眾目睽睽之下,繞到另一邊,打開那邊的車門,對里頭人伸出手,欲意接他下來。 時隔多年,富麗堂皇的府邸終于有了第二個主人。他很年輕,很稚嫩,還帶著路上殘余的紅眼眶,由整個燕城的主人很親昵地牽著,打量他此后也許要過一輩子的地方。 等候的仆人里,待了幾十年的管家陳伯顯然是說一不二的事務一把手,幫唐戎策管著政務、軍務以外的家務事。如今見唐戎策帶著唐珂趕在年前回來了,面容祥和地上前來。 “大帥?!?/br> 陳伯也對唐珂展露很溫柔的笑容:“小少爺。年關做活的師傅都過年去了,落地窗沒這么快能裝上,屋子卻是按著少爺習慣的布置了,您到時候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再和我說?!?/br> “謝謝陳伯?!?/br> 唐珂對身邊人總是很溫柔很好的。 陳伯笑著應了聲:“您倆快進家里,外頭天冷。晚飯廚房早就做好了,有什么話不妨進屋里頭再說?!?/br> 陳伯是老大帥時候就在的老人了,唐戎策這才恍然,身邊人恐怕都比他早先見過唐珂、憐愛過這個斑斕的靈魂。